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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关前的大清,在东北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有了前两篇文章的铺垫,清朝的话题我终于可以碰了。

前两篇的关键词,分别是'极限'和'大限'。无论哪一种'限',都意味着在经济、气候、文化等边界条件的约束下,帝国不可能无限扩张,王朝不可能万代昌隆。二元帝国或许是一种兼容方案,但作为系统的CPU,中原这个模块上的两组硬BUG,像宿命般敲在文明的底层代码中,无论多么英伟的皇帝,多么强力的内阁,都最多只能推迟大限期的到来,尽量拉长帝国的寿命,却无法改变程序注定崩溃的结局。

言宿命,必有轮回。在上篇文章的末尾,我们留有一处设问:为什么重建秩序的使命,经常是由来自东北的力量完成的?

今天,我们就来解锁最后一道玄机。

中原王朝的边防难题

在东亚大陆上,中国所处的位置是三大板块的接合处,分别是:西伯利亚地台板块(北方西伯利亚-蒙古高原)、西太平洋板块(东南部适宜农耕的肥沃腹地)和东印度洋板块(西南方向雪域高原)。

跳出中原视角看东亚,才能找准中国的历史坐标

这其中,西太平洋板块孕育出的文明,因其得天独厚的农业优势,在古代长期主导着东亚世界的经济秩序,也是对气候等外部因素的改变耐受力最强的文明,我们叫它:中原文明。

而每逢400毫米等降雨线向南萎缩,来自西伯利亚板块的游牧者就要南下,这是历代中原王朝命中注定的劫数。

冰河期来了要南下,秋冬战马肥壮了也要南下,'冻'辄南下!中原王朝必须直面北方的饿狼。

气候变化是游牧者南下的首要动因

这其中最豪迈的篇章就是卫霍反击匈奴的传奇——镰刀击败了弓箭,冲击克制了骑射,大汉帝国的农家子弟第一次证明了自己也能化身马背上的健儿,在塞北的草原收割敌人的首级,背靠长城捍卫身后的农田。

但历史不是诗人的狂欢,经济规律有其最冷酷的一面——成本,一个永恒的约束,倒逼着中原王朝寻求更加优化的边防战略。

于是,和地球另一端的罗马帝国一样,中原王朝把目光投向了边疆的蛮族。

东汉羌胡义从、汉末西凉军阀、北魏六大军镇、唐末边镇雄藩、辽金蒙古纠军、明朝辽东铁骑,这些开疆固边的急先锋,论成分,有些是游牧化了的中原军队,有些是胡汉杂糅的混编军团,还有的干脆就是归附过来的外藩佣兵

马蹄南去人北望,北望尽是胡色人

相比于可歌可泣的农耕逆袭,以胡制胡才是中原王朝——甚至本就出身草原的二元帝国最理性的国防战略。

理性源自对成本的考量——汉人负责南方财富,胡人负责北方安全,这是帝国长治久安的最佳分工:财富与安全,互为前提;汉人与胡人,互为倚靠。

但如果为资源的流动附加上时间的影响,这种分工模式也会有瓦解的一天。

使用胡人戍边的成本不断上升,朝廷早晚会负担不起边军的开支。养不起,就意味着用不动,最后的局面就是:边军能打,但不听话;京军听话,但不能打。

这种困境,到了明朝,终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进击的东夷

明代的边患问题,堪称历代之最,终明一世,边事一直都是帝国的心头大患。京杭运河作为向北方输血的动脉,自隋唐以来,从未像明代这般满负荷运转,成祖朱棣干脆把京师从安逸的江南搬到了动荡的长城脚下。

考察中原王朝的北方边患问题,明朝的样本是最具代表性的

而在使用胡人戍边的问题上,明朝先后经历了洪武探索期、永乐蜜月期、洪宣转折期、正统决裂期、隆庆缓和期、万历动荡期和启祯恶化期。作为历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全线经略长城的中原王朝,明王朝尊享着后世'刚明'的称颂,却也吞咽着当世'穷明'的苦果,因为无论用不用得起,胡人都必须得用。

用或者不用,胡人就在那,用则为兵,弃则成寇。

实际上,这种使用,也是一种不得已的收买,是对胡人在边疆既成地位的追认

理解了草原,才能更深刻地认识中原

胡人在明代被称作'达人','达'是'鞑'的通俗叫法。达人又可细分为两种:

在某些语境下,夷虏可相通,但通常以'虏'特指鞑靼、瓦剌、兀良哈等蒙古部落,而'夷'专指东北的边疆部族——女真。

女真是东北的原住民,先秦的肃慎,两汉的挹娄,魏晋的勿吉,隋唐的靺鞨,全都是其前身。到了辽代,女真的叫法才正式出现,并沿用至明末,期间为避讳,还曾改叫'女直'。

但要说女真就是后来满族的祖先,却不够严谨,因为史家当前的观点认为,女真人中,只有源自'黑水靺鞨'的一脉才是满族的直系祖先。

辽灭渤海后,迁女真“强宗大姓数千户”至辽阳以南,渐渐衍化为后来的“熟女真”

靺鞨的其他几支,在唐末成为渤海人。辽灭渤海后,其中一部分逃入高丽,另一部分迁往辽东,只有留在黑龙江畔的黑水部未被融合,进而发展为独立的一支,也正是在这一支的基础上建立了大金。

金先后灭亡了辽和北宋,而这一支的族名,就是女真。

但是,女真并未因大金入主中原而举族光耀。

通过梳理归纳,我发现女真族的内部发展极不均衡。当南方的同胞已经熟读儒家经典,享受汉化红利时,北方留守的女真还过着'无城郭,逐水草'的采集渔猎生活,并且直至大金灭亡,甚至元朝退回蒙古草原以后,留守北方的女真仍在黑龙江边和当地的野人部族(统称'兀狄哈')攻伐混战,目的不是抢地盘,而是抢人——黑龙江女真此时还处在从原始社会迈向奴隶制的时期。

东北三江之地,是以狩猎网捕为生的通古斯语系各民族的摇篮

上世纪后半叶,史学界关于女真社会原始、奴隶和封建阶段的断代问题曾有过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而分歧当中的共识是:至迟到进入辽沈地区,女真社会(尤指建州部)已经发展到封建阶段了。

在上篇文章的末尾,我曾提到过,从女真到满洲,从后金到大清,从原始到封建,从一个边疆卫治到与大明分庭抗礼的区域性强权,来自东北的这支力量在半个世纪内就完成了超级迭代。

这一切的发生,都隐隐然指向了那个被称作'龙兴之地'的过渡地带——东北,具体来说,是其中的辽东部分。

铁血龙兴,秘密何在?

沙盘辽东2.0

很多人喜欢把清朝的崛起归因于李成梁的养寇为患。这些人相信阴谋论,凡是基于是非黑白的价值判断,他们都乐意追捧,因为这样做不用动脑子,还能在外行面前显得他们'洞悉真相';一些更有思考的人,会把清朝的崛起归因于万历晚期大明、朝鲜、日本三家势力在东亚爆发的大战,在大国角力场外的真空地带,后金政权趁虚而入,为日后的崛起攒下了家底。

如果只用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解释历史,很容易陷入“坏事背后必是坏人”的思维陷阱

但这仍然属于重元素而轻规律的'历史爱好者'思维,不能对历史演化的逻辑给出最有力的解释。

现在,假设你获得了上帝视角,而东亚的版图就是你下方的一座沙盘,上面有真实的山脉水系,还有微缩版的大气环境,总之一切地理条件都被给入了这个微观的东亚生态系统2.0。

接下来,想象沙盘上生活着一群微生物,假以时日,他们进化出了文明,当你用显微镜去观察一个叫'辽西走廊'的坐标格,你会惊奇地发现,那里一定有一个要塞叫做'山海关'。

在山海关右边的沙盘格内,有一群微生物异常活跃,他们的熵降速度明显高于周边同类,而更早的时候,他们还只是沙盘上更高纬度格子里奄奄一息的一些菌群。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观点:只要辽东地区环境给定,有些事,就注定要发生,没有努尔哈赤,也会有努尔哈橙、哈黄、哈绿来代天从命,完成历史交给的使命。

