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启阵
子贡、孔子
读《论语》至《子张篇》，有三章，子贡对他人贬低、诋毁他老师孔子的话作出回应。回应的语言极富文学色彩，充分展示了孔门“言语”课代表子贡出类拔萃的语言修养。大致如下：
鲁国大夫叔孙武叔有一次在朝廷上公开宣扬：“子贡比孔子强。”有人把这话转告子贡，子贡听后，用宅院围墙打了个比喻：他自己的宅院，围墙高度跟肩部相当，因此墙外人可以窥见房屋的好处。而孔夫子家的围墙有好几丈高，因此不走进门里，根本看不见里边雄伟的宗庙，房舍之多。很少有人能走进夫子的家门，因此叔孙武叔说出那样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还有一次，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子贡又作出了回应，把孔子比作高悬天际的太阳月亮。他说一般的牛人，如同丘陵，是可以超越的。而孔子有如太阳月亮，无法超越。有人诋毁太阳月亮，对太阳月亮毫毛无损，只能证明他们无知罢了。
第三次，一个叫陈子禽的人说子贡太谦虚了，他认为孔子没有子贡牛。子贡严厉驳斥陈子禽时，又打了一个比方：孔子如同高高在上的青天，不可能通过阶梯攀爬上去。
三章文字编排在一起，除了内容相近以外，可能对话发生的时间相近也是一个原因。根据子贡回应陈子禽时说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可知这是孔子死后的事情。换言之，这个时候子贡可能已经在卫国、鲁国做到（过）宰相，可能已经“家累千金”，已经是公认的人生大赢家了。
一个堪称功成名就的人，在他人恭维自己、贬低他四处碰壁如丧家之狗的老师的时候，不但没有飘飘然忘乎所以，反而如此谦恭，对自己老师推崇备至，简直是不可思议。
凭什么？孔子凭什么让子贡这样优秀的弟子对自己衷心服膺，推崇备至呢？
还有，千百年来人们公认颜回是孔门最优秀的弟子，而子贡自愧弗如（孔子有一次问他，自己跟颜回相比谁更强，子贡说自己不如颜回，颜回能闻一知十，而自己只能闻一知二，见《论语·公冶长》）。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建树、早早夭折的弟子，竟然一直碾压早年便在斡旋国际事务时曾有多次出色表现、日后大富大贵的同学，并令他心服口服。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认为，是因为孔子、颜回拥有“固穷”的品德和境界。
何为“固穷”？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可见这是一种只有君子才能具备的优良品德。具体地说，大概相当于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话说鲁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孔门师徒遭遇了周游列国漫长道路中最困难的处境。《论语》中的记载是：粮食断绝，弟子们饿得站不起来了。子路生气地跑去质问孔子，你口口声声自认为君子，怎么会走到这样的穷途末路呢？
孔子知道弟子们心里窝着火，随时可能爆发。于是先后召见子路、子贡、颜回，问了他们同样的问题：《诗经》里说“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待在旷野中”。难道因为我的学说是错误的？不然为什么我们会被困在这里呢？
结果，得到了三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子路的回答是：人们之所以不信任我们，难道是因为我们还没有修炼到仁道的境界？
子贡的回答是：夫子的学说已经是最伟大的，因此天下都容不下夫子。夫子为何不能稍微降低一点自己的身段呢？
颜回的回答是：夫子的学说已经是最伟大的，因此天下都容不下夫子。虽然如此，夫子曾经想要推行它，没人收容，又有什么问题呢？没人收容，才证明您是君子！如果说学说不成熟，那是我们的问题；学说既然已经修炼得很成熟了，那是国君们的问题，丢的是他们的人。没人收容又怎么样？没人收容才证明咱们是君子！
可见，子路、子贡、颜回分别代表孔门优秀弟子的三个境界：
子路境界最低，还处于怀疑孔子学说的水平上，这说明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孔子学说的价值；子贡的境界在子路之上，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孔子学说的价值。但是，他劝孔子降低自己身姿，委曲求全。颜回的境界最高，其实就是孔子说的四个字：君子固穷。固穷还不是愁眉苦脸地固守道德防线，而是全然不在意的潇洒自在态度。
不用说，孔子最赞赏颜回的境界。
生前四处碰壁，累累如丧家之狗的老师，死去数百年之后，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圣人；而他从政位至宰相、经商至于家财万贯的人生大赢家弟子，却几乎泯然众人。
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历史喜欢同情落魄、失意者？
也许有一点儿这样的成分，但主要原因是：品德境界上的高度差异。
子贡的境界，他能认识到孔子学说的伟大，道德的高尚。但是，他因为要求得世道对他的接纳与容许，势必会影响到他对学说、道德的追求（不修远道而求为容）。结果是，求得了人世间的左右逢源，风生水起。但是，精神上的价值却有了欠缺。
而孔子的境界，有如善于耕耘却不善收获的农夫（能稼而不能为穑）和技术精湛却不能顺从他人意愿的工匠，他是个善于修炼出伟大的学说却不能与狼共舞的君子，生前的失意，无损于他精神的价值与魅力。
成功者，往往荣辱止于其身，人死如灯灭，无声无息。落魄者，每每容易成为后世顶礼膜拜的对象，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精神境界的至高无上，精神魅力的强大无比。隔代的名利、物质财富，价值不复存在；隔代的精神财富，却可以给人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大放光彩。
2018-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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