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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空有玉貌

1



她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便登上了马车,像根本没有发现他一样;她那与众不同的高贵气派,使得长期以来一直在折磨他的卑劣的醋劲儿又在他的心中翻腾起来。他走过去向她躬身致意,一面说道:“您是去兜风吗?”


她神态倨傲地从嘴里落出了这么四个字:“明知故问!”

“是去树林吗?”

树林:指巴黎西郊供上流人士游乐的布洛涅树林。

“有可能。”

“我可以奉陪吗?”

“马车是您的。”

他对他妻子的回答的这种语气毫不为怪,登上马车,坐在她身旁,随后吩咐道:“去树林!”


跟班跳上马车,坐在车夫旁边,两匹马像平时一样,颠着脑袋,踩着蹄儿,把车子拉出大院,拐上大街。夫妻两人肩并肩坐着,一声不吭。他在捉摸如何开腔,她却始终面孔铁板,使他不敢贸然启齿。


临了,他悄悄伸过手去,像纯属无意似的碰了碰伯爵夫人戴着手套的手,但是伯爵夫人缩回手去的动作是那么迅速,说明她对他已厌恶到了极点;尽管他一贯专制独裁,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终于轻轻地说:“加布里埃尔!”

她头也不回地问道:“干什么?”

“我觉得您很可爱。”

她没有答理,身子仍旧向后斜靠在马车里,神色就像一个怒气冲冲的王后。这时候马车驶上了香榭丽舍大街,往星形广场的凯旋门方向驶去。香榭丽舍大街:巴黎市内最繁华的一条林荫大道,在其西北面尽头的星形广场上有法国拿破仑一世建于一八〇六年,至一八三六年方才建成的凯旋门。


在这条长街尽头的那座宏伟建筑在红艳艳的天空中张开了它的巨大的拱门。太阳仿佛落到了它的上面,在天边洒下一大片火红色的尘埃。两条浩浩荡荡的车流:一条驰向树林,一条返回城里。


斜阳的余晖映得马具和车灯上的铜饰、银饰和晶质玻璃闪闪发光。德·马斯卡雷伯爵接着又说:“我亲爱的加布里埃尔。”


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气乎乎地回答说:“唉,让我清静清静吧,我求您了。我现在甚至连一个人坐马车的自由也没有了。”


他装作没有听见,接着说:

“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漂亮。”

她肯定已经忍无可忍了,怒形于色地回答说:“您注意到这一点也是白搭;我向您起誓,我再也不会任凭您摆布了。”


他气得目瞪口呆,粗鲁的性格又显露出来了,喝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这副模样更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主人,而不像是一个情意绵绵的丈夫。


尽管他们的仆人在隆隆的车声中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她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哦,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总算又看到您的真面目了!您果真要我告诉您吗?”


“是的。”

“要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吗?”

“是的。”

“要我把自从成为您的极端自私自利的牺牲品以后,我心中所有的感受全都告诉您吗?”


他由于惊讶和愤怒,脸涨得通红;他咬牙切齿地咕噜着说:“是的,请讲。”


他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蓄着红色的大胡子,风度翩翩。他是一个世家子弟,出入于上流社会,被认为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丈夫和一个完美无缺的父亲。


自他们从家里出发以后,她第一次回过头去盯着他的脸说:“啊,您要听到的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可是您要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我将面对一切,我什么都不怕;我今天谁也不怕,更不怕您。”


这时他也盯着她的眼睛看,气得浑身哆嗦,他低声说道:“您疯了!”


“不。可是我再也不愿意忍受十一年以来您强加给我的生儿育女之苦了,再也不愿意受这种讨厌的折磨了!总之,我要像社交界的妇女一样生活,我有这种权利,就像所有的女人都有这种权利一样。”


他的脸色突然又变得苍白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明白。”


“不,您是明白的。我生下最后一个孩子至今有三个月了,可是因为我还是很漂亮,因为不论您如何费尽心机想损害我的体型,却几乎都未能如愿,就像您刚才在台阶上看到我时感觉到的一样,所以您认为现在又该是使我怀孕的时候了。”


“您简直是在胡说八道!”

