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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红楼梦30

贾母忽想起留下的喜姐儿四姐儿,叫人吩咐园中婆子们:“要和家里的姑娘一样照应。倘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饶!”


婆子答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里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


问丫鬟们,都说:“在三姑娘那里呢。”

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到这里做什么?”又让他坐。


鸳鸯笑道:“不许我逛逛么?”

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即刻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


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壮的人,捆上十个也赶不上。”


李纨道:“凤丫头仗着鬼聪明,还离脚踪儿不远,咱们是不能的了。”


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

他的为人,也可怜见儿的。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总而言之,为人是难做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


如今咱们家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字号的奶奶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才好,少不得意,不是背地里嚼舌根,就是调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点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日子。


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人背地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笑?”


探春笑道:“胡涂人多,那里较量得许多?

我说:倒不如小户人家,虽然寒素些,倒是天天娘儿们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都看着我们不知千金万金、何等快乐,殊不知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


宝玉道:“谁都像三妹妹多心多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应该混闹的。”


尤氏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罣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是这样,一点后事也不虑。”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了!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姐儿们都不出门子罢?”


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你空长了个好胎子,真真是个傻东西!”


宝玉笑道:“人事难定,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


众人不等说完,便说:“越发胡说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要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


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么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门,横竖老太太、太太也闷的慌,我来和你作伴儿。”


李纨尤氏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子的吗?”


一句说的喜鸾也臊了,低了头。

当下已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人来往,只有班儿房子里,灯光掩映,微月半天。


鸳鸯又不曾有伴,也不曾提灯,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路,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湘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边,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


定睛看时,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袄儿、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司棋。


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家白日只是玩不够。”


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

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


鸳鸯反不知他为什么,忙拉他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


司棋只不言语,浑身乱颤。鸳鸯越发不解。

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是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固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


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

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磕头。”


那小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跑出来,磕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了!”


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你这是怎么说呢?”


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人说道:“金姑娘已经出去了,角门上锁罢。”


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忙着接声道:“我在这里有事,且略等等儿,我出来了。”


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

且说鸳鸯出了角门,脸上犹热,心内突突的乱跳,真是意外之事。


因想:“这事非常,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内,不说给人知道。”回房复了贾母的命,大家安息。不提。


却说司棋因从小儿和他姑表兄弟一处玩笑,起初时小儿戏言,便都订下将来不娶不嫁。近年大了,彼此又出落得品貌风流,常时司棋回家时,二人眉来眼去,旧情不断,只不能入手。


又彼此生怕父母不从,二人便设法,彼此里外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今日赶乱,方从外进来。初次入港,虽未成双,却也海誓山盟,私传表记,已有无限风情。忽被鸳鸯惊散,那小厮早穿花度柳,从角门出去了。


司棋一夜不曾睡着,又后悔不来。

至次日,见了鸳鸯,自是脸上一红一白,百般过不去,心内怀着鬼胎,茶饭无心,起坐恍惚。挨了两日,竟不听见有动静,方略放下了心。


这日晚间,忽有个婆子来悄悄告诉道:“你表兄竟逃走了,三四天没上家。如今打发人四处找他呢。”


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因此,又添了一层气,次日便觉心内不快,支持不住,一头躺倒,恹恹的成了病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园内司棋病重,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生怕我说出来。”


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支出人去,反自己赌咒发誓,与司棋说:“我若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遭塌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

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怠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了,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


我的病要好了,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烧香磕头,保佑你一辈子福寿双全的。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倘或咱们散了,以后遇见,我自有报答的去处。”一面说,一面哭。


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酸心,也哭起来了。

因点头道:“你也是自家要作死呀!我做什么管你这些事,坏你的名儿,我白去献勤儿?况且这事我也不便开口和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的,再别胡行乱闹了。”


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

鸳鸯又安慰了他一番,方出来。因知贾琏不在家中,又因这两日凤姐儿声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样,便顺路来问候。


刚进入凤姐院中,二门上的人见是他来,便站立待他进去。鸳鸯来至堂屋,只见平儿从里头出来,见了他来,便忙上来悄声笑道:“才吃了一口饭,歇了中觉了。你且这屋里略坐坐。”


鸳鸯听了,只得同平儿到东边房里来。

小丫头倒了茶来。鸳鸯悄问道:“你奶奶这两日是怎么了?我近来看着他懒懒的。”


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前头,就是这么着。这几日忙乱了几天,又受了些闲气,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又比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就露出马脚来了。”


鸳鸯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治?”

