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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代:《书癖》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变了个爱书成癖的人,只要闻到新书里散发出一阵纸张与油墨的扑鼻清香,我便欣喜若狂,不啻是嗅着一捧鲜花。即使在旧书店里,屋底里透出阵阵霉味,但只要我打开书叶,也是可以闻到旧书所待有的气味来的。这一种爱书的怪癖,我不知别的爱藏书的人有否同感,也许只是我特有的吧!

  爱书必须逛书店,首先是爱逛书店,才能养成爱书之癖。我一生第一次踏入书店的经过,却不是个愉快的回忆。那时我不过七八岁,有位同学的父亲在商务印书馆杭州分店做事,分店开在清和坊,离我家还有一大段路,但是那位比我大两岁的同学带我去了。一走进这书店,门后四壁都是玻璃书橱,竖摆着一本本的书。店堂里进除了有一列算账的柜台外,便是店堂中央有四张玻璃桌面的桌子,桌面下平摆着一摞摞的书。

  初进去时看见同学的父亲不免有些羞涩,但过不久,便为书橱里陈列的童话书所吸引了。有如入宝山而见宝藏,我一本本翻看起来,竟不知时之云暮。倒是同学的父亲催我快回家,怕家中人着急,而且还亲自陪着我,走到我家的街口。我事先并未告诉家里要去书店,怕告诉了大人不让我去。如今放学后多时不归,祖母大不放心,先是以为我被老师留校了,后来派我奶妈去学校找不到我,全家就着急起来。正在祖母牵肠挂肚的时候,我却突然回家了。祖母是既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我终于站在她的面前了,生气的则是我居然敢事先在家里不作一声,而和同学跑到老远的清和坊去。祖母倒拿着鸡毛掸子要打我,我便在八仙桌周围,和她转起磨来。她当然没有我跑得快,所以鸡毛掸子只在桌面上敲出声音,而打不到我身上。我起初害怕祖母真的打我,便又喊又叫;后来祖母也追我追得累了,便坐了下来。我停止了叫喊,却看见祖母端坐在圆椅上,竟然老泪纵横,这一下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只见祖母一面抽抽搭搭,一面数落我说,如果我妈在世,她才不操这番心,只因为我妈早死,才使她到老还要管一个孩子,惟恐有所闪失。我便腻在她身上,说以后一定听她的话,不叫她生气,这才使她破涕为笑。一场风波就此了结,可是以后我也别再想到商务印书馆去了。不过我心心念念是那几本童话书,终究还是祖母差了我的大表哥给我去买回家来。


  我再进书店门时已有十一二岁了。离我家不远的保佑坊开了一家新书店,叫光华书局,开幕日我的一个同学便带我去了。这里面卖的都是新文艺和新社会科学的书籍,我想我之日后爱书成癖,与这家书店不无关系。我在这里买到了郭沫若、郁达夫的书,以后又买到鲁迅、茅盾、巴金的著作。我当时的头脑正如一块会吸水的海绵,这几位大师的著作,滋润了我的心田。我不但读他们的书,而且从他们那儿学会了写作。当时就说是写作,不免有些夸大,事实上,不过是涂几笔而已。写了东西便向报纸投稿,也居然受到杭州《民生报》编辑的青睐,不但采用了我的稿件,而且还约我到报馆见面,从此有一个时期我便成了他的小助手。

  这位编辑名张人权,他不但教我编报画版样,而且教我读书。他是念法语的,对法国文学颇有研究,中国最早出版法国都德的《磨坊文札》就是他译的。

  跑书店竟使我日后成了一位弄笔头的人,实非我始料所及。不过因为弄笔头,就更增加了我对书的兴趣。杭州的湖滨路有三两家旧书店,我于跑光华书局之余,又去跑这几家旧书店了。记得首次使我去旧书店的,是郁达夫先生写的小说《采石矶》,我读了之后,深为清诗人黄仲则的身世所感动,便想一读他的《两当轩集》。我在旧书店居然找到了这部木刻的集子,买回家来念了,不时为他一掬同情之泪。这部诗集我一直自上海带到香港,从香港带到重庆,又从重庆带到上海,最后则随我到了北京。一直到“文革”初期,始作为四旧“呈缴”给当时的“英雄好汉”们。