“不,我没有胡说八道。我现在三十岁,已经有了七个孩子;我们结婚十一年了,而您希望再过十年这样的生活,到了那时候,您就不会再嫉妒了。”


他抓住她的胳膊,紧紧地捏着说:

“我不允许您再这样对我说话。”

“而我,我要讲到底,讲到把我要对您讲的话讲完为止;如果你想阻拦我,我就大声嚷嚷,让坐在马车前面的两个仆人听见。我让您上车,就为的这个,因为他们两人是我的证人,可以迫使您约束自己听我说话。


请听我说吧,我对您始终有反感,而且我也从来没有对您掩饰过我的这种情绪,因为我永远不会装假,先生。您不顾我不愿意,娶了我,您强迫我经济困难的双亲把我许配给您,因为您非常有钱,于是他们便硬逼着我嫁给您,使我流了很多眼泪。


“您就这样把我买下来了。一当我落入您的手掌之中,一当我开始成为您的伴侣之后,我是准备和您相依为命的,准备忘记您曾经使用过的那些恫吓和强制的手段,为的是让我只记得我应该是一个忠实的妻子,


并尽我一切可能来爱您,可是您却开始嫉妒了,您的嫉妒心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厉害,那是一种像密探一样下流无耻的嫉妒,这种嫉妒有损于您的名誉,而对我是一种侮辱。结婚还不到八个月,


您便处处怀疑我不守妇道,您甚至让人把这种怀疑传言给我听,多大的耻辱啊!因为您对我的美貌毫无办法,没法使我不讨人喜欢,也没法不让人在沙龙里和报纸上称我是巴黎最美的女人之一,沙龙:在法语中原意是“客厅”、“会客室”,是西欧贵族、资产阶级社会中谈论文学、艺术或政治问题的社交场所。


您便挖空心思要把我和所有那些爱慕者隔开;于是您便想出了这个坏主意,让我永远大腹便便,一直到所有的男人看到我讨厌为止。


啊,别赖账!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丝毫不懂得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终于猜到了。这件事您甚至还向您妹妹吹嘘过,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她很喜欢我,并且对您这种粗俗下流的行为非常愤慨。


“喂,别忘了我们一次次的吵架,门撞破了,锁撬坏了!十一年来您让我过的是什么一种生活啊,那是一种被关在种马场的种母马的生活。我刚一怀孕,您就讨厌我了,于是我一连几个月见不到您。


我被送到乡下,送到祖传的城堡,送去放青,吃新鲜的草料,下崽。当我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巴黎,一心想稍许过过社交场上富家少妇的生活时,因为我的美貌丝毫无损,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始终被包围在男人们的敬意之中,


于是,您又开始嫉妒了,又一次从那种卑鄙无耻,充满仇恨的欲望——也就是眼下您在我身边所怀有的感情——出发来折磨我。您的欲望并不是要占有我,因为我从来也没有拒绝过您,而是要我变丑。


“除此以外,还有那种可憎的和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是我捉摸了很久才搞清楚的。我已经变得相当机灵,能把您的行动和思想看得一清二楚。您的安全感来自您的孩子;在我怀孩子的时候,您便觉得安全。您对孩子的喜爱中怀有对我的厌恶,怀有您暂时得到缓和的卑鄙的恐惧感,怀有看到我怀孕后的喜悦。


“啊,这种喜悦,我已经多次在您身上感到了,我在您的眼睛里看到,并猜到了。您那些孩子,您喜欢他们并不是因为他是您的骨肉,而是因为他们是您胜利的果实。


他们是您战胜我的,战胜我的青春,战胜我的美貌,战胜我的魅力,战胜人们对我的恭维,战胜在我周围窃窃私语而没有向我直叙他们的爱慕之情的人的证据。您为那些孩子感到骄傲,


您炫耀他们,您带他们乘敞篷四轮大马车区布洛涅树林兜风,或是骑着驴子去蒙莫朗西游耍。您带他们去剧院看日场演出,为的是让别人看到您和他们在一起;好让大家说:‘多好的父亲!’并且能使这句话到处流传……”蒙莫朗西:巴黎北面的小镇,那儿有蒙莫朗西森林。


他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狠命地捏,捏得她痛得讲不出话,差点儿叫出声来。

接着他轻轻地对她说:


“我爱我的孩子,听到了吗!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做母亲的来说是可耻的。您是属于我的,我是主人……您的主人……我可以在我高兴的时候向您索取我需要的东西……而且法律也是站在我一边的……”


他那肌肉发达的粗壮的手腕像钳子般紧握着她的手,差点儿要捏碎她的手指。她痛得脸色发青,徒然地想挣脱这只像虎钳般紧箍着她的手,剧痛使她心跳气喘,连眼泪也流出来了。


“您不是很清楚吗?”他说,“我是主人,我比您强。”


他的手稍许松了松。她接着说:

“您认为我是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

他楞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是。”

“您认为我是相信天主的吧?”

“是的。”

“如果我在存放基督圣体的祭坛前面向您起誓以后再告诉您一些事情,您认为我会撒谎吗?”


“不。”

“您愿不愿意陪我到教堂里去一次?”