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的?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看破些,且养身子!”


鸳鸯道:“虽然如此,到底该请大夫来瞧瞧是什么病,也都好放心。”


平儿叹道:“说起病来,据我看,也不是什么小症候!”


鸳鸯忙道:“是什么病呢?”

平儿见问,又往前凑了一凑,向耳边说道:“只从上月行了经之后,这一个月,竟沥沥淅淅的没有止住。这可是大病不是?鸳鸯听了,忙答应道:“嗳呀!依这么说,可不成了‘血山崩’了吗?”


平儿忙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个女孩儿家,这是怎么说?你倒会咒人!”


鸳鸯见说,不禁红了脸,又悄笑道:

“究竟我也不懂什么是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病,因无心中听见妈和亲家妈说,我还纳闷,后来听见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二人正说着,只见小丫头向平儿道:“方才朱大娘又来了。我们回了他:‘奶奶才歇中觉。他往太太上头去了。”


平儿听了点头。鸳鸯问:“那一个朱大娘?”

平儿道:“就是官媒婆朱嫂子。因有个什么孙大人来和咱们求亲,所以他这两日天天弄个贴子来,闹得人怪烦的。”


一语未了,小丫头跑来说:“二爷进来了。”

说话之间,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平儿忙迎出来。贾琏见平儿在东屋里,便也过这间房内来,走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步幸临贱地!”


鸳鸯只坐着,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


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


又说:“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去,不想老天爷可怜,省我走这一趟。”一面说,一面在椅子上坐下。


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

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腊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


因前日老太太的生日,我看古董账,还有一笔在这账上,却不知此时这件着落在何处。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了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


鸳鸯听说,便说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你们奶奶了。你这会子又问我来了。我连日子还记得,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

 

平儿正拿衣裳,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

“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人去说过,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


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


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比那强十倍的,也没昧下一遭儿,这会子就爱上那不值钱的咧?”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想,拍手道:“我如今竟胡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


鸳鸯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锺酒,那里记得许多?”一面说,一面起身要走。


贾琏忙也立起身来说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儿,兄弟还有一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日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


说着,向鸳鸯道:

“这两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租,统在九月才得,这会子竟接不上。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还得三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


俗语说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月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


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了!”


贾琏笑道:“不是我撒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得起千数两银子;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铙钹三千’。”


一语未了,贾母那边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说:“老太太找姐姐呢。这半日,我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忙着去见贾母。

贾琏见他去了,只得回来瞧凤姐。

谁知凤姐已醒了,听他和鸳鸯借当,自己不便答话,只躺在榻上。听见鸳鸯去了,贾琏进来,凤姐因问道:“他可应准了?”


贾琏笑道:“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了。须得你再去和他说一说,就十分成了。”


凤姐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倘或说准了,这会子说着好听,到了有钱的时节,你就撂在脖子后头了,谁和你打饥荒去?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倒把我这几年的脸面都丢了!”


贾琏笑道:“好人!你要说定了,我谢你。”

凤姐笑道:“你说谢我什么?”

贾琏笑道:“你说要什么就有什么。”

平儿一旁笑道:“奶奶不用要别的。刚才正说要做一件什么事,恰少一二百银子使,不如借了来,奶奶拿这么一二百银子,岂不两全其美?”


凤姐笑道:“幸亏提起我来。就是这么也罢了。”


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


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

“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


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贾琏笑道:“说句玩话儿就急了。这有什么的呢?你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能够。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去,如何?”


凤姐道:“我又不等着‘衔口垫背’,忙什么呢?”


贾琏道:“何苦来?犯不着这么肝火盛!”