  跑旧书店使我有机会遇见了郁达夫先生,他那时常来杭州,一来必到旧书店。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在书店漫游书城,他是达夫先生的亲戚,因此介绍认识了。我记得那天达夫先生还请我们到陈正和酒店喝老酒,听他大谈黄仲则,他是非常喜欢黄仲则的,每每以黄仲则自况。

  到上海读书以后,星期六或星期日有暇,也常到法租界一家西文旧书店去跑跑。那时使我看入迷的是一本美国白耐特·塞夫谈外国藏书故事的书。过去我对国外的藏书一无所知,读了这本书,才知道他们藏书也是十分讲究版本的。这本书是美国《现代文库》中的一本,1980 年秋我访美时也去跑了几次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旧书店,遍访此书不得,只买了一本琪屈罗·斯但因的选集。这几家旧书店真是旧书店,店面既破败,藏书亦很杂乱。10 月的天气,纽约还不凉快,钻在旧书堆里密不通风,竟使我挤出一身汗来。但我以获得一本斯但因的选集而喜不自胜。


  她虽然是20 年代的人物,而且开创了美国一代文风,但曾几何时,在美国似乎是早被遗忘了的人。“文章千古事”,在美国不过是夏日雨后的长虹,虽然光彩夺目,亦不过刹那间事耳。

  上海被日寇侵占后,我南行避地到香港。香港也有几家书店,大都是出售英美新书的,但偶尔也杂有几本旧书和过期的杂志。当时我和徐迟、杨刚、乔冠华等经常去盘桓的,是设在摆花街的李全记书店。海明威写西班牙内战时马德里却柯特酒店所发生的三个故事,我便是在这里买到的旧《老爷》杂志中发现的。这三个故事竟成了我步入翻译界的敲门砖,实非始料所及。日后读到海明威的《〈第五纵队)与最初四十九个短篇小说集》,已是在80 年代了。这本书在纽约的旧书店里也没有买到,东道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翻译中心的诗人白英说可以复印一本,也因页数过多未成事实。倒是最近在老友徐成时处看到他收藏的一本,不免又引起我的怪癖来了。成时乃以此书作赠,对于我来说这岂是一书之赠,这里面包含着成全一个人的盛意在内,所以我也不以言谢,只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了。

  我到重庆时已是1941 年,重庆早已被炸成一堆瓦砾,除了几家大银行商号之外,城里多的是饭馆小吃店,只是在两路口有一二家旧书铺。

  到1942 年,日寇的轰炸大为减少,雾季时竟可成月不闻警报声,我出城有便时就去浏览一番。有次吴宓先生到重庆,我有个朋友是他的学生,常和我谈起吴先生的诗词。一天,我偶尔在旧书店里买到了他的诗集,厚厚的十六开一大册,以后几年中我经常翻读,我觉得他的诗自有一种空灵的气氛。另外买到的两部书,也是非初意所想到的。一本是D·H·劳伦斯的《恰特里夫人的情人》,还是翻印本。这本书在英美当时都是禁止出售的,但中国的书商将该书翻印了。在大学时我曾经托一位在清华大学念书的同学买到,但以后大家传阅,再不能有物归原主的机会。这次我遇到了这本旧书,缅想在烽火中不知流亡到何处的赠书人,为之悒悒不乐者久之。另一本则是英国法兰克·海里斯的《我的生活与爱情》,如照金圣叹的标准,这是本奇书。因为海里斯在这本书里,上至英法政治人物,下至市井鸨妓,无一不包罗在内。对于邱吉尔他倍加称颂,对于萧伯纳则刻意调笑。特别是英文之漂亮,自成一家,令人叹为观止。

