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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散文‖塬上人

维   摩

那道塬如同平摊的手掌,竭力前伸,想要握住谷口的太阳。四下里寂静无人,枯树凝立,草木返青,高原春色浅淡。

塬上埋着我家四代人。

据说,塬下不远处,被煤灰覆盖的黄土里,还有老辈人数代以来的祖坟,但那些记忆于我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从我记事开始,每逢此时,就跟在大人们身后爬到塬上去,一阵懵懂的忙乱之后,到家总能打一顿牙祭。

我猜测这天一定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因为这天的午饭要比往常早一些。菜要准备两锅,其中一锅必是有肉臊子的,另一锅素菜也要比往日丰富;扯面须是未掺过玉米面或豆面的纯细粮,反复揉按灌注了女人浑身力气,所以筋道好吃。宽阔的案板上,面条扯成筷子粗细,列队等待铁锅里的水煮沸。厨房里忙成一团的时候,嫁在邻村的姑姑们和嫁得更远的表姐们就扯着篮子早早上门了。女人们放下篮子,拧拧腰河水般淌进厨房里,与锅碗瓢盆搅在一起。男人们聚在院子中间,或蹲或站,抽着烟,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偶尔谈到什么话题,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指尖的青烟袅袅而上,越过眯着的眼缝,越过斑驳的院墙,越过皱纹纵横的核桃树,融进头顶偶尔流过的云朵里去。

那时候,我总在想,天上的云大概也是从男人的胸腔里呼出去的吧。只是那样的呼吸过于费力,以至于每呼出一下,他们就衰老几分,离墙角里晒太阳的爷爷也就近了几分,等他们也变成爷爷那样,就不会再老了。

我所见过的老人,老到一定程度,都跟爷爷一模一样,身形佝偻,目光浑浊,白色的山羊胡子总是微微抖动,说起话来脸上盈满笑容。他沉迷于此刻的阳光,沉迷于院子里的温暖,沉迷于女儿们厨房里的繁忙和儿子们院子中的闲谈。

我知道,他是不需要到塬上去的。

这个老人最后一次上塬,是十年前的冬天。彼时,他躺在黑色的棺木中,神色如那天中午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一样自在安详。柏木棺是早些年就置办下的,花去了不少积蓄,上面描着着喜鹊梅花、金漆的“寿”字。棺木很沉重,八个小伙子抬着,把脚下坚实的冻土踩得吱吱作响,父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则默不作声地跟着,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感觉整个胸膛空空荡荡,呼出的气都化作了高天上冰冷的流云。打那次起,每年陪父亲回乡祭祖便是我的雷打不动任务。

我将近三十岁了,已经到了呼出云朵的年纪。

父亲的家在多风而缺水的农村,与那里相比,少年时的我更愿意待在县城里的母亲家。那里的房子更暖和,街道更繁华,孩子们穿得更干净。虽然一样是到井台边去打水,但那里早就有了电灯,有了许许多多农村没有的便利。我们都是土地里生长出的种子,可是作为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根本谈不上对土地有什么感情。也许对于城市出生的人来说,土地根本就是陌生的。

例如我的小姨。她总是保留着城里人的整洁,总是保留着看不起农村人的小小傲气。她爱织毛衣,爱听音乐,爱读小说,如果没有少年时的那次意外,她一定会是个幸福的姑娘。

可是命运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有一次,作为班长的她受命到去寻找逃学的孩子回课堂。淘气的男孩子总是有着可笑的自尊心,他们不愿轻易服从女生,三两下就爬上树去了。她被激得脸蛋通红,拢拢头发卷起袖子也爬了上去。男孩看到此景,越发往树梢爬去了。她咬咬牙继续跟上,谁知没抓住男孩,自己却被那棵树扔了下去。

