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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的爱情与自由

   1

在《笑傲江湖》中,令狐冲一共经历了三段爱情。

一段是与岳灵珊之爱。一段是与仪琳之爱,一段是与任盈盈之爱。

与岳灵珊之爱,令狐冲和岳灵珊不约而同地将其定义为令狐冲对岳灵珊的单相思,令狐冲认为:

“令狐冲苦恋岳灵珊,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履,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做作了。”

岳灵珊也明确说过:

“大师哥和我从小一块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

仅看这两段话,那是完全坐实了令狐冲的单相思。尤其是岳灵珊的话,她对令狐冲只有哥哥的亲情,却从无情郎的爱情。

只是,这两段话,都是在岳灵珊嫁做林家妇之后的剖白,未必是真实的。

令狐冲之所以单恋岳灵珊如痴如狂,到了普“天下知闻”的地步,还是源于他经历了并非“单恋”的过程。

岳灵珊将令狐冲认定为“哥哥”而非“情郎”,更是因为其时她已嫁做林家妇,苦恋林平之,可以视作她对林平之的表白,也可以视作她为成就这一番苦恋而对以前恋情的否定。却算不上她与令狐冲确然没有爱情的证据。

令狐冲在思过崖上,岳灵珊最初多番上崖送饭之时,他们两个之间的男女爱情,已有充分表现。

岳灵珊紧紧握住他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大师哥”。令狐冲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像这样的经历,感觉,怎么会是兄妹间能够有的感情。

岳灵珊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道:“你叫我什么?”令狐冲颇感不好意思,道:“我冲口而出,小师妹,你别见怪。”岳灵珊道:“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令狐冲心口一热,又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冒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道:“你下崖时一步步地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岳灵珊道:“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

令狐冲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岳灵珊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地望着他。两人这般四目相投,凝视良久。令狐冲道:“你慢慢走,这该去了。”岳灵珊道:“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令狐冲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欢喜,我好欢喜。”

令狐冲这个时刻的欢喜,绝不是单相思可以带来的感受。

2

仪琳小尼姑对令狐冲的爱刻骨铭心,丝毫不用怀疑。她可以随时为令狐冲死,她可以为令狐冲做任何事。

在仪琳这里,只有她的“令狐师兄”,没有她自己。

在令狐冲面前,她是低在尘埃里的小白花。

3

任盈盈可以称得上是《笑傲江湖》中权力最大的女人,她父亲重掌日月教之前,她作为日月教的“圣姑”,东方不败对她不只言听计从,还从内心里“很羡慕”她,无数江湖好汉对她感恩戴德。她父亲重新当了教主,她更是名副其实的公主、继承人。

就是这位权倾江湖、美貌无双、武功高强的“圣姑”,对令狐冲爱的死心塌地,数度为令狐冲舍却自己性命,并且非常难得的容忍了令狐冲对岳灵珊的苦恋,甚至为了令狐冲而屡次救下岳灵珊。

整部《笑傲江湖》,也以令狐冲与任盈盈结为夫妻、琴瑟和鸣为结,给出了大圆满结局。

4

令狐冲爱岳灵珊,情逾金石,这个不用怀疑了。岳灵珊对令狐冲最初也是爱的,但这爱属于没有比较选择的情况下,日积月累起来的。令狐冲就是华山派一众男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岳灵珊实无第二选择。

但这样因没有选择而积累起来的爱情,薄弱得很,世家弟子林平之一上山,立即盖过了野生野长的令狐冲。同样野生野长的岳灵珊,很容易就会被累代豪门的林平之的公子风度所吸引,这个毫不意外。

5

非常有趣的比较:身为豪门千金的任盈盈,会被山野江湖间成长起来的令狐冲吸引,不惜牺牲性命的去爱;身为山野江湖间成长起来的岳灵珊,则会被豪门公子林平之吸引,也是不惜牺牲性命的去爱。

