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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收获》长篇专号(秋卷)选读 | 锦瑟(范迁)1



长篇《锦瑟》(范迁)梗概

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是时代大潮中的一粒砂砾。

 

在四十年代末,中国近代最动荡的时期,他以一个平民大学生的身份,目睹了社会中种种不公,自身又饱受了生活的贫穷困顿,恋爱失败,一连串的不如意促使他抛弃幻想,投身于革命和战争。由于知识分子本身的软弱和动摇,注定了他自身改造的不彻底性,他在战争年代与和平建设年代都无所适从,同时为个人情感心绪所左右,使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举步维艰,处处受挫。锦瑟无端五十弦,人生匆匆半百载,回首遥望,感叹无限。


锦    瑟

范迁



第 一 章

一个千疮百孔的夏季

 

 

1


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的雨。五点钟天就暗了。他从学校走回来,进门如落汤鸡一般。

二房东把他的信件和隔日报纸搁在楼梯口。吃夜饭辰光,这幢石库门房子里忙得一塌糊涂。灶间里油锅噼里啪啦响。夏太太一面左右开弓地炒菜,一面嘴巴不停地骂自家几个小鬼。佣人阿香洗菜揩台子摆碗筷打下手。客堂里一只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矮胖的男人坐在藤椅里,鼻子凑得很近地看报纸。夏先生看报仔细,政局财经电影戏目结婚启事死人讣告一项不漏。夏先生看完了轮到他,他看完了再搁回到楼梯口。阿香明早生煤球炉要用旧报纸引火的。

信件中有一封父亲的家信,他夹在胳肢窝里,拾阶而上。逼仄的房间里一股霉味,墙上草绿色油漆斑驳,像野小鬼的癞痢头。一扇盈尺木窗,旧竹帘已经七零八落。棕绷床上铺了薄薄的被褥。床下塞了两只藤条箱,里面是衣物和书籍。还有一只痰盂,一只脚盆。床边摆一张老式写字台,一把藤椅。这个局促寒酸的亭子间,是他的栖身之处。

他打开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一只粉蛾在灯下盘旋不已。

鞋袜尽湿,他提了空热水瓶,去弄堂口的老虎灶上泡一瓶开水。回来先泡茶,再倒洗脚水。坐进藤椅,把一双冰冷的脚浸入脚盆里。然后喝茶看报,报上新闻都是炒冷饭,他略一翻看,随手搁下,掂起那封父亲的来信。

信封的红线长方框内,是父亲一笔遒劲的颜体。每月头上,总有这么一封信函从扬州寄出。信中父亲告知三二家中琐事,几句叮咛,还有一张九圆的银票。这是他一个月的房租、饭钱及零花铜钿。初到沪上,这笔款子用来也颇为宽舒。如今物价涨了不少,他只得节省开销来弥补不足。买便宜的茶叶,平日晚餐吃碗浇头面打发。衣装是笔大开销,再如何手紧,在上海这种衣帽鉴人的地方,一袭深蓝色轧别丁长袍,一套浅灰色的培罗蒙西装,两件浆过的衬衫,一双上足油的牛津皮鞋还是要的。

他就读于圣约翰大学,沪上最体面的学府,在那里做学生,也总要登样些。

拆开信封,内中并无所期待的银票。他一个激灵,赤了脚水淋淋地站起,水门汀地面冰凉刺骨。几番寻找,一无所获。他呆了半晌,再展开父亲的家信。

 

我儿如鉴:二月来,所谓的打老虎运动,如火如荼,扬州也被波及。你堂伯父之盐局,月前被税务稽查给查封了,说是囤积居奇。经多日奔走,亦托了人,却全无转圜余地。事发匆促,柜上的银票现洋都被冻结。逢此变故,家中顿断生计,仅靠典当举炊。惟恐你忧心,并不敢告知详情。原想假以时日,案情或能好转。不想前日军警上门,你伯父连人亦被捉进去。遭此横祸,全家惶惶不可终日。一个长年,一个娘姨都已辞退。你两个妹妹,亦退学在家。实是山穷水尽,最后一途只有典卖祖屋,已关托了人。只是你这月一应费用,万难凑齐。我儿如有同窗好友能周转一二,先渡难关为荷。

