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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读 | 《收获》长篇专号(冬卷):雪夜(杨林)2



雪夜 /  杨林

【梗概】老杜通过高考从一个小城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创业,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正当遇到经营问题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在逃犯盯上了。在逃犯了解他的行踪,知悉他的家庭状况,他邀请老杜坐下来谈一谈。就在老杜以为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在逃犯却跟他谈起了老杜在高中期间创作的一部反教育体制的幻想小说《Z》,他这才知道一个曾经跟他一起讨论写作的高中同学已经作为抢劫银行的死刑犯被枪毙了。老杜没有遇到财产和人身的危险,但是心灵上却从此开始了一段冒险的经历,而且“底层平民”和“成功人士”在相同的精神困境中相遇了。作者杨林先生不是文坛中人,但是2006年在《收获》上发表过长篇《模糊地带》,时隔十多年又出新作,都体现了他自己对生存和理想独特的思考


雪夜

文 | 杨林




3


在回忆中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我隐约能感到瞎子用一种最有效最能打动我的方式和我迅速走在了一起,但他没有骗我,他是真实地在我面前展现了他隐藏得最深的那部分生活,我无法知道他是怎样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到了我的弱点,然后决定用这种方式消除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我无法怨他恨他,相反,直到现在,我还为能分享他的那些经历而感到高兴,虽然代价是死亡。

瞎子就这样成了我唯一的朋友,那之后我们就再没有和福建小田他们在一起。我不知道瞎子住在哪里,他经常到我的那个小屋和我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只问过一次我的家和父母,我不愿意说太多,就像他从来不说他的父母我也从来不主动问一样。瞎子只能从我的只言片语里去了解,不过我知道这些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我有时觉得我在瞎子面前完全是透明的,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关于我长大的村子,关于弃我而去的我的母亲,关于老杜和Z。

我的眼泪又流下来,我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而流泪。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会心里好受一些,我认识的监狱里所有的死刑犯都相信。回顾我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死刑犯牢房的过程,似乎每一步都是注定的。但瞎子曾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那些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那就是说我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可以让我不这样死去?

我记得在高中时老杜也曾劝我去考大学,他说我的语文很好,肯定是有这个实力。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其实老杜并不真正了解我,他不可能知道像我这种人每天都在想什么。上高中之前我的母亲突然离开了村子,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给我安排了去县城的高中,每三个月给我寄一点钱,但我联系不到她,只是听说她在外面闯荡得很好,几年后她回到村子,又突然离开。我是在高中时突然长大成人的。

我想对老杜说,我怎么可能去上大学?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去和他说这些话,我更喜欢听老杜讲他的Z的故事。我记得在毕业时我跟老杜说过,“你去读大学,我和Z走向社会。”现在想想,这是我最有学生气的一句话了。

毕业前夕我接到了母亲的一个电话,是打到学校传达室的。在电话里她让我再去读个专科什么的,还让我买个手机。我说我准备找工作,然后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传达室的老头用眼角看着我,当时我很想冲上去把他打昏在地。

毕业后我曾有过回老家的想法,只是想一想而已,村子里已经没什么年轻人了。老杜去北京读大学,那之后我竟然再也没有和老杜联系过。老杜把Z留给了我,他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写道:“把Z的故事编好后记得告诉我。”

老杜知道我被判了死刑会怎么想呢?我冷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杜即便没有忘记我,也肯定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明天我就死了,但这和老杜没有关系,老杜有他的理想,他不应该把我记在心上。

毕业后我闲逛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在一个小区做保安的工作,我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拿到工资的那个周末我回到老家,那个破败的村子,我买了吃的穿的给几个亲戚,给他们递烟,然后和他们一起点上,我也要开始抽烟了!那一刻我很兴奋——真可笑啊,但现在我回想起这些,却又想哭。

找到工作后,我就住在小区的地下室,六个人一个房间。夏天那里太热,每次回去都要花十多分钟才能适应里面的味道,但这些都是暂时的,我当时经常这样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工作几个月后,我的母亲突然回到了村子,重新在那个老房子里住了下来。我回去看她,发现她老了许多。我问她这些年她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她没说,我也就没有再问。她没有问我是怎么找到的工作,只是说将来要找机会带着我跟她去干项目,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项目,她又要给我钱,“为什么总用钱来打发我?”我想这样对她说,但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没有要她的钱。