“去干什么?”

“您就会知道的。您愿不愿意?”

“如果您一定要去,就去吧。”

她提高嗓门喊道:“菲利普!”

车夫稍许低了低头,眼睛还是盯着他的两匹马,就像只有他两只耳朵转向了他的女主人。女主人接着吩咐说:“去圣菲利普·杜罗尔教堂。”


已经抵达布洛涅树林入口处的四轮马车掉过头来,又往巴黎驶去。在这次新的旅程中,夫妻两人没有再讲过一句话。马车来到教堂门口停下,德·马斯卡雷夫人跳下车子,走进教堂,伯爵在她身后几步跟着她。


她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祭坛前的栅栏跟前,跪倒在一把椅子前面,双手掩住面孔开始祈祷。她祈祷了很长时间;她丈夫站在她身后,发现她在哭泣。


她无声地哭着,就像一个极度悲痛的女人一样。她的身子在一起一伏,每次起伏后都微微抽泣一次,抽泣声被淹没在她的手指里面。


可是德·马斯卡雷伯爵认为这个场面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他碰了碰她的肩膀。这一接触使她像被火灼了似的惊醒过来。


她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说:

“我要对您说的是这样一件事。我什么也不怕,您可以随便处置我。如果您喜欢,您可以把我杀了。您那些孩子中间,有一个不是您生的。我对面前的天主起誓,我讲的是真话。


这是我对您的唯一的报复,对您的可耻的专横暴虐的报复,对您强要我忍受生儿育女之苦的报复。谁是我的情人呢?您永远不会知道!您将怀疑所有的人,可是您绝对发现不了。


我之所以委身于他,既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为了享乐,而仅仅是为了欺骗您。而他,他和我生了一个孩子,是哪个孩子呢?您也永远不会知道。我有七个孩子,您去找吧!


这件事,我原来准备以后再告诉您,要等很久以后再告诉您,因为要用欺骗的方法的来报复一个男人,只有让他知道后才能达到目的,可是您今天逼着我讲出来了。我的话说完了。”


她说完便穿过教堂,朝着开向沿街的那扇门逃去,一心以为即将听到被她顶撞的丈夫追来的急促的脚步声,还会被他一拳击倒在地。


可是她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到了马车前面,一下子跳了上去。她满腹辛酸,又害怕得喘不过气来;她向车夫叫道:“回家!”


马儿快步启程了。


2

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死刑犯等待执行时刻那样等待着开饭时间的到来。他将怎么办呢?


像他这样一个专制暴虐,脾气暴躁,随时都会动武的任何粗暴过火的事都能干得出来的人,会怎么想,怎么打算,怎么行动呢?整幢府邸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时不时地看看座钟上的时间。


使女来为她换好了黄昏时穿的衣服,随后又离去了。座钟敲响了八点钟,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房门上想起两下敲门声。


“请进!”

膳食总管进来说:

“伯爵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伯爵回来了吗?”

“回来了,伯爵夫人;伯爵先生在餐厅里。”

有一刹那她真想把她的一把小手枪带在身边,那把手枪是在不久以前因为她在内心深处已经预见到会有这场悲剧而买下的。可是她想到她的孩子们也会在场,所以她什么也没有拿,只拿了一只嗅盐瓶。


在她走进餐厅时,她丈夫站在她座位旁边等着。他们微微点头致意后便坐下了。这时候,他们的孩子也落了座。


三个儿子和家庭教师马兰神父一起坐在她的右侧;三个女儿和英国女教师史密斯小姐一起坐在她的左侧。最小的男孩才三个月,单独和奶妈待在房间里。


三个女儿全是金黄色的头发,最大一个十岁;她们全都穿着镶有白色细花边的蓝色服装,就像一些漂亮的玩具娃娃。最小的一个还不满三岁。三个小姑娘都长得很秀气,看得出她们将来会出落得跟她们的母亲一样美丽。


三个儿子中有两个的头发是栗色的,最大的一个九岁,头发已经是棕色的了,他们看上去都会长成为身强力壮、体格魁梧的男子汉。全家人都像出自同一血统:健康结实,朝气蓬勃。


神父像平时没有外客时一样背诵了饭前经,因为另有客人时孩子们是不上桌的。随后大家开始用餐。伯爵夫人被她完全没有预见到的情绪折磨着,始终低着眼睛,


伯爵则一会儿仔细地盯着他三个儿子看看,一会儿又朝他三个女儿细细端详一番,狐疑不决的眼光向着他们一个个地乱转,心里闷闷不乐。突然,在放下他面前的高脚玻璃杯时,他把杯子敲碎了,红色的酒液淌到桌布上。


