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 杨林
【梗概】老杜通过高考从一个小城到了北京，大学毕业后创业，后来有了自己的公司，正当遇到经营问题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在逃犯盯上了。在逃犯了解他的行踪，知悉他的家庭状况，他邀请老杜坐下来谈一谈。就在老杜以为自己遇到危险的时候，在逃犯却跟他谈起了老杜在高中期间创作的一部反教育体制的幻想小说《Z》，他这才知道一个曾经跟他一起讨论写作的高中同学已经作为抢劫银行的死刑犯被枪毙了。老杜没有遇到财产和人身的危险，但是心灵上却从此开始了一段冒险的经历，而且“底层平民”和“成功人士”在相同的精神困境中相遇了。作者杨林先生不是文坛中人，但是2006年在《收获》上发表过长篇《模糊地带》，时隔十多年又出新作，都体现了他自己对生存和理想独特的思考
雪夜
文 | 杨林
5
我一直觉得我的母亲很不容易，我没有权利去责备她。她欠的钱我来还也很正常，但我的收入实在太少了。那次被李彪打了之后隔三岔五就会有人来找我，他们让我还钱的原因都是因为家里有人生病，有时他们会和生病的家人一起来找我，然后再去县城的医院。在那个并不远的村子里，好像生病是唯一需要花钱的事，也是逼我还钱的最合理的理由，他们给我看有我的母亲指纹的借条，那个暗红的指纹让我有种难言的恐惧，后来我就不让他们再给我看这些借条，而我则给他们看我空空的银行存折，但他们都不相信。
没用太长时间，我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是李彪介绍的。他来问我要钱的时候说可以帮我介绍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他带我去见福建小田，然后福建小田带我去见一个经理，没说几句话他们就雇了我，底薪不多，但奖金有可能很多。当天晚上福建小田就来找我去工地干活，他带我到公司，我发现有十来个人已经在那儿了，我们上了一辆卡车。开了很久，我们来到一片破败的平房前，大部分都已经被拆，还有几家亮着灯。大家迅速地从卡车上下来，福建小田让我跟着他。我看到有人拎着桶去接水，福建小田拿着一个大锤，他让我去拿铁锹。我看到亮着灯的房子里有人出来，然后又匆匆关上门，房子里传来慌乱的叫喊声。拎着水桶的人把水泼到房门上，很快那些水就会结成冰。福建小田带着几个人指着房子的一角说：“这个不是承重墙。”然后他们就开始用锤子打那面墙，房子里传来哭喊声。我没有动手，福建小田瞪了我一眼。这时卡车喇叭响了三下，大家突然都停下，迅速回到卡车上。卡车开走了，在卡车上福建小田给了我三百块钱，他说：“过两天再来一次就差不多可以搞定，那时就不是三百块了。”大家全都兴高采烈。我坐在颠簸的卡车上，那一刻Z突然来到我心里，毕业后我几乎把Z给忘了，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出现了。
那之后Z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我躺在牢房的床上，我觉得Z和我一样真实，或者我和Z一样虚幻。不一样的是，按照老杜的设想Z是个有理想的人，而我没有。
高中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老杜，只是从同学那里听到过一些他的消息。老杜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给我写的是“把Z的故事编好后记得告诉我。”我在老杜的纪念册上写的是“出版后别忘了送我一本。”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老杜说那是一个关于理想的小说，那时他一定想不到十多年后我即将被枪决，而我相信老杜的人生一定很完满，老杜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实现他的理想。北京就是一个实现理想的地方。
我始终不知道老杜的理想是什么，关于理想，我和老杜其实没什么可谈的。我和他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听他在说Z的故事。或许我不该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夜再去想Z，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个被老杜杜撰出来的高中生，他生活在未来，虽然老杜说那未来并不遥远，但我这辈子肯定见不到，瞎子和老杜应该也看不到那一天。我确实一直记挂着Z，自从那次和福建小田去干活时我坐在颠簸的卡车里，Z突然出现在我心里，到后来在那个总是烟雾缭绕的办公室，坐在那些打牌的保安旁边，再到我和瞎子谋划这件事然后被捕，我就经常呆坐着去想Z的结局。
老杜说，Z的大脑里被植入芯片后有着强烈的排异反应，出现这种反应的概率很低，和因为滥用芯片里的内容大脑被爆掉的概率差不多。Z始终无法提取芯片里的信息，他的学习成绩很差，虽然植入芯片前曾经总是班里的第一名；他每天神思恍惚，别人已经不需要再读书了，他却还是要读书然后靠自己的记忆把书里的内容记下来。慢慢地，已经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了。
进入高中后每天上课其实就是学生把一根数据线的一端接到头上的一个插孔，另一端接到课桌上的一个插孔，它直接连到学校的主机上。老杜说，老师要做的就是在电脑屏幕上点一下，然后各种知识就会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下载到学生大脑里的芯片上，一节课一般要下载关于某个题材的五到八本书，下半节课就是训练学生从芯片的各个存储目录里提取这些信息，而这个时候就是Z最痛苦的时间。因为他总是不能把那些知识提取出来。
Z所能做的就是凭着他自己读到的那点可怜的知识来应付老师的提问和小组讨论，但其实他总是被忽略的一个。直到有一次，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Z终于无法忍受继续留在学校，他出走了。
老杜隔了好长时间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段时间我们和平常一样，各自做功课，当然老杜比我要用功，我经常在他做功课的时候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我从来不去追问老杜，直到他主动来告诉我。