在古代,和自然条件给出的外部约束相比,人类之间的那点阴谋诡计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就让我们追寻那个菌群早期的迁徙,看看后来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镜头给回元末留守黑龙江的那支女真部落。转眼间到了明初,宿敌兀狄哈对女真发起了全面进攻,迫其南迁,其中一部分来到绥芬河上游和图们江下游地区,归附了明朝。因此处原是渤海时代建州故地,明朝便以这部分归附女真为主体,设立了建州卫。

为了生存,建州女真又一分为二,其中一支迁入了更加肥沃的辽东山区苏子河流域,另一支溯松花江而上,定居在了史称'海西之地'的大转弯地带,是为'海西女真'。

而最终占据了黑龙江广袤地域的兀狄哈,被泛称'野人女真'。

再来看看建州女真为自己选定的安身之地——辽东,这里堪称关外'小中原',是古代东北最适宜人类居住的一方宝地。

辽东位于东北的最南端,在关外,是宝地中的宝地

东北是两大板块间的过渡地带,辽东位于其最南端,被大兴安岭和长白山脉南麓夹在中间,发源于两翼山地的水系在中部汇聚,形成了海拔200米的河套冲积平原,北接松嫩,南入渤海,天堑环护,势若悬臂。

辽河在燕山脚下转了一个弯,把辽河平原分作两半:西辽河平原和下辽河平原。西北望,燕山余脉挡住了蒙古高原南下的风沙;回头看,渤海湾的暖湿气流又带来了充沛的雨水,于是,西辽河平原成了游牧者的天堂,下辽河平原则是农耕者的乐园。明王朝追寻着400毫米等降雨线的尾迹,把长城修到了辽东。

雨养农业线延伸至辽东,便调头直上,左右摇摆,于是在关内,长城南北切分农牧世界,而关外则是东西切分。

在关内,长城南北是生与死;在关外,边墙内外却是分与合

明代辽东边墙,西起蓟镇铁场堡,北抵开原镇北关,南至鸭绿江畔凤凰城,全长近1800华里

汉家皇权的禁区

据辽东人口研究的观点,明初辽东人口约40万,其中原住民26万,内陆牵来的官军及家眷14万。原住民中,有华夏族群14万女真蒙古高丽12万

这里有必要强调一下,辽东原住民中的华夏族群,和汉族有交集,但绝非同集

进一步地,我们探讨一个问题,在古代,究竟什么是汉人?

汉人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吗?不是,最早也只到汉朝,才出现这一概念;汉人是血统的划分吗?更不是,华夏大地上,迁徙和融合是永恒的主色。

儒家文化、汉人、定居、农耕、税赋、官僚制,这六大关键词之间的关系,在前两篇文章中有过细致梳理

那么汉人究竟是根据什么来定义的呢?

答案:儒家文化

在古代,只要是按照儒家文化的指导来生活的,就可视作汉人。

儒家文化的秩序,必须基于固定的人际关系、稳固的社会结构,像'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规矩,你长年在山里跑,在海上漂,或是在草原上浪,都是玩不来的——一句话,你必须得是定居的才行

古代中原的繁荣,建立在深厚的农耕文化基本盘上

在古代,定居就得农耕,而农耕、定居、税收和官僚体系之间的关系,前文已经讨论过,这里不再重复。(如果你以前没有过这方面的思考,建议先读一下前文,否则后面的逻辑可能理不顺)

辽东作为农耕和游牧的过渡地带,天然就是一个大课堂。弱小的女真人,被大明、蒙古和朝鲜三个大只佬夹在中间,为了能站得住脚,必须多面逢源,时间久了,便彻底吃透了中原和草原模式两套玩法。按照现代人际网络理论的时髦概念,女真人,就是辽东大博弈中的结构洞

在古代,但凡能在东北站住脚的势力,必然得兼容中原和草原两套游戏规则

性能优秀(战斗力强),又自带兼容接口,这样的设备,大明必须利用起来,以确保辽东擂台上,始终是三打一的有利局面(大明、女真、朝鲜VS蒙古诸部)。

于是,从洪武年间起,明朝在东北广设卫所,大行招抚,令归附各部'统率所属,自便住牧',对其酋长,则依实力强弱,按照明朝军职授予其下至镇抚百户,上至都督的官职,给予了高度的自治权