听到这一小小的事故发出的轻微响声,伯爵夫人猛地一惊,从她的扶手椅里跳了起来。他俩的目光这时才首次相遇。


在那以后,他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不时地要把目光向对方投去,和对方的目光交叉,就像两支手枪的枪管交叉在一起。尽管每次他们的目光相逢时他们的肉体和心灵都会感到颤抖。


神父感到气氛有点儿尴尬,可是猜不出什么原因,试着想打破冷场。他东拉西扯讲了很多事情,但都无济于事,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也没有人回答他。伯爵夫人处于女性的机智和社交场妇女的本能,有两三次想回答他,但都回答不出。


她思想一片混乱,不知道讲些什么好;而且就在这除了刀叉杯盘的轻微的碰击声外一片寂静的大房间里,她讲话的声音几乎使她自己感到害怕。


突然,她的丈夫俯身向前对她说:

“就在这儿,当着你孩子们的面,您能不能向我起誓,您刚才对我说的全部是真话?”


在她血管里骚动的仇恨突然使她激动起来了,她用刚才回答他目光时同样的针锋相对的神态回答了他。她举起双手,右手指着她三个儿子的额头,左手指着她三个女儿的脑门,声音坚定果断地说:“以我孩子们的脑袋起誓,我刚才对您讲的都是实话。”


他站起来,怒不可遏地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转身时把椅子推向墙壁,随后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这时候她像刚刚首战告捷似的长叹一声,随后语气平静地接着说:


“我的小宝贝们,没事,你们的父亲刚才遇到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这时候心情还很不好,过几天他就会好的。”


随后她和神父以及史密斯小姐交谈。她对所有的孩子讲话时都和颜悦色,温柔体贴;母亲的宠爱消除了孩子们的紧张心情。


晚饭以后,她带着全家孩子到客厅里去。她引年纪大些的孩子叽叽喳喳聊天,讲故事给年幼的孩子们听。到了平时上床的时间,她一个个抱吻她的孩子,吻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后送他们去睡觉,一个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等着,因为她相信他肯定会来。

这时候,她的孩子们不在她身边,她决心要像曾经保护她作为社交界妇女的生活那样来保护她作为人的身体;因此她在连衣裙的口袋里藏下了她那把前几天买来,现在已经装上子弹的小手枪。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时钟一次一次地敲响,整幢房子里的声音逐渐平静下去。只有街上的公共马车的低沉的隆隆声,不是透过门窗的帷幔传到房间里,显得格外轻微和遥远。


她精神百倍地、情绪激动地等待着;现在她根本不怕他,作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几乎还有点儿得意,因为她已经找到了一个能时时刻刻折磨他,并将折磨他一辈子的办法。


可是直到第一抹晨曦从她窗帘底边的穗子间透进来时,他还是没有来。这时她才有些吃惊地意识到,他不会再来了。她锁上房门,插上了她特地让人装上的保险插销,最后终于上了床。


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考着,再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再也猜不到他下一步将怎么办。


她的使女在给她送早点时,交给她一封她丈夫写给她的信。他告诉她说,他要去作一次旅行,时间相当长。在附言里他还通知她说,她所有的生活费用都将由他的律师负责供给。


3

巴黎歌剧院正在上演《魔鬼罗贝尔》,

《魔鬼罗贝尔》:五幕歌剧,创作于一八三一年,获得极大成功,一八八八年一月,巴黎歌剧院把它作为该院首演剧目重新上演。该剧由斯克利布和德拉维涅写剧本,梅埃贝尔作曲。


在一次幕间休息时,坐在正厅前的先生们都戴上帽子站了起来,他们的背心领口很低,露出胸前一大块雪白的衬衣,衬衣上的黄金和宝石的饰物闪闪发光。他们打量着坐满女士的包厢。


这些太太小姐们穿着袒胸露肩的衣服,珠光宝气,就像是这个灯火辉煌的温室里盛开的花朵;她们如花的容貌和凝脂般的肩膀光彩夺目,就仿佛是为了在这美妙的音乐和喧闹的人声中供人欣赏似的。


有两位朋友,正背对着乐池一面交谈一面用观剧镜扫视着整个楼座里的花枝招展的打扮,扫视着展现在大剧场内部四周的所有那些真正的或者虚假的美丽、珠宝、奢侈品和自命不凡的神气。


两位朋友之中的一位名叫罗热·德·萨兰,他对他的同伴贝尔纳·格朗坦说:“瞧,德·马斯卡雷伯爵夫人永远是那么漂亮!”