凤姐听了,又笑起来道:“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戳人的心。我因为想着后日是二姐的周年,我们好了一场,虽不能别的,到底给他上个坟,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他虽没个儿女留下,也别‘前人洒土,迷了后人的眼睛’才是。”


贾琏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

凤姐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说:“既是后日才用,若明日得了这个,你随便使多少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

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

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


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

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媳妇儿,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给他老子随便自己择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了,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


旺儿家的便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儿,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是肯的,我就烦了人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个没趣儿。


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合意儿。试他心里,没有什么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

凤姐因贾琏在此,且不做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凤姐儿的陪房,且素日出过力的,脸上实在过不去,因说:


“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日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是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努嘴儿。

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这贾琏忙道:“你只管给你们姑奶奶磕头。我虽说了,到底也得你们姑奶奶打发人叫他女人上来,和他好说,更好些;不然,太霸道了,日后你们两亲家也难走动。”


凤姐忙道:“连你还这么开恩操心呢,

我反倒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的,你听见了:这事说了,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账目,一概赶今年年底都收进来,少一个钱也不依。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


凤姐道:“我真个还等钱做什么?

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这屋里有的没的,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过到什么破窑里去了!


如今倒落了一个放账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到多早晚,就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


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法儿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


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没十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便搜寻到头面衣裳,可就好了!”


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裳折变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罢咧。”


凤姐道:“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么着,我竟不能了。昨儿晚上,忽然做了个梦,说来可笑。


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疋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来夺。正夺着,就醒了。”


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日间操心,惦记应候宫里的事。”一语未了,人回:“夏太监打发了一个小内家来说话。”


贾琏听了,忙皱眉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


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回话。”


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

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上坐了吃茶,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一两日就送来。”


凤姐儿听了,笑道:“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住,再借去也是一样。”


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的。”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

这也值的放在心里?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要都这么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要还多少了。只怕我们没有,要有,只管拿去。”因叫旺儿媳妇来,“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银子来。”


旺儿媳妇会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


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弄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


平儿答应去了,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


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命给小太监打迭一半,那一半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

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这会子再发个三五万的财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平儿伏侍凤姐另洗了脸,更衣往贾母处伺候晚饭。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才听见雨村降了,却不知何事。只怕未必真。”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未必保的长。只怕将来有事,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


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


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椅子上再说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说:“人口太众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


一则他门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使四个的使两个。


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滋生出些人来?”


贾琏道:“我也这么想,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起。”


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

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屋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答应了,半晌,笑道:

“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子,虽然年轻,在外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这孩子,这几年我虽没看见,听见说,越发出跳的好了,何苦来白遭塌一个人呢?”


贾琏道:“哦!他小子竟会喝酒不成人吗?这么着,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


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也不用究办。”


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己的满口应了出去。少时,贾琏进来,凤姐又问贾琏:“可说了没有?”


贾琏因说:“我原要说来着,听见他这小子大不成人,所以还没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已经和他娘说了,他娘倒欢天喜地,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


贾琏道:“你既说了,又何必退呢?明日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


这里说话。不提。

且说彩霞因前日出去等父母择人,心中虽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今日又见旺儿每每来求亲,早闻得旺儿之子酗酒赌博,而且容颜丑陋,不能如意。自此,心中越发懊恼,惟恐旺儿仗势作成,终身不遂,未免心中急躁。


至晚间,悄命他妹子小霞进二门来找赵姨娘,问个端底。赵姨娘素日深与彩霞好,巴不得给了贾环,方有个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出去了。每每调唆贾环去讨,一则贾环羞口难开,二则贾环也不在意。


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自然还有好的。

遂迁延住不肯说去,意思便丢开了手。无奈赵姨娘又不舍,又见他妹子来问,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贾政。


贾政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误了念书,再等一二年再提。”


赵姨娘还要说话,只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三回

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说那赵姨娘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忙问时,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滑了屈戌,掉下来。赵姨娘骂了丫头几句,自己带领丫鬟上好,方进来打发贾政安歇。不在话下。


却说怡红院中,宝玉方才睡下,丫鬟们正欲各散安歇,忽听有人来敲院门。老婆子开了,见是赵姨娘房内的丫头,名唤小鹊的,问他作什么,小鹊不答,直往里走来找宝玉。只见宝玉才睡下,晴雯等犹在床边坐着,大家玩笑。


见他来了,都问:“什么事,这时候又跑了来?”