大半年之后,母亲突然又离开了村子,带着村子里好多人的钱。那些钱是村里人投到她所说的项目里的。那之后大概过了将近一年,有一天下午我站在小区门口,远远地看到李彪,那个小时候常和我玩的伙伴,我很惊喜,一边冲他笑一边迎着他走过去,心里还在想晚上该请他去哪里吃饭。走到他跟前,他突然一拳打到我胸口上,我倒在地上,他上前抓住我的衣领,对着我恶狠狠地喊道:“我妈妈等着钱治病,你要是不把钱还给我,我就杀了你。”进出小区的人远远地围观着我们,我在和他拉扯中站了起来,他始终抓住我的衣领不放。随后他陪着我去银行,我把存折里的三千块钱都给了他,他说还差两万七千块,临走时,他对我说:“你妈拿了很多人的钱,现在联系不上她了,我们从小在一块玩,你说什么也要先还我的钱。”他说话的语气好像和我是生死之交一样。生死之交先还钱,想想蛮可笑的。那天回到小区物业办公室,我的经理根本不想和我多说话,直接叫道:“滚!”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低头看着报纸,好像眼前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似的。我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如果这些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呢?如果我的那个老乡在我下班后才来找我,我就不会那么快丢掉那个工作,我也就不会认识福建小田,也就不会认识瞎子,那么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等着明天被执行死刑。我盯着天花板,有些恍惚,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过么?我明天真的会死么?


4


不知不觉我的床边全是烟蒂,有人在咳嗽,抽这么多烟让我觉得有些恶心,可这种身体上的不适竟然可以让我心里好受一点。

我和瞎子说起老杜和Z的时候,我看到他很感兴趣。在见到瞎子前,我曾无数次地在寂寞和绝望时想起Z,为Z编一些他出走学校之后的情节。我入狱之后,想到我可以编出一个别人想象不到的情节,甚至有点兴奋。在某种程度上,这减轻了一些我的痛苦,感觉到自己的经历还有点价值。当然,这种感觉随时会消失。

高中时周末我也呆在学校里,偶尔和同学打一场篮球,然后会有同学请大家一起吃饭。我没钱请别人,一般会去食堂买一个馒头要一点榨菜,自己吃。学校里基本没有人,在校园里一个人瞎逛的时候,我常想为什么要让我到这里来上学,我应该去打工养活自己,我甚至有点憧憬打工,相比学校,我觉得那是一个“广阔”的地方。

香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坐起身来,把烟头扔在地上。我这辈子就像这根香烟这么短,烧到头了,被人踩一脚,就彻底完了。我看着地上那一小段还坚持着的烟头,我没有去踩它,我知道只要我的脚一动,上面的脚镣就会发出声响。刚才我控制不住的痛哭好像把我的恐惧都释放完了,我把双肘撑在膝盖上,盯着那个烟头,我感觉到它并不怕死。我曾经也不怕死,像瞎子一样。

我重新倚靠在床上,即便是在这样的晚上,我仍然能看到高中时的我坐在操场上,拿手边的石子扔向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有时候会打中,有时候不会,一直到天黑。那一次老杜走到我身后时我还没有察觉,直到他坐到我身边。我当时真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和他在一起,但我心里又有着一丝敌意。在班级里老杜和我是属于两个阶层,后来事实也证明我们确实是在两个阶层。他的阶层毕业后大多去外地读大学,我的阶层基本都留在这个小县城里混日子,但这并不妨碍这三年里我和老杜有着我后来难忘的经历,就从那个天微微黑的傍晚开始。

我几乎已经回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傍晚,和老杜并肩而坐,心中既高兴又不安。可是同时我脑海里却突然响起了枪声和绝望的奔跑,我在拼命地奔跑,直到后面追我的人把我按倒在地上,我拼命地挣扎,却一动也不能动。这个蛮横地闯入我脑海中的画面让我的手又开始颤抖,明天我就死了,可是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傍晚,老杜坐在我身边,说我的那篇作文不错,是他替老师改作业时读到的。