他的同伴这时也用观剧镜望了一下对面包厢里一个高个子女人,这个女人显得还很年轻,她的令人注目的美貌似乎把剧场内四面八方的视线都吸引过来了。


她有象牙色泽的白皙的脸色,使她看上去犹如一座雕像一般;她那像黑夜般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支细细的布满钻石的彩虹状的发夹,闪耀着像银河般的光芒。


贝尔纳·格朗坦向她端详片刻之后,用开玩笑的语气,但是打心眼里深信不疑地说:“那还用说,她当然美!”


“她现在可能有多大年纪了?”

“等等,我可以把她确切的年纪告诉你。因为从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我就认识她,我看到她踏进社交界时还是个小姑娘。她现在有……有……三十……三十……三十六岁。”


“不可能!”

“我完全有把握。”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岁。”

“她已经有七个孩子了。”

“真叫人难以置信。”

“而且孩子们都活得好好的。她是一名非常贤惠的母亲。我偶尔也上她家里去走走,她家里是一个非常安静,非常朴实,使人非常愉快的地方。在上流社会里,她被认为是一个贤妻良母的典型。”


“这不是有点儿不可思议吗?从来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吗?”


“从来没有。”

“可是她的丈夫呢?大概有点怪,是吗?”

“也怪也不怪。他们之间可能有点儿什么小隔阂,这种夫妻之间的小隔阂,旁人只能猜测,却永远也无法知道详细情况,不过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吧。”


“什么事情呢?”

“我,我也一无所知。马斯卡雷曾经是个模范丈夫,现在却过着极其放荡的生活。在他还是个好丈夫的时候,他的脾气非常暴躁,一戳即跳;可是自从他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以后,他变了很多,不过他好像有心事,有什么隐痛,有一条蛀虫在啃噬着他的心灵,他看上去老多了。”


接着,这两位朋友探讨了几分钟外人难以知道的家庭隐痛之类的事情,这些后果是由于开始时难以觉察的性格的不合或者是体质的差异造成的。一直用观剧镜望着德·马斯卡雷夫人的罗热·德·萨兰先生接着说:“这个女人生过七个孩子,真叫人难以想象。”


“是的,而且是在十一年里面。后来,在三十岁那年,她停止了生育,为了可以出出风头,过过享乐生活,看来这一段时光还未结束。”


“可怜的女人啊!”

“您为什么要为她们叫屈?”

“为什么?啊,我亲爱的,你倒是想想看!叫一个这样的女人大着肚子达十一年之久!真是地狱里的生活啊!


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美貌,所有成功的希望,所有美好生活的富有诗意的理想,都因为这个可憎的生育法则而牺牲了;这个可憎的法则使一个可以正常的女人变成了一架专门生儿育女的及其。”


“有什么办法呢?这时大自然的法则嘛。”

“是的,可是我要说,大自然是我们的敌人,必须坚持不懈地和它斗争,因为它总是不断地要把我们降低到动物的水平。地球上所有的洁净、美好、高雅和合乎我们理想的东西,都不是天主安排的,而是人,人的大脑安排的。


是我们歌唱天地万物,表现它,作为诗人来赞美它们,作为艺术家来使它们理想化,作为学者——虽然他们也犯错误,


但是能对大自然中的各种现象找到巧妙的原因——来解释它们,赋予它们一点儿优雅,一点儿美丽,一点儿不曾有过的魅力,一点儿神秘。


因为天主只创造了一些带有各种疾病根源的粗鄙庸俗的人,他们在像禽兽那样生长发育几年以后,便变得衰老虚弱了,具有人类老朽以后的所有的丑恶和所有的无能。


天主创造人,仿佛只是为了让他们肮脏地繁殖后代,随后像夏天里朝生暮死的昆虫般死去。我刚才说‘为了肮脏地繁殖后代’,是的,我坚持这种说法。说真的,还有什么比繁殖后代这种下流、可笑的行为更无耻、更令人恶心的呢?


所有高尚正直的灵魂对这种行为都很反感,而且将永远厌恶。既然那位精打细算、不怀好意的造物主所创造的器官都有两种功能,为什么他不选择其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器官,让它们担任人类职责中最高贵、最激动人心的神圣使命呢?


