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曹雪芹:红楼梦14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看宝玉。

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头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


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

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

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


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

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

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


贾母便一叠连声的叫做去。凤姐笑道:“老祖宗别急,我想想这模子是谁收着呢?”


因回头吩咐个老婆问管厨房的去要。

那老婆去了半天,来回话:“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缴上来了。’”


凤姐听说,又想了一想道:“我也记得交上来了,就只不记得交给谁了。多半是在茶房里。”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


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


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要不说出来,我见了这个,也不认得是做什么用的。”


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

“姑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长吃他?那一回呈样做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

凤姐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


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


凤姐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账上领银子。”


婆子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


贾母听说,便答道:“我的儿!

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献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宝玉笑道:“要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

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的好。”


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一样的疼。要说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姐妹里头也只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


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


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

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


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罢。”把丫头们又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


犹问:“汤好了不曾?”

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来孝敬,究竟又吃不多儿。”


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么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要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


宝玉在屋里也掌不住笑了。

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

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下。


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们莺儿来打上几根绦子。”


宝玉笑道:“亏了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绦子,可得闲儿?”


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儿就叫他来。”

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何事。宝钗说明了,贾母便说道:“好孩子,你叫他来替你兄弟打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的丫头多着的呢。你喜欢谁,只管叫来使唤。”


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脚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那老婆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


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捧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们伏侍罢,你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


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


凤姐儿答应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老婆们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


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

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是不消说,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


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

凤姐儿用手巾裹了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


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

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下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莲叶汤来了,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里,便命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难拿。”


可巧莺儿和同喜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二爷正叫你去打绦子,你们两个同去罢。”


莺儿答应着,和玉钏儿出来。

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那可怎么端呢?”

玉钏儿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

说着,便命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口,玉钏儿方接过来了,同着莺儿进入房中。


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们两个来的?怎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


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下;莺儿不敢坐,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见了玉钏儿,便想起他姐姐金钏儿来了,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


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屋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上好?”


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


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

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欲理他,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也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央道:“好姐姐,你把那汤端了来,我尝尝。”


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回去交代了,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着疼下去取去。”说着,便要下床,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


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过,起身说道:“躺下去罢!那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叫我那一个眼睛瞧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


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


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你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


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


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


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

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

玉钏儿听说,方解过他的意思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


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喝,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

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


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


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偏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却只顾听。


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翻,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吓了一跳,忙笑着:“这是怎么了?”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


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疼不疼?”


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

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

宝玉听了,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的宝玉是相貌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别人疼不疼,这可不是呆了吗!”


那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还听见他家里许多人说,千真万真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儿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


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儿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长吁短叹的,就是咕咕哝哝的。


且一点刚性儿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到了。爱惜起东西来,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那怕值千值万都不管了。”


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回去,不在话下。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绦子?”


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了。烦你来不为别的,替我打几根络子。”


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

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个罢。”


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


宝玉笑道:“好姑娘,你闲着也没事,就替我打了罢。”


袭人笑道:“那里一时都打的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个罢。”


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


宝玉道:“汗巾子就好。”

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

宝玉道:“大红的。”

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


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

莺儿道:“松花配桃红。”

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


莺儿道:“葱绿柳黄可倒还雅致。”

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


莺儿道:“什么花样呢?”

宝玉道:“也有几样花样?”

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


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


莺儿道:“是‘攒心梅花’。”

宝玉道:“就是那样好。”

一面说,一面袭人刚拿了线来。

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

宝玉道:“你们吃饭去,快吃了来罢。”

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么好意思去呢?”


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打那里说起?正经快吃去罢。”


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呼唤。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


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十五岁了。”

宝玉道:“你本姓什么?”

莺儿道:“姓黄。”

宝玉笑道:“这个姓名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


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做金莺,姑娘嫌拗口,只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


宝玉道:“宝姐姐也就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嫁,少不得是你跟了去了。”


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你花大姐姐说,明儿也不知那一个有造化的消受你们主儿两个呢。”


莺儿笑道:“你还不知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上的人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其次。”


宝玉见莺儿娇腔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堪更提起宝钗来?便问道:“什么好处?你细细儿的告诉我听。”


莺儿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他。”

宝玉笑道:“这个自然。”正说着,只听见外头说道:“怎么这么静悄悄的?”