为父惭愧,上不能光耀门楣,以慰祖宗之灵。又时运乖蹇,下不能令家人温饱,子孙安心读书。实在汗颜……

 

这对他不啻于一记当头重击。堂伯父的盐局开了三十余年,生意做遍长江南北,在扬州也是有名的殷实商家。北伐、军阀混战、日据时代都过来了,不料今朝竟会被查封。原先他还偶有不平:同祖同宗,何以伯父家殷实丰饶,他家却如此清寒?哪料大厦一旦倾倒,小户蓬门率先烟灭。

上海是世态炎凉之地,他岂能拉下面子去告借?一旦开口借钱,交情即刻直转而下。况且,同学都认为他是扬州大盐商的家眷,富家子弟。并非是他虚荣,要去冒充有钱人家。而是圣约翰的学生大都是非富即贵,他只是想平等交往而已。

他晓得老家之窘迫:七旬祖母瘫痪卧床要人服侍。大姐嫁了个痨病鬼,整日和药罐子打交道。弟弟们都不是读书料子,一个在扬州学厨,一个在盐局里打杂,每月只有几个剃头淴浴铜钿。私塾出身的父亲,除了写一笔好字,算盘打不过人家,新式簿记亦不会,更不擅于应酬经营。堂伯父是看在亲戚的分上,派了一个襄理的头衔。其实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领一份干薪而已。

他是当年唯一考进圣约翰的扬州子弟。堂伯父打了包票:蛮争气的!学费就包在我身上了。但老头子为人四海,身边打秋风的阿狗阿猫众多,今日堂会,明日做寿。酒一吃,人就糊涂,银票常常脱班。近几月的款项,大都由父亲寄来。一直瞒到油尽灯枯,父亲才把原委和盘托出。

他袋里只剩七圆钞票,两三铜子。这点钱不够半月的开销,房钱就要缴付。夏太太人虽和善,但镏铢必较,一分一毫算得毕清。一到缴租日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在眼前晃来晃去,找了话头搭讪,意思是提醒他不要忘了缴房钱。还有,本来打算要买一双皮鞋,脚下那双很快就会洞穿。

皮鞋是不能想了,这点钱缴了房钱,还要吃饭开销的。

上海遍地都是乞丐,从灾荒省份来的讨饭者,敲开居民的后门,哀求一口残羹冷饭。还有流落街头的落魄读书人,穿了破旧的长衫,蓬头乱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晚上就蜷居在人家的门洞里。相对于那些乞丐,落魄读书人抵御厄运的能力更差一筹,他曾见过市府的收尸车,芦席底下露出一截肮脏的长袍,长袍底下则是一双惨白的脚丫。

如果哪一天粮尽援绝,他也会落到那个地步吗?

会的,如果他不付租钿就会被房东赶出来,身边的钱用光之后,只有两条路:一是去偷,被人捉到的话打个半死。二是去乞讨,仪态也不顾了,面孔也不要了。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在饥寒交迫中撑不下去,躺倒在街头。最后留在世人的印象里大概就是那两只肮脏的,赤裸的光脚丫子。

思及于此,背上陡生寒意,如今却怎么是好?

雨声急一阵缓一阵,淅沥敲窗,玻璃上水光闪动。他簌簌发抖,时近立夏,房间里还是寒意弥漫。他抬头茫然四顾,偌大世界,何处有他一条活路?

雨夜,万籁俱寂的弄堂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嗓音:馄饨啊,火热达达滚的小馄饨啊……

平时他会下楼去喝一碗小馄饨,垫垫饥。今日却挪不动身子。

老头在窗下停下,像是特为招呼他一声:小馄饨呀……

他掩面端坐不动。

如空山茕音,馄饨担的梆声笃笃回荡,渐渐远去。

 