嘴巴是用来吃东西供养全身养料的,同时也可以讲话并表达思想。肌肉能自我修复并能传达思想。鼻子能把维持生命的空气吸入肺部,并把世界上所有芬芳的气息——百花的芳香,树木和大海的气息——传入大脑。


耳朵能让我们和同类交际,并且使我们能够创造出音乐,借助声音创造出梦幻、幸福、无限、甚至感官的快乐。可是有人会说,奸诈而无耻的造物主是想永远禁止男人去使他和女人的接触变得高尚,去使它美化、使它理想化。


可是男人还是找到了爱情,对那位狡猾的天主,这倒是个不坏的答复。男人用诗一般的文学语言把‘爱情’打扮得那么美妙,使得女人经常忘记了自己最后进行的是怎样一种接触。


我们中间的那些不能以自我吹嘘来欺骗自己的人,发明了罪恶,并且使用放荡生活变得优雅起来,这也是一种嘲弄天主,向美人表示敬意——一种不知羞耻的敬意的方式。


“可是一般人都要生儿育女,就像根据自然法则配对的畜生一样。


“看看这个女人!这个天姿国色,这个绝代佳人,她生来就是为了体现美,为了被人爱慕,被人款待,被人崇拜的,竟然把她一生中的十一年花来为德·马斯卡雷伯爵生养继承人,想到这个,难道不觉得可憎吗?”


贝尔纳·格朗坦笑着回答说:

“你讲的这些话有不少是真实情况,可是很少有人会理解你。”


萨兰越来越激动了。

“你知道我把天主想象成什么样吗?”他说,

“想象成一个我们还不知道的,硕大无朋的具有创造力的器官,在空间撒下了亿万个世界,就像一条鱼在大海中产卵一样。


他创造,因为这是他天主的职责;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只知道糊里糊涂地繁殖,对他撒下的那些胚芽产生出的各种各样的组合物茫然无知。


人类的思想是他在繁殖活动中产生出的一个幸运的小小意外,是局部的、短暂的、意外的、注定要和地球一起消灭的,也许会在这儿或者其他地方以相同的或者不同的形式与永恒的、重新开始的那些新的组合物一起重新出现。


由于智力上出的这个微小的意外,我们不得不很糟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并不是为我们创造的,它并未准备接待我们,供我们住和吃,使我们这些有思想活动的人感到满意。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真正成了高雅的人,成了文明的人以后,我们还是得和被称作是‘天意’的东西不断地斗争。”


格朗坦全神贯注地听着,对他这种奇谈怪论早已经领教过,问道:“那么,你认为人类的思想是上天盲目分娩的自发产物吗?”


“当然!我们大脑的神经中枢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功能,和某些新的混合物所产生的、出乎意料的化学作用一样,和摩擦或者意外的接近产生的放电一样,也和有生命的物质不断的和有极强繁殖力的发酵产生出的所有现象一样。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证据就在眼前,任何人只消朝周围观察一下就能看见。如果人类的思想是有意识的造物主所希望的那样,应该像它现在变成的那样,与动物的思想和听天由命完全不同,


而是苛求的、探索的、骚动的和痛苦的,那么,为了接待像今天我们这样的人类而创造的世界难道应该是这般模样的吗?这个世界就像是供小动物居住的很不舒适的小园子,一片生菜地,一个岩石遍地、草木丛生的球形菜园子,


你们的缺乏远见的天主就是规定了要我们生活在里面,赤身裸体,住在洞穴中或者树下,吃被屠杀的动物,我们的那些兄弟的血肉或者在阳光雨露下生长的生的蔬菜。


“只要稍许思考一下便会明白,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创造的。思想是经过我们大脑细胞的奇妙的神经作用而产生、而发展的,虽然它是那么软弱、无知和混乱,而且将永远是那么软弱、无知和混乱,却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有智力的人,这个世界上的永恒的、可悲的流放者。


“看看这个地球,这个天主给人居住的地球吧,不是一眼便可看出这个恶草遍地、林木丛生的地球只是为动物安排的吗?有什么可给我们的东西呢?什么也没有;而给它们的却应有尽有:洞穴、树木、枝叶、泉水,有住的,有睡的,也有喝的。


因此,一些像我一样爱挑剔的人在地球上永远也不会感到舒服。唯有那些和野生动物相近的人才会感到高兴和满足。可是另外一些人呢,那些诗人,那些讲究的人,那些梦想者、探索者和不安于现状的人呢?唉,可怜的人啊!