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下,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他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儿。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的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


宝钗道:“用鸦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太暗。依我说,竟把你的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那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连声就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刚才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


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给你们大家吃的。”


袭人道:“不是,说指名给我的,还不叫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


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去,这有什么猜疑的。”


袭人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

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


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了。


将菜给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给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头送了两样果子来给他吃,问他:“可走得了么?要走的动,叫哥儿明儿过去散散心,太太着实惦记着呢。”


宝玉忙道:“要走得了,必定过来请太太的安去。疼的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他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给林姑娘去。”


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


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的: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

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意了,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一发都随他的便了。


日日只在园中游玩坐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倒也得十分消闲日月。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劝导,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意造言,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了!”


众人见他如此,也都不向他说正经话了。独有黛玉自幼儿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他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他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


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孩儿都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如今太太屋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只几百钱。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一两银子的窝儿呢。”


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想的不错。只是这起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摊不着他们,弄个丫头搪塞身子儿也就罢了,又要想这个巧宗儿!他们几家的钱也不是容易花到我跟前的,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


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宝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屋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儿的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那个丫头,就吩咐了,下月好发放月钱。”


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


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的。”


王夫人听了,又想了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他妹妹玉钏儿罢。他姐姐伏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他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儿也不为过。”


凤姐答应着,回头望着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


玉钏儿过来磕了头。

王夫人又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道:“月月可都按数给他们?”

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呢!”

王夫人道:“前儿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串钱,什么原故?”


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钱,从旧年他们外头商量的,姨娘们每位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


这事其实不在我手里,我倒乐得给他们呢,只是外头扣着,这里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做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儿为是,他们说了‘只有这个数儿’,叫我也难再说了。


如今我手里给他们,每月连日子都不错。先时候儿在外头关,那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呢。”


王夫人听说,就停了半晌,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


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


王夫人说:“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老太太房里的人。”


凤姐笑道:“袭人还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乎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


若不裁他,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睛雯、麝月他们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他们八个小丫头们,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也恼不得气不得呀。”


薛姨妈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象倒了核桃车子似的。账也清楚,理也公道。”


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吗?”

薛姨妈笑道:“说的何尝错,只是你慢着些儿说不省力些?”


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

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道:“明儿挑一个丫头送给老太太使唤,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去。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一一的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


薛姨妈道:“早就该这么着。那孩子模样儿不用说,只是他那行事儿的大方,见人说话儿的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倒实在难得的。”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还强十倍呢!宝玉果然有造化,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不好?”


王夫人道:“这不好:一则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宝玉见袭人是他的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做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说毕,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


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


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


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想自已也配使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薛姨妈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回闲话儿,各自散去。宝钗与黛玉回至园中,宝钗要约着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因说还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去说话儿,以解午倦。


不想步入院中,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傍边放着一柄白犀麈。


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刷子赶什么?”


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不防,唬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象蚂蚁叮的。”


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就瞧他手里的针线。


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


袭人向床上嘴儿。

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就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罢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带的那一个呢!”


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

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


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就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那个所在。因又见那个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就替他作。


不想黛玉因遇见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去了。


那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窗纱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傍边放着蝇刷子。黛玉见了这个景况,早已呆了,连忙把身子一躲,半日又握着嘴笑,却不敢笑出来,便招手儿叫湘云。


湘云见他这般,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看,才要笑,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黛玉口里不让人,怕他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晌午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找他去罢。”


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


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吗?”

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进来了么?”


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

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

袭人红了脸,笑道:“总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


宝钗笑道:“今儿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袭人。


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

袭人只得叫起两个丫头来,同着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教他给王夫人磕头,且不必去见贾母。


倒把袭人说的甚觉不好意思。

及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


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那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


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


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有什么意思呢?”


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下流人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口气没了,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


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你别说这些话了。”


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近情的实话,又生悲感。也后悔自己冒撞,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宝玉那素日喜欢的,说些春风秋月,粉淡脂红,然后又说到女儿如何好。——


不觉又说到女儿死的上头。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听至浓快处,见他不说了,便笑道:

“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


袭人不等说完,便道:“古时候儿这些人,也因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啊。”


宝玉道:“那武将要是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么?那文官更不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


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若非圣人,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交代。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并不知君臣的大义。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再答言。那宝玉方合眼睡着。次日也就丢开。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腻烦,便想起《牡丹亭》曲子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儿中,有个小旦龄官,唱的最妙。因出了角门来找时,只见葵官药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迎让坐。


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面?”