小鹊连忙悄向宝玉道:“我来告诉你个信儿。

方才我们奶奶,咕咕唧唧的,在老爷前不知说了你些个什么,我只听见‘宝玉’二字。我来告诉你,仔细明儿老爷和你说话罢。”一面说着,回身就走。


袭人命人留他吃茶,因怕关门,遂一直去了。

宝玉听了,知道赵姨娘心术不端,合自己仇人似的,又不知他说些什么,便如孙大圣听见了紧箍儿咒的一般,登时四肢五内,一齐皆不自在起来。想来想去,别无他法,且理熟了书,预备明儿盘考。


只能书舛不错,就有别事,也可搪塞。一面想罢,忙披衣起来要读书。心中又自后悔:“这些日子,只说不提了,偏又丢生了。早知该天天好歹温习些。”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里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还背得出来。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


算起《五经》来,因近来做诗,常把《五经》集些,虽不甚熟,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贾政幸未叫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


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左传》《国策》《公羊》《谷梁》、汉、唐等文,这几年未曾读得。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曾下过苦功,如何记得?这是更难塞责的。


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说这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奥,不过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


虽贾政当日起身,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是后人的时文,偶见其中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尔一读,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


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究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一夜之工,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躁。自己读书,不值紧要,却累着一房丫鬟们都不能睡。


袭人等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倦起来,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小蹄子们!一个个黑家白日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么着,我拿针扎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个小丫头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从梦中惊醒。却正是晴雯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晴雯打了他一下子,遂哭着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众人都笑起来。宝玉忙劝道:“饶他罢。原该叫他们睡去。你们也该替换着睡。”


袭人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统共这一夜的工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也不算误了什么。”


宝玉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几句。

麝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了。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啊。”


麝月笑指著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使不得吗?且把心搁在这上头些罢。”话犹未了,只听春燕秋纹从后房门跑进来,口内喊说:“不好了!一个人打墙上跳下来了!”


众人听说,忙问:“在那里?”

即喝起人来,各处寻找。

晴雯因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心下正要替宝玉想个主意,好脱此难。忽然碰着这一惊,便生计向宝玉道:“趁这个机会快装病,只说吓着了。”


这话正中宝玉心怀。因叫起上夜的来,打着灯笼,各处搜寻,并无踪迹,都说:“小姑娘们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风摇的树枝儿,错认了人?”


晴雯便道:“别放屁!

你们查的不严,怕耽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刚才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吓得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这会子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呢,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了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


众人听了,吓得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

晴雯和秋纹二人果出去要药去,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着了惊吓病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


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

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的细看查访。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众人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的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


当下邢夫人尤氏等都过来请安,李纨凤姐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然无所答。


独探春出位笑道:“近因凤姐姐身子不好几日,园里的人,比先放肆许多。先前不过是大家偷着一时半刻,或夜里坐更时,三四个人聚在一处,或掷骰,或斗牌,小玩意儿,不过为熬困起见。


如今渐次放诞,竟开了赌局,甚至头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输赢。半月前,竟有争斗相打的事。”


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回我来?”


探春道:“我因想着太太事多,且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只告诉大嫂子和管事的人们,戒饬过几次,近日好些了。”


贾母忙道:“你姑娘家那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以为赌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其中夜静人稀,趁便藏贼引盗,什么事做不出来?


况且园内你姐儿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倘有别事,略沾带些,关系非小!这事岂可轻恕?”