老杜说那件事情发生在语文课上。老师在下载的时候发现有个故障，于是重启了电脑，随后就发现所有的人都目光呆滞地看着他。那个老师惊讶地张大了嘴，随便点了一个学生的名让他站起来，那个学生便站了起来，但目光仍然呆滞，不回答老师的任何问题。那个老师环顾教室，发现了Z正看着他。他看到Z的眼神寒冷无比，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周围所有的学生都在木讷呆滞毫无逻辑地背着那几本书里的只言片语，形成了一种没有意义的乱哄哄的背景，那个老师和Z就这样互相看着，一个惊恐，另一个冷静。那个老师终于受不了了，他走过去抓住了Z的衣领，晃动着说：“说，快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Z说：“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你没有发现吗，所有的学生每天都忙着在脑子里存书，从脑子里取书，他们已经没有自己的灵魂了。我只是让他们做得再极端一点而已。”
面对着Z的冷静，老师有些绝望，他乞求着Z说：“无论如何，你要把他们恢复正常。我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Z说：“你是指把他们脑子里的芯片拿掉吗？”
听到这话，老师由乞求变成暴怒，他又抓住Z的衣领，更加用力地晃动起来，“教学大纲里就是这样规定的，我有什么办法?每个学生都是这样，也从来没有什么问题，你不能因为你特殊，就让别人变成白痴啊。”
Z说：“又不是我让他们变成白痴的。”
老师说：“你等着，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保卫处。”然后他往讲台上走，这时Z也站了起来往教室的大门走，路过讲台上老师的课桌时把一张卡片扔在上面，对老师说你让学校电脑校工把这个文件删掉就行了，随后Z拉开了教室的门走了出去，门被他很用力地砰的一声关上了。那之后Z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老杜说这一段情节他想了好久才最终确定下来。我给瞎子讲的时候，我看到瞎子两眼发呆一声不吭，半天也没说话。
老杜说Z离开学校之后就开始四处流浪，那次是老杜最后一次给我讲Z的故事，之后老杜只是偶尔和我聊起Z，但他聊得更多的是他自己，选哪个大学，哪个专业更有前途，将来怎么样出国……我听着，也给不出什么意见，这些离我太远了。就像老师说的，那段时间是人生的关键一步，当然对像老杜这样的人才是关键的一步，对于我，我已经知道这一步会迈向哪里，也就谈不上什么关键不关键了。老杜问过我怎么考虑我的将来，也劝过我去考大学，但我什么都没说，赚钱糊口这种事情本就不是老杜应该去了解的。
关于Z，老杜后来说Z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所有装了芯片的同学都失去了理想。“这很容易理解，”老杜这样说，“理想的构建存在于大脑的一个特定的区域，每个人都有，这是人类长期进化形成的，这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特点之一。芯片的植入处正好覆盖了这个区域。”老杜说的就像是真的发生了一样。
“那为什么不放到其他地方呢？”我问。
“因为当时还没有人发现人的大脑里有主管理想的区域，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个区域是没有用的，把芯片植入那里后他们没有发现对人有任何影响。确实，理想太虚幻太遥远，短期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老杜回答说。
“然后呢？”我问。
“Z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发现了这种冲突。”我突然清晰地想起了老杜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他两眼放光，有点幼稚地兴奋，似乎他就是Z，跟聊他自己的生活打算时完全不同。
过了一段时间，老杜又和我说起了另一种可能性，“Z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和老师说过，老师也向学校反映过，学校又向有关的上级部门反映，但一直没有回音。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老杜很神秘地问我。
“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说。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被发现了，但一直秘而不宣。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想出了一个方法，就是慢慢地灌输理想，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灌输一种理想，而是很多种看起来很不相同的东西，让他们感觉就像是自己形成的一样。问题是，这个也被Z发现了。”老杜有些得意地说。
我问，“那后来呢？Z准备怎么办？”
“我还没有想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Z不会接受这些，他会坚持他自己。”
我又一次清晰地回忆起老杜的表情，在他心里，Z似乎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他的一个杜撰。
我曾想过和瞎子一起，在逃亡中到北京去看看，如果能见到老杜，如果他出版了这本书，我会向他要一本。我告诉瞎子这想法时看到他嘴角带着一丝轻松的笑说没问题，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把握之中。
到死我也不会去北京了，我感觉到有一丝后悔从心中升起。我无法清晰地把握这个感觉，那似乎又是一种酸楚在我心中蔓延。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7《收获》长篇专号（冬卷）】
中国邮政网上订阅《收获》双月刊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