都告诉他说:“在他屋里呢。”

宝玉忙至他屋内,只见龄官独自躺在枕上,见他进来,动也不动。宝玉身旁坐下,因素昔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和别人一样,遂近前陪笑,央他起来唱一套“袅晴丝”。


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起身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画“蔷”字的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样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药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告诉了他。


宝官笑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他叫唱是必唱的。”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里去了?”

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就是龄官儿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来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


贾蔷笑道:”

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

宝玉道:”多少钱买的?”

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屋里来。


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么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起身问:“是什么?”

贾蔷道:“买了个雀儿给你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我先玩个你瞧瞧。”


说着,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果然在那戏台上衔着鬼脸儿和旗帜乱串。众女孩子都笑了,独龄官冷笑两声,赌气仍睡着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儿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干这个浪事!你分明弄了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好不好’!”


贾蔷听了,不觉站起来,连忙赌神起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糊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原说解闷儿,就没想到这上头。罢了,放了生,倒也免你的灾。”说着,果然将那雀儿放了,一顿把那笼子拆了。


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你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儿。偏是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爱害病!”


贾蔷听说,连忙说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就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


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


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过画“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便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竟不曾理会,倒是别的女孩子送出来了。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


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儿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不得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看来我竟不能全得。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


袭人只道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个疯了!”


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


且说黛玉当下见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说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


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


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就清早起来,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尚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着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


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

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告诉宝玉。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就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湘云穿得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


少时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

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里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了,又恐怕他受气,因此倒催着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他,倒是湘云拦住了。


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咐道:“就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好等老太太打发人接我去。”


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


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

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


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


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来的正好。可好些了?”


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冷着一点儿。”


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谨奉

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复又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瘝惠爱之深哉!


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中,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


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


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呢。这是叫我送来的。”


宝玉打开看时,写道: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


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

笑问道:“他独来了,还有什么人?”

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

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就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大笑说:“又来了一个。”

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


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

黛玉说道:“此时还不算迟,也没什么可惜;但只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


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

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别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只管说出来,大家评论。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


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

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做诗,瞎闹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就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李纨道:“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


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

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又累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桐蕉起个倒好。”


探春笑道:“有了,我却爱这芭蕉,就称‘蕉下客’罢。”


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他来,炖了肉脯子来吃酒。”


众人不解,黛玉笑道:“庄子说的‘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么?快做了鹿脯来。”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话来骂人!你别忙,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


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那竹子想来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做‘潇湘妃子’就完了。”


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头也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


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

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

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


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是了。”

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做什么。”

宝钗道:“还是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


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


黛玉道:“混叫如何使得!你既住怡红院,索性叫‘怡红公子’不好?”


众人道:“也好。”

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

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

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

宝钗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头住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教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做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人各分一件事。”


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不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


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

我那里地方儿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做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容我做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还要推我做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


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不做,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做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是这么着就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


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是极。”


探春等也知此意,见他二人悦服,也不好相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儿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


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

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


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

探春道:“若只管会多了,又没趣儿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


宝钗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或请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也使得。岂不活泼有趣?”


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不负我这番高兴。”


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不好吗?”


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就是此刻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


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儿公道。”


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很好,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


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做诗?”

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迎春道:“这么着,我就限韵了。”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诗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做七言律。


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个字来。”


那丫头正倚门站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起头一个韵定要‘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丫头随手拿四块。


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

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做呢!”

侍书一样预备下四分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弄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点了一枝梦甜香。


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已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


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

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他们都有了。”


黛玉道:“你别管我。”

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下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要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做什么?”


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管他好歹,写出来罢。”说着,走到案前写了。


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


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的评阅,我们是都服的。”众人点头。


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

咏白海棠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常一回,又看宝钗的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欲偿白帝宜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

说着,又看宝玉的道: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

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

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


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


李纨等看他写的道: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说:“从何处想来!”


又看下面道: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


又看下面道: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

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探春道:“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

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

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这评的最公。”

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

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


宝玉听说,只得罢了。

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只管另择日子补开,那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也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


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

探春道:“俗了又不好,忒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诗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


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无话。(未完待续)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宝钗黛玉为人处世艺术的比较
《石头记》济水钓叟汇评精校注释试评本-第三十六回
金钏之死与跟宝玉调情没关系
贾宝玉婚恋的背后-2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富贵姐妹:王夫人和薛姨妈!
《红楼梦》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