探春听说,便默然归坐。凤姐虽未大愈,精神未尝稍减,今见贾母如此说,便忙道:“偏偏我又病了。”


遂回头命人速传林之孝家的等总理家事的四个媳妇来了,当着贾母申饬了一顿。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


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徇私,忙去园内传齐,又一一盘查。虽然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统共二十多人,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


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

原来这大头家,一个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


贾母便命将骰子纸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撵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打二十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见他的亲戚又给他打嘴,自己也觉没趣。迎春在坐也觉没意思。


黛玉、宝钗、探春等见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伤其类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贾母讨情说:“这个奶奶,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兴。求看二姐姐面上,饶过这次罢。”


贾母道:“你们不知道!

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宝钗等听说,只得罢了。

一时,贾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贾母生气,皆不敢回家,只得在此暂候。尤氏到凤姐儿处来闲话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园内去闲谈。


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至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子,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不防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方才站住。


邢夫人因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爱巴物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


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他生的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出言可以发笑。


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

若有错失,也不苛责他。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正往山石背后掏促织去,忽见一个五彩“绣香囊”,上面绣的并非花鸟等物,一面却是两个人,赤条条的相抱;一面是几个字。


这痴丫头原不认得是春意儿,心下打量:“敢是两个妖精打架?不,就是两个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来,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


忽见邢夫人如此说,便笑道:“太太真个说的巧,真是个爱巴物儿!太太瞧一瞧。”说着,便送过去。


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住,忙问:“你是那里得的?”


傻大姐道:“我掏促织儿,在山子石后头拣的。”

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连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个傻丫头,以后再别提了。”


这傻大姐听了,反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

磕了头,呆呆而去。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他们,自己便塞在袖里。心内十分罕异,揣摩此物从何而来,且不形于声色,到了迎春房里。


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奉茶毕,邢夫人因说道:“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


迎春低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叫我没法儿。况因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


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姑娘的身分来。他敢不依,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这可是什么意思?


再者:放头儿,还只怕他巧语花言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裳做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济他些。若被他骗了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


迎春不语,只低着头。

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倒是我无儿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


人回:“琏二奶奶来了。”

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接着又有探事的小丫头来报说:“老太太醒了。”


邢夫人方起身往前边来。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绣橘因说道:“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金凤,竟不知那里去了,回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


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当了银子放头儿了,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叫问司棋。司棋虽病,心里却明白,说:‘没有收起来,还在书架上匣里放着,预备八月十五要戴呢。’姑娘该叫人去问老奶奶一声。”


迎春道:“何用问?那自然是他拿了去摘了肩儿了。我只说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放在里头,谁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闹出来,问他也无益。”


绣橘道:“何曾是忘记?他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儿,才这么着。如今我有个主意:到二奶奶屋里,将此事回了他,或着人要他,或省事拿几吊钱来替他赎了,如何?”


迎春忙道:“罢,罢!省事些好。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绣橘道:“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省起事来,将来连姑娘还骗了去!我竟去的是。”说着便走。


迎春便不言语,只好由他。

谁知迎春的乳母之媳玉柱儿媳妇为他婆婆得罪,来求迎春去讨情,他们正说金凤一事,且不进去。


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见绣橘立意去回凤姐,又看这事脱不过去,只得进来,陪笑先向绣橘说:


“姑娘,你别去生事。姑娘的‘金丝凤’,原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的捞梢,所以借去,不想今日弄出事来。虽然这样,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迟误,终久是要赎的。如今还要求姑娘看着从小儿吃奶的情,往老太太那边去讨一个情儿,救出他来才好!”


迎春便说道:“好嫂子,你趁早打了这妄想。

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是不中用的。方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依,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臊还臊不过来,还去讨臊去?”


绣橘便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绞在一处。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赔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凤来再说。”


玉柱儿家的听见迎春如此拒绝他,绣橘的话又锋利,无可回答,一时脸上过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儿,乃向绣橘说道:


“姑娘,你别太张势了!

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奶不仗着主子哥儿姐儿得些便宜?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许你们偷偷摸摸的,哄骗了去!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


时常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算到今日,少说也有三十两了!我们这一向的钱,岂不白填了限呢?”


绣橘不待说完,便啐了一口,道:“做什么你白填了三十两?我且和你算算账!姑娘要了些什么东西?”