老杜拿起一块石子扔了出去,没有打中,再扔还没有中,第三次终于打中了,这期间我应该打中了两次。这时我对他的那一丝敌意已经没有了。老杜说我的作文里的一个情节给了他一个灵感,可以用在他正在写的小说里。“如果你不和别人说的话,我可以把我正在写的小说讲给你。”老杜这样说。

毕业后每次觉得自己的生活被压抑到一定程度,我就去想老杜的那篇小说,但我只是不停地这样想着,设想着情节发展和结束的各种可能性,从没有动过笔,我没有这个才华,这是我佩服老杜的地方,我一直连他高中时的水平都达不到。那个傍晚老杜试探性地跟我说了他的小说的开头,他说这个小说写的是在未来世界,科技已经发达到可以把电脑植入人的大脑里,‘这肯定可以实现。’老杜还特意补充道。经历了十多年的人体试验,这个技术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普及了。大部分学校都是从高一开始给学生的大脑里植入电脑芯片,高中的课程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整个高中三年,学生们要学习的就是怎么样熟练地控制自己的思维,怎么样熟练地从芯片里提取信息,不能提取得太少,也不能提取得太多,如果提取太多,人的大脑就会爆掉,变成白痴,一般每一千人里会有一个变成白痴,在那个未来世界,人们认为这个比例是可以接受的。我和老杜都笑了起来。老杜又说,其实这个小说是关于理想的,因为Z发现人们在大脑里植入芯片后都不再有理想了。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高一男生,他的大脑里植入芯片后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医生说他的排异反应非常强烈,还建议他留级一年。这个男生,老杜用Z来代表他,原本在班级里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但装了芯片以后,因为强烈的排异反应,他总是不能提取想要的信息,所以他的成绩变成了班级里最差的了。老杜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清楚记得我当时的尴尬,因为我就属于班级成绩最差的学生。Z每天晚上都到海边静坐,尝试着用意念去打开芯片里的一扇一扇的门,然后再关上,再打开,但无论怎样努力,Z始终无法提取芯片里的知识,这让Z非常苦恼。Z的考试成绩总是很差,不靠芯片里的信息根本没法完成那些考试,他写出的文章和别的同学相比也显得特别贫乏,当别的同学在一个小时内洋洋洒洒写出一万字的时候,他只能写大概两千字。

老杜说到这儿的时候发现了我的尴尬,于是他开始说关于给大脑中的芯片下载特殊内容的黑市。在学校大门口总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他们给愿意出钱的学生下载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各种武功秘籍,比如性爱365式,比如犯罪大全,等等。这些是政府严厉打击的,被抓住要判刑三年到十年不等。在Z的学校里有一个原本老被欺负的学生突然用一个格斗招式制服了学校里的一个恶霸,还有一个学生上课时突然呻吟起来,原因你可以猜得出,说到这里我和老杜都笑了起来,他们后来都被送进医院进行大脑格式化。Z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下载一个,看一下是否能帮助自己掌握芯片的全部应用。目前就写到这里,老杜说。老杜说他在犹豫要不要让Z去下载,如果去的话,那要下载个什么东西。

老杜说到这儿就不再讲了,他说他需要整理一下再给我讲。老杜问我是不是希望Z去下载些什么东西?他那么郑重地问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又很惶惑。他的知识面远远超过我。他对科技的了解,就像我对村里的事的了解一样,但是这完全搭不上边,倒是说到黑市里那些东西我还知道一些,我差点脱口而出让Z把老杜说的那几样都下载下来,但还是没说,我怕老杜笑话,这毕竟是一篇关于理想的小说。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曾在后来很多个痛苦或孤独的时刻回到这个夜晚开始一段幻想之旅。而现在,这段回忆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暂时忘了在明天等着我的死亡。牢房有些阴冷,这时我耳边突然又想起了瞎子擦枪时嘟囔的那句话,“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我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他拉动枪栓的声音,他在第二天下午扣动了这把枪的扳机,而明天,也会有一声枪响了结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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