她们见到了原来的家庭平台上、生活圈子里从未见过的新天地,从未有过的新奇让她们深深陷入。

6

仪琳的爱,主要源于对令狐冲的感激、敬仰,同样也混合着她对从未见识过的江湖人物(令狐冲)的新奇感。她更狭窄的生活天地,让她更没有能力和依仗可以从这刻骨相思中抽身。

7

这三个女子,令狐冲原本都有希望与她们成婚。

如果没有林平之,令狐冲与岳灵珊结成夫妻的可能性极大。辟邪剑谱与林平之都是意外。常规的华山剑派发展轨迹,就应该是身为大弟子的令狐冲成为掌门女婿,然后接掌门户。

看思过崖上岳灵珊移情别恋之前的表现,她也不会有什么抵触。

岳灵珊是一个相对单纯的人,看她在小说中被父亲和丈夫骗得团团转的样子,她若正常嫁做令狐夫人,应该会渐渐变成一个庸常妇人。

她崇拜她的父亲岳不群,在逐渐成长、老去的过程中,她也会越来越岳不群化。最终,她会成为柴米油盐、不苟言笑的家庭妇女。

而令狐冲这样的人,大概率是不会改变的。

年轻人在荷尔蒙冲晕头脑时的爱情誓言,多半会在日后漫长庸俗的岁月中冲淡,直至消失。

那么,令狐冲如果与岳灵珊真的结成夫妻,他们会一生和谐吗?令狐冲对小师妹的处处容忍,究竟能维持多久?

8

仪琳确实是一位美丽纯洁、惹人怜爱的好姑娘。

但好姑娘并不就一定意味着可以获得自己期待的爱情。

令狐冲对仪琳感激是有的,怜爱是有的,护持是有的。唯独爱情,是没有的。

爱情,难以解说。很多美貌姑娘、当红明星,吸引了大批倾倒者,他们倾倒或许是真的,爱情,纵然有,也不会多。

以仪琳对令狐冲低到尘埃里的苦恋,如果令狐冲娶了她,她也许会一生做小伏低,全心全意侍奉令狐冲,一切一切,以令狐冲的满意为满意。

但对自由意志强烈的令狐冲来说,他要的是这样的爱情吗?

9

金庸对令狐冲有十四字评价:纵横自在无拘束,身不贪荣心不辱。

岳灵珊的庸常与仪琳的侍奉唯谨,都与令狐冲的这十四字人生原则相隔甚远。

他们未必会有冲突,但却会有距离,并且在漫长的岁月中,距离会越来越远。

令狐冲应该不会为难他的小师妹,他的小师妹发脾气了,他也许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去哄,只是,这样的哄,会越来越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哄。

终究,他们会成为生活距离最近、心理距离最远的两个人。

因为,岳灵珊理解不了令狐冲。

青梅竹马十多年理解不了,柴米油盐几十年,仍然不能理解。

10

仪琳其实是非常理解令狐冲的。她对令狐冲自由性格的理解,与任盈盈差不多。

令狐冲打动任盈盈之处,应该主要来自于他的性格。

然而,对令狐冲的自由性格来说,婚姻,其实是一种束缚。

新修版《笑傲江湖》的最后一段,金庸给出了这样的终极解释:

令狐冲一生但求逍遥自在,笑傲江湖,自与任盈盈结婚,虽偿了平生之愿,喜乐无已,但不免受到娇妻温柔的管束,真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却做不到了。突然之间,心中响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调,忽想:“我奏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个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须依照谱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纵。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这才说得上和谐合拍。佛家讲求涅槃,首先得做到无欲无求,这才能无拘无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饭,要穿衣,要顾到别人,岂能当真无欲无求?涅槃是‘无为境界’,我们做人是‘有为境界’。在有为境界中,只要没有不当的欲求,就不会受不当的束缚,那便是逍遥自在了。”

11

什么是“不当的欲求”呢?这个“当”的标准在哪里,又是谁来确定的呢?

令狐冲的爱情结局,已经是武侠世界里少有的大圆满了,但距他的“逍遥自在”,仍然有一些距离。

在这个必须要吃饭穿衣才能活下去的烟火红尘中,谁又能做到“笑傲江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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