“我吃蔬菜和胡萝卜,该死的,还吃洋葱、芜菁和红萝卜,因为我们不得不养成吃这些东西的习惯,甚至不得不培养吃它们的爱好,因为地球上不长别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是兔子和山羊的食料,就像青草和苜蓿是牛马的食料一样。


当我看到一片成熟的小麦的麦穗时,我毫不怀疑这些地里的东西是为了麻雀和云雀的喙,而决不是为了我的嘴而生长的。在咀嚼面包的时候,我就是在偷窃鸟雀的粮食;在吃母鸡的时候,我就是在掠夺伶鼬和狐狸的口粮。


鹌鹑、鸽子和山鹑难道不天生就是鹰隼的猎物吗?绵羊、狍子和牛难道不天生就是食肉巨兽的佳肴吗?这些动物决不是为了在被养肥之后做成烤肉,加上猪从地下拱出来的块菰,供我们大快朵颐的。


“可是,我的朋友,动物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要做。它们在这个世界上自由自在地居住和吃喝,它们只需按照它们的本性猎取食物或者互相吞食,因为天主从来就没有预见到和善跟和睦相处的风尚习俗,他只预见到拼命地相互厮杀、相互吞食的生物的死亡。


“而我们!啊,啊!我们必须工作,作出努力,有耐心,有创造力,有想象力,有技巧,有才智,这样才能使这片遍布植物根茎和石块的土地勉强可以供人居住。想想看,为了让我们能马马虎虎有一个说不上整洁,说不上舒适,说不上优雅,和我们不相配的环境安顿下来,我们干了多少违背大自然、甚至反对大自然的事啊!


“我们越是有文化,越是聪明,越是讲究,我们越应该战胜和压制住在我们身上体现上天意志的动物本能。


“请想想我们必须创造文明,全部文明;它包括那么多东西,那么多,那么多,从袜子到电话,五花八门的东西。请想想你每天看到的所有的东西,在各方面为我们所使用的东西。


“为了改善我们这种兽类的命运,我们发现并且制造了一切;起先是房屋,后来是精美的食物,调味汁,糖果,糕点,酒类,饮料,织物,衣服,首饰,床,床绷,车辆,铁路以及无数的机器;此外我们还有了科学和艺术,文学和诗歌。是的,我们创造了艺术、诗歌、音乐、绘画。


任何理想来自我们,任何生活中的美好东西,女人的打扮和男人的才能,也是如此;它们终于使神圣的、单纯为了繁殖后代而为我们安排的生存方式稍微加以点缀,使它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单调,那么艰苦。


“看看这个剧院吧。这里面不是有一个人类天地吗?它是我们创造的,是掌握永恒命运之神不曾预料到的,也是他所不知道的,只有我们人类的头脑才能理解。这种感官上的和智慧上的小小的娱乐仅仅是为了而且是由我们这种永不知足的、不肯安分守己的小动物创造出来的。


“看看这个女人德·马斯卡雷夫人吧。天主造就她是为了要她赤身裸体或者裹着兽皮生活在洞穴里的,像她现在这样不是更好些吗?


可是,既然讲到了她,那么谁知道她那个粗鲁的丈夫,身边有了这样的伴侣,尤其是在相当粗野地使她做了七次母亲以后,怎么会突然撇下她而去追逐淫妇荡娃的?这就是什么原因?”


格朗坦回答说:“噢,我的老朋友,也许这就是唯一的原因。他终于发现,始终睡在家里给他带来的开销太大。为了节省家庭开支,他也总结出了和你刚才以哲学家口气所提出的相同原则。”


这时候舞台上嘭嘭嘭敲了三声,表示最后一幕即将开始。两位朋友回过身去,除去帽子,坐了下来。


4

歌剧院演出结束后,德·马斯卡雷伯爵夫妇一声不吭,肩并肩地坐在把他们送回家里去的马车里。突然间丈夫对妻子叫了一声:“加布里埃尔!”


“干什么?”

“您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拖得太久了吗?”

“什么事?”

“这六年来您给我受的这个可怕的罪。”

“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无能为力。”

“总之,请告诉我是哪一个?”

“决不!”

“请想想吧,现在只要我看到我的孩子们,感觉到他们在我的周围,我的心就会因这种疑心而痛苦万分。请告诉我是哪一个?我向您发誓我会原谅的,我一定会像对待别的孩子一样对待他。”


“我没有这个权利。”

“这么说您没有看出我已经不能再忍受这种生活,不能再忍受这个我不断地向自己提出的问题,这个我每次见到他们就折磨得我苦不堪言的问题。”


她问道:“这么说,您感到非常痛苦啰?”

“痛苦极了。要不然我也就不会感到和您生活在一起可怕,还有更可怕的,就是我感觉得到并且知道在他们中间与一个孩子不是我生的,他妨碍了我去爱其他的孩子;可是我又不知道是哪一个。”


她又一次问道:

“这么说,您真的感到非常痛苦吗?”