于是她的身高就永远停留在了十二岁。

那时,我父亲在外从军,母亲在工厂上班,自小带我的便是这个比我高不了几公分的小姨。由于脊柱严重变形,她行走必须借助拐杖,可她炒菜做饭有滋有味,走起路来依然利索,就和没事人一般,只是上下台阶需要人扶着,宽一点的沟坎也得有人背才能过去。我那时的饮食起居都靠她操持,闲暇时候她就教我背唐诗,给我讲书上看来的故事。稍大一点,能识字的时候,她就鼓励我看书。我小时候很有编故事的天分,不能不说是受了她的影响。

七岁时,我随父母离开老家,到了更大的城市,偶尔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岁的少年了。她依然是待我如小时候一样,亲热地搂在怀里,亲吻我的脸颊,要带我上街去买好吃的。我则轻轻挣脱开,用袖子抹去脸上留下的口沫。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嫌恶,略微不自在地进屋去,过一会儿出来,手里拿了新买的小说,有时还是金庸古龙之类的武侠,招呼我看。我尴尬地接过来,不多时便沉溺其中了。

外婆家里人口不少,小姨是最小的,虽说受了不少照顾,但也少了不受气。她的小屋在院子的角落,光线最差,潮湿阴冷,分家后还需要自己做饭,冬天很是不便。多年来,也有陆陆续续上门提亲的,多是说些“门当户对”的残障人家,她都一概回绝了。家里人都劝她想开些,结了婚也有个人照应。她只是摇头,并不多辩解什么。我知道,她内心里有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依然是完美的,她不需要将就的“幸福”。

我们在洛阳安家后,她来过几次,最近一次也是在冬天。山西老家每到此时,总是朔风飞雪,寒气逼人,县城东关的老宅里也没有暖气,她的小屋如冰窖一般,日子实在难熬。我父母已经退休,家里房间还算宽绰,暖气也足,就要求老家的侄儿们把她送来,过几天清闲日子。我虽然已经成家,但工作繁忙,夫人在外地,只能把幼子寄养在父母那里,她来了,也能搭把手,帮忙带带。

彼时,沐儿已经三岁,早慧善言,常与她对答聊天。她也极喜沐沐,每每教他背诗唱歌,一见此景,不由让我想起年少时跟她玩耍的情形。

有一天她在楼下院子里受了风,回来后咳嗽不断,吃了几种药也无济于事。我们要带她去看医生,她总觉得是小病,养养就好。拖了一个星期,终于有些沉重了,这才听了我们的劝,决定第二天一早让我送她去医院,谁知当晚病势愈重,医院距我家不过几分钟路程,等急救车赶来,人已然殁了。

她受苦了一辈子,每年冬天都少不了冻手冻脚的,母亲原本想让她享享福,过个暖冬,谁知竟使她客死异乡。

那一年春天又是大风不断,把我本来就很散乱的记忆刮得七零八落。据说她的骨灰入土一年后,又被启了出来,迁到我农村老家,合在我小叔的墓穴里,算是入了祖坟。我小叔是个瘸子,学过几天医。说是两人都生前孤苦,死后结个阴婚,也算是圆满了。我对父母的这个做法颇为不满,我知道,按照我小姨的秉性,决然是看不上我小叔的。

在祖坟烧纸的时候,母亲特地嘱咐我到小叔的坟头多烧些,我明白她的意思,可不知埋在黄土之下的小姨明不明白。

再大的塬,也有被堆满的时候,何况这个塬本来就不大。塬上的土堆越来越多,倒把堆土的人挤得局促不堪。

祭拜完毕,母亲望了望身后三丈多深的断崖,跺跺脚下的黄土,在腾起的烟尘中叹口气说:“也就只够再有一穴了。”那一刻春阳高照,把她的话音拉扯得酸涩幽长。无数蒿草从脚下萌动出来,似要把那可怜的方寸之地也给侵占了去。

本文原刊于《福海文学》

作者简介:维摩,本名王小朋,职业编辑,业余作家,专栏写手,教师资格证持有者。七十年代末人,近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小说月刊》《鸭绿江》《黄河文学》《红豆》《四川文学》《广州文艺》《雪莲》等。现居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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