迎春听了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就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儿去罢。何苦呢?”一面叫绣橘倒茶来。


绣橘又气又急,因说道:“姑娘虽不怕,我是做什么的?把姑娘的东西丢了,他倒赖说姑娘使了他们的钱,这如今竟要准折起来,倘或太太问姑娘为什么使了这些钱,敢是我们就中取势?这还了得!”一行说,一行就哭了。


司棋听不过,只得勉强过来,帮着绣橘,问着那媳妇。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去看。三人正没开交,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着来安慰。


他们走至院中,听见几个人讲究,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探春也笑了。


小丫头们忙打起帘子报道:“姑娘们来了。”

迎春放下书起身。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自止了,遂趁便就走。探春坐下,便问:“刚才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


迎春笑道:“没有什么,左不过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


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合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不成?”


司棋绣橘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


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必如此?”


探春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

姐姐的事,和我的一般。他说姐姐,即是说我。我那边有人怨我,姐姐听见,也是合怨姐姐一样。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累丝凤怎么又夹在里头?”


那玉柱儿媳妇生恐绣橘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胡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未曾散人的,拿出些来赎来就完了。


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总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说,竟是和二奶奶趁便说去。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


这媳妇被探春说出真病,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探春笑道:“我不听见便罢;既听见,少不得替你们分解分解。”


谁知探春早使了眼色与侍书,侍书出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法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出如脱兔,出其不备’的妙策。”


二人取笑,宝钗便使眼色与二人,遂以别话岔开。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胡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委屈。”


平儿忙道:“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吩咐我。”

那玉柱儿媳妇方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姑娘请听。”


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混插嘴的理吗?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也有外头的媳妇们无故到娘屋里来的?”


绣橘道:“你不知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


平儿道:“都是你们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才是。”


柱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

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要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这柱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嬷嬷,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逼着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


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本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有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了,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出这话来?我们奶奶如何担得起!”


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自然有些心惊么。”


平儿问迎春道:“若论此事,本好处的;但只他是姑娘的奶嫂,姑娘怎么样呢?”


当下迎春只合宝钗看《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的话也没听见,忽见平儿如此说,仍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加责就是了。


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来问我,可以隐瞒遮饰的过去,是他的造化;要瞒不住,我也没法儿。没有个为他们反欺枉太太们的理,少不得直说。你们要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如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叫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也不管。”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

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要是二姐姐是个男人,一家上下这些人,又如何裁治他们?”


迎春笑道:“正是,多少男人,衣租食税,及至事到临头,尚且如此。况且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骘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作那样无益有损的事呢?”


一语未了,只听又有一人来了。不知是谁,下回分解。


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避嫌隙杜绝宁国府

话说平儿听迎春说了,正自好笑,忽见宝玉也来了。原来管厨房柳家媳妇的妹子,也因放头开赌得了不是。因这园中有素和柳家的不好的,便又告出柳家的来,说和他妹子是伙计,赚了平分。因此,凤姐要治柳家的之罪。


那柳家的听得此言,便慌了手脚,因思素与怡红院的人最为深厚,故走来悄悄的央求晴雯芳官等人,转告诉了宝玉。宝玉因思内中迎春的嬷嬷也现有此罪,不若来约同迎春去讨情,比自己独去单为柳家的说情又更妥当,故此前来。


忽见许多人在此,见他来时,都问道:“你的病可好了?跑来做什么?”


宝玉不便说出讨情一事,只说:“来看二姐姐。”


当下众人也不在意,且说些闲话。

平儿便出去办累金凤一事。那玉柱儿媳妇紧跟在后,口内百般央求,只说:“姑娘好歹口内超生,我横竖去赎了来!”


平儿笑道:“你迟也赎,早也赎。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的意思得过就过。既这么样,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人,趁早儿取了来,交给我,一字不提。”


玉柱儿媳妇听说,方放下心来,就拜谢。又说:“姑娘自去贵干,赶晚赎了来,先回了姑娘再送去,如何?”


平儿道:“赶晚不来,可别怨我。”

说毕,二人方分路,各自散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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