永乐年间,明朝招抚大军抵达了黑龙江口,设立努尔干都指挥使司,再以此为基地,以归附夷人为向导,继续向库页岛地区远播天恩,遥相招抚。

至于辽东,作为明朝前出山海关的跳板,也曾考虑过用内陆的府州县制来管理,但终因'华夷杂糅,易动难安'而放弃,仅在开原城内保留安乐自在二州治,专门安置内迁的达人,其他地界,则确立了镇-卫-所的军屯模式。

今天的辽阳、锦州、沈阳、抚顺、铁岭、开原、盖州这些地名,在明代的辽东镇已有体现

自此,我们注意到儒家官僚治理模式以山海关为界,展现出梯次过渡的延展模式。州府不出山海关,辽东边墙以内则是最后的皇权直辖,边墙以外,归努尔干都司管辖,其长官是朝廷委任的,至于人家认不认,还是那个逻辑:取决于朝廷养不养得起。

这一模式,有一个更有名的称谓:羁縻统治

向你朝贡,到底凭什么

羁縻,原意为马络头、牛缰绳,本就是牵制、笼络的意思,笼络的方式就是朝贡体制,辅以敕封和赏赐。

提起朝贡,很多人的直观感受是气派、霸道,认为是你把我打服了,我怕你一直打我,所以只好定期给你上贡,你是宗主,我是藩属。

完全扯淡。

事实上,我之所以原意奉你为宗主,和你的武力真的关系不大,武力也许是前提,但我真正慑服的是你的文化——先进的中华文化圈,正统的儒家话语权

而你之所以不打我,除了我已经向你朝贡,还因为你心里清楚,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打得下来,打下来也未必占得住,占住了也没法稳定统治,要是死乞白赖非得统治,没几年就得把自己彻底拖垮。(原因见前文)

成本,永远都是成本

“关西七卫”的设立,是典型的“国力晴雨表”,从草创到完全放弃,前后只维持了一百多年,不及明朝国祚一半

当然,朝鲜这样的开化之邦,是真心因文化而臣服的,而关外的女真,可以想见,其臣服更多是源于对明朝国力的直观感受——将士们披坚执锐,精甲曜日;官员们威仪堂皇,气魄不凡,最重要的是:明朝人太有钱了,生活水平太好了!

慢慢地,明朝也意识到,长期笼络女真的关键,就在于带着兄弟一起致富

于是,朝贡体制下的另一个关键元素出现了——抚赏。

电视剧里,有时出现这样的台词:'皇上,这是西域进贡的宝马;娘娘,这是关外进贡的东珠……'但天朝上国的东西可不是白得的——宝马是用成吨的茶叶换来的,东珠是用成捆的彩绢、满车的大米换来的。

明朝对关外各部朝贡的人数有严格的限制,但各部每年都超标来朝,以致明廷不得不一再修改规定,放宽人数要求。

如果朝贡只是单方面给宗主国送礼,犯得上挤破脑袋往前冲吗?

以朝贡之名,行贸易之实,如果仅看财富收益,部落一方明显占了便宜

实际上,朝贡之下,双方均有受益:明朝通过抚赏边夷,获得了边疆的安定;夷人通过送点貂皮、人参、东珠之类的土特产,再跪一跪,拜一拜,意思意思,换来的是一路上的好吃好喝,上加款待,和大量的粮食、布疋、器皿、农具这些本土的稀缺资源。

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明朝回赠的物资中,除了农产品、手工制品,还有一项是农具。

女真不是采集渔猎民族吗?要农具干嘛?

事实上,进入辽东山区的女真部族,除了传统的采猎放牧,另一脚已经迈进农耕的门槛了。

据朝鲜《李朝实录》所载,建州女真定居婆猪江(浑江)后,'虽好山猎,率皆鲜食,且有田业,以资其生',婆猪江则是'两岸大野,率皆耕垦……农人与牛散布于野'。

有人可能会说:不对,女真还是奴隶制,负责农耕的是他们抢来的奴隶,奴隶主自己是不种田的。

其实,到底是谁负责种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耕地,就为日后后金政权建立稳定的税收制度奠定了基础,进而为建立官僚制提供了条件

而且,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阻碍女真进一步农业化的,反而是明朝。因为女真靠朝贡贸易能从明朝换来巨量财富,而产品交换的红利迫使其更加强化采集渔猎的生产模式,相比之下,种地反而划不来。

当然,女真人的传统观念中,一直也有'种地非男子汉所为'的思维,真正的部落健儿还是以打猎、劫掠为荣,这也为后来努尔哈赤时期八旗子弟'但砺刀剑,无事于农亩者'的分工提供了道德支持。

《建州闻见录》记载,女真军卒出征之际,“无不欢跃,妻子亦皆喜乐”,甚至连家奴都“皆争偕赴”

到此为止,尽管朝贡制度让女真部族基本温饱,但距离真正的富强还有很大差距,后来那个东亚小霸王是怎样逆袭的呢?