  有次在一家旧书店里看到一套十五本的法国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是英译的,可惜我现在把这位翻译者的姓名忘掉了。这套书原主人因有急用而在旧书店里寄售,我站在昏暗的店堂里读了十多页,简直爱不释手,碰巧身边带的钱不够买这套书,而原主又不许书店削价出售,只得怏怏而回。第二天再去看时,则已经为他人所得了,心里的懊丧简直无法描述。就在这天晚上,故友顾梁背着一大布包书来了,说是专门买了送给我的。打开包袱一看,则从我手底下漏去的《追忆似水年华》赫然出现眼前,我那个高兴劲儿也是无法描述的。这套小说随我自重庆到了上海,又北行到北京,可是卷帙浩繁,却使我不能读毕全书。

50 年代初,我把它和其他的爱书,送给了外文出版社(外文局前身)的图书室。经过十年动乱,不知这套书是个什么下场,我不敢去问,惟恐听的是不好的消息。


  抗战后回到上海,那时我正热衷于电影,便把上海所有新旧谈电影技术及艺术的英文书,都收集到了。后来陈鲤庭和何为等办电影文学所,我便全部赠送给他们。据鲤庭说这些书在“文革”中,也全部散失了。

  这里面有些书当时即已绝版,今天再要搜罗,显然己成难事,惜哉!

  我的书癖大概在50 年代初叶,达到登峰造极;因为解放后出版事业蓬勃发达,许多书如《鲁迅日记》的影印本以及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的文集都相继出版,使我可以闲坐书城,摩掌观赏,亦人生一大乐事。但好景不常,奇祸迭降。为了儿女衣食,不得不将这些伴我岁月的典籍,尽行出售。另外则还有一种心情,觉得文章误我,今后再不作这种生活了,就此卷铺盖上干校去也。

  不想我这甘心在干校落户一辈子的信念,在1972 11 月忽然奉“令”改变了,于是又卷铺盖回到北京。夫妻重逢,首先谈到生活,不愿月圆人寿,但愿多有时间读读想读的书,以了宿愿。于是原来已经放在厨房使用的书架,亦重新升格,回到届室为藏书之用,不再每日与油盐酱醋为伍了。我又能重亲新印书刊的纸墨清香,其乐也陶陶。

  但是事物的发展,总不会好的常好,坏的常坏。正在我们离休之后,认为今后可以多得时间,亲炙楮墨的时候,本本买来的或送来的书刊竟占领了我们的整个居室,屋内四壁,床前床尾,堆的除了书刊还是书刊。

  每年底整理刊物时,老夫老妻间总有一番争执,有的她说可送废品站,而我不肯,有的我说可以烧火,她又舍不得。正是弄得身外无长物,唯积书盈室而已。

  最近一对年青夫妇到我家来作客,回去后称颂我室内既无组合家具,亦无华贵壁饰,所见者,就是到处都堆着的书刊,确实我们并不以此为辱,反而以此为荣。世上哪有比书籍更为温馨可爱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比全套罗马尼亚沙发,或是一台夏普彩电还要贵重得多。

  友人说我是个有书癖的人,我自己想想这个头衔加给我可说是对我的知心话。什么东西都可以今日占有明天失去,惟有从书里发出的思想,却永远盘踞在你的脑海里,不作转蓬之客,这些思想有的可以引起争辩,有的又使人感到妥帖;有的可以兴起怒潮,有的又可以平静如镜。嘻笑怒骂,皆是文章,而尽收眼底,实人生一大享受!所以即使我在物质生活上,习于陋居,而在精神上,我却宁愿弃亿万富翁而不为。大概人云曰痴,痴就痴在这儿;而痴自何来,舍癖又安能期于其他。

  这些也许正是使我有了书癖的道理,但是我宁愿有此癖而不悔,不愿人视我为白丁耳。

198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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