他用一种克制的但又是痛苦的声音回答说:

“那还用说,我不是每天都对您说,这对我是一个难以忍受的苦刑吗?如果我不爱他们,我难道还会回来,还会住在这幢房子里,留在您和他们的身边吗?唉,您对我的态度真是太可怕了。


我把我心中的爱都给了孩子,这您是完全知道的。我对他们来说是一个老式的父亲,就像对您来说我是一个老式家庭中的老式丈夫一样,因为我仍然是一个按本能行事的人,一个自然的人,一个旧时代的人。


是的,我承认,您引起我强烈的嫉妒,因为您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您的想法和需要都和别人不一样。啊,我永远也忘不了您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不过,从那一天起,我再也不把您放在心上了。


我没有杀死您是因为如果杀了您,我就再也没有办法弄清楚我们的……您的孩子之中,究竟哪一个不是我生的。我一直在等待,可是我所受的痛苦远远超出了您的想象,因为我不敢再去爱他们,也许两个最大的除外。


我不敢再看他们,叫他们,吻他们,只要把他们之中的一个抱在我膝头上坐下时,我心里便会想:‘会不会是这个?’六年以来,我对您的态度始终是彬彬有礼的,甚至是和蔼可亲,殷勤备至的。请把真情告诉我,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干出什么不妥当的事情来。”


尽管马车里面黑乎乎的,他还是相信她被感动了,感到她终于要讲出来了,他说:“我求您了……”


她轻声回答说:

“我的罪孽也许比您想象的还要深重。

可是我不能,不能再继续过这种无尽无休地怀孕的丑恶生活了。我只有一个办法才可以把您从我的床上赶下去。我在天主面前撒了谎,而且是把手伸在我孩子们的头上撒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他在黑暗中抓住他的胳膊,就像在到布洛涅树林里去兜风时的那个可怕的日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她,结结巴巴地说:“这是真的吗?”


“真的。”

可是他却伤心地抱怨道:“唉,这一下我的疑心病永远也不会好了!您究竟是哪一天撒的谎呢,是从前还是今天?叫我现在怎么相信您呢?怎么能相信一个干过这种事情的女人呢?我永远也搞不清我该怎么想了。我宁愿您干脆告诉我是雅克,或者是让娜。”


马车驰进了府邸的院子,停在台阶前面;伯爵先下车,像平时一样把胳膊伸给她妻子,让她挽着登上台阶。


到了二楼以后,他问道:

“我还可以和您谈一会儿吗?”

她回答说:“我很愿意。”

他们走进一间小客厅,一个当差的感到有点奇怪,他点上了蜡烛。当差走了以后,他又接着说:


“怎么才能知道真实情况呢?我求您讲出来已经有上千次了,可是您始终小心翼翼,守口如瓶,直到今天您才对我说您先前是撒了谎。整整六年之中,您已经使我相信了是这么回事!不,您今天是在撒谎,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可怜我吧?”


她神色真诚而且不容置疑地回答说:

“如果我那时候不这么说,那么在那以后的六年中我还得生下四个孩子。”


他嚷道:“一个母亲能这样讲话吗?”

“啊!”她说,“我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并没有生下来的孩子的母亲,我做好我现在这些孩子的母亲并全身心地去爱他们,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是,我们是文明世界的女人,先生。我们拒绝做,也拒绝充当繁殖地球上人口的单纯的牝兽。”


她站了起来,可是他抓着她的双手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加布里埃尔,请把真实情况告诉我!”


“我刚才已经对您说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


他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脸,她是那么美丽;一双灰色的眼睛就像寒气袭人的天空。在她的一头乌发里,黑的像深夜的乌发里,那只钻石发夹闪烁着银河般点点星光。


这时候,他突然感到,凭直觉感到这个人并非仅仅是一个注定为他繁衍后代的女人,而是多少个世纪积聚在我们身上的所有那些复杂欲望的奇怪而神秘的产物,不过那些欲望已经违背了它们原先的神圣目标,在彷徨中转而去追求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的美了。


因此,有这么一些女人,她们像鲜花,仅仅为我们的梦想而盛开,而文明则用它赋予女人这尊既引起肉欲的狂热、也引起非物质的渴望的肉体雕像的所有的诗、理想的奢侈、娇媚和美学的魅力来装饰她们。


她的丈夫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被这个过迟的、模糊的发现惊呆了;他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他过去那种嫉妒的原因,可是还不是非常清楚。


他终于说道:“我相信您。我感觉到了您在这时候并没有撒谎;可是我过去始终以为您是在撒谎。”


她向他伸出手去,说:

“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了?”

他握住那只手吻了一下,一面回答说:

“我们是朋友了。谢谢,加布里埃尔。”

随后他走出去了,眼睛始终盯着她,由于她还是那么美丽而感到心醉神迷。他心中感到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激情,这种激情可能要比古老而单纯的爱情更加可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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