二房东夏先生是个倒挂面孔的矮胖子,身高不满五尺一二,小阿福一个,四十出头就冒顶了。人倒是糯嗒嗒的很客气。他在一家木行里做会计,薪水有限。全靠夏太太手里捏紧,一家老少总算衣食无虞。佣人阿香是浙江奉化人,跟夏家算是豁出三千里去的远亲。廿四五岁光景,是个孤女。说是年前爷娘死后,差点被不要面孔的同族卖到堂子里去。多亏夏太太好心肠把她接来上海。阿香宁波口音极重,脑后盘了一只髻,终年穿一件似蓝非蓝的竹布衫。人还不算难看,就是小辰光发过一场高热,一只眼球神经有点烧坏了,看人总带三分眼白。手脚是极勤勉的,早晨四五点即起,倒马桶买小菜生煤炉拖地板汏衣裳一刻不停。夏太太常说阿香是自家人,夏家要一直养到她老的。夏太太一说起这话,阿香面上就满是涕零之情,做起事来更卖力了。

阿香待他很不错,一口一个叫他“弟弟”,说这个男小囡生得好看,像唱绍兴戏的小生。常帮他洗衣服,泡开水。他偶尔也塞两只角子给阿香。阿香总是推辞,或是去买了糖炒栗子放在他房间里。

他住的亭子间,月租五枚大洋。他嫌贵。夏太太就算给他听:当初顶下这幢石库门房子,是花了两根大黄鱼的,二十两黄金啊,乡下头可以买十几亩田了。他贪图这里离学堂近,就承应了下来。哪晓得亭子间的头顶上就是晒台,一天太阳晒下来,像烘山芋烤炉一样,夜里根本不能入睡。一个热天下来焦头烂额,实在吃不消。一直打算要搬场,但上海房子不好觅,要么太远,要么太贵,拖三拖四,便又是一年。

有时傍晚回家,见到房东一家吃夜饭。夏太太照例是要招呼一声:“回来啦?一块来吃夜饭吧。”他总是客气地谢绝:“你们吃,你们吃,我早就吃过了。”取了报纸信件上楼去。其实他天天吃素浇面,几片青菜叶子,几块豆腐干,嘴里寡淡至极。穿过客堂时,他也斜眼看了房东家的餐桌,昨日是葱烤河鲫鱼和脚爪黄豆汤,今朝又是糖醋排骨和干煎小黄鱼,都已好久不知其味了。但哪能可以为了一顿好饭食而自贬身价?如果夏先生备下一壶清茶,邀他手谈一番,他倒是会欣然接受的。别看夏先生肉乎乎的一团,两只脚内八字,走路碰鼻头转弯。下棋倒是个高手。他从小跟父亲下围棋,深迷此道,亦有相当的功力。下棋是有瘾的,所以夏先生一招呼,他十有八九欣然应召。在客堂间里,两人捉对厮杀几个时辰,末了夏太太买了夜点心来,小馄饨,生煎馒头之类,两人一面吃宵夜,一面复盘评述,尽兴才回房歇息。

人是要有点狷介自守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银票不寄来的话,人就狷介不起了。房钱夏太太盯得紧,他咬咬牙缴了。接下来几日,他每天只食一餐,时时刻刻感到饥火中烧。终于熬不过了,房东太太一招呼,他就顺水推舟地在饭桌旁坐下。阿香盛了一大碗饭送到他手上,米饭的香味热烘烘地蒸腾而起,他闻之差点落眼泪,赶紧掏出手帕擤鼻子。今朝小菜是八宝辣酱和丝瓜虾皮汤,再普通不过的下饭菜,但对他说来无异于琼浆玉液。看他饿极的吃相,夏先生跟老婆交换个眼色,夏太太到厢房里摸出几只鸡蛋,做了一盘开洋炒蛋,放在他面前。他拼命想管住自己,筷子却一次一次地伸出去搛炒蛋。阿香帮他添了三次饭,直至碗空盘空,才作罢。

阿香的斜眼里流露出一丝诧异和怜悯,这个大学生吃起饭来怎么是这个样子?饿死鬼似的。不过桌上没人说一句闲话,大家闷头扒饭。夏太太还在那里客气,“弟弟,不晓得你来,没啥准备。”他头都抬不起,喃喃地道谢过了,就躲进亭子间去。楼下夏太太和老公窃窃私语:“侬没吃饱?歇息叫阿香去买客生煎馒头来。”一想到撒了芝麻的生煎馒头,一口下去肉汁四溢,肚里饥火又轰然一声燃起,他暗暗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怎么变得这么没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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