答案:进一步地物质交换

大明?尚堪战否?

养夷制虏的模式,仍然逃不出边际成本递增的规律,至迟到正统年间,羁縻统治+朝贡贸易的力度已经压不住胃口越来越大的女真了,明朝只好不断突破上限,玩了命地加倍封赏。不断有部族酋长被加封都督、将军的名号,这可是明军最高武职,朝堂之上就那么几个,关外夷人却封了一堆,头衔本身的含金量就被稀释了。

渐渐地,接受羁縻朝贡反而成了女真部族要挟明廷的手段,边关不再安定,朝廷派出招抚的使者竟然遭到半路截击。

终于到了正统十四年,明朝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战败被俘,在关外,女真倒向蒙古一边,努尔干都司形同虚设,夷虏首次联手叩关,明军无力阻挡,神京告警,辽东报急。

谁在危急时刻拯救了大明?你可别觉得是于谦特别能打,把蒙古人一波流推回了草原,于谦固然是乱世大英雄,但他一个人再能打,也灭不了自白登之围以来,蒙古草原上最髙量级的骑兵动员。

即使以最保守的估计,至少从南北朝时期开始,直至鸦片战争以前,塞北骑兵都一直是东亚大地上的武力担当

真正扳回局面的,是规律本身。

前面说过,中原吃不下草原,反过来,草原也啃不动中原。

打过长城容易,占住对家很难,你玩不转对方的治理模式就想建立统治,成本会比打仗还高

自来草原南下,就是抢足了东西就撤最划算,尤其这次又对上了于谦这样硬核的汉子,皇帝顶前面做人质都不开门,唉,围着京畿扫荡一番,吃饱了就撤吧。

蒙古人撤了,关外的女真跟屁股后面抢够了,也就消停了,回过头来,该进贡还得进贡,明朝虽然被自己养的狗给咬了,但该抚赏还得抚赏。

只不过,经过这一场大变,在女真人眼中,关内的那个天朝上国,已是颓态尽显。

一个巨有钱,又不太能保护自己的胖邻居,嗯,我们想到了什么。

尽管未必同源,但同样发祥东北的经历,让明人在想象中,将当代女真与四百年前的金国铁骑建立起了某种关联

前朝好像有个靖康之变,就是我们祖上和他们祖上的恩怨吧。

明朝这边,北宋被大金灭国的恐怖记忆,深深刻在士大夫们的记忆中,如今关外的女真露了獠牙,蠢蠢欲动,而大明军力已在土木堡折了大半,怎么办?

军力不济,财力来补吧。

辽东马市为核心的边关贸易,就是大明稳住女真的最后希望。

辽东,我惦记你很久了

明朝非常重视骑兵建设,相应地建立了以太仆寺为主管衙门的马政制度,当然,除了自己养马,向周边部族买马也是重要举措,西边是以茶换马,东边是米布换马。自成化开始,折色马越来越多(马户不再上交马驹,而是折算成钱粮物资上交朝廷,朝廷再拿去找边地部族买马)。

草原马就是当年北方部族所掌握的最硬通的战略资源

贸易是避免战争的最好办法,特别是对辽东马市来说,更多了一层用钱换和平的苦衷。

可想而知,明朝在辽东的贸易,让渡了多少利益。

在有据可考的十五处辽东马/木关市中,直接针对女真的就有八处,分别是设立于永乐时期的开原三关马市、天顺时期的抚顺关市、成化时期的达达市和万历时期的宽甸叆阳清河民市

这下女真部族彻底发家了,以前朝贡贸易每年才一次,迢迢千里远赴燕京,虽然收获可观但总觉吃不饱,如今一出家门就能和明朝做买卖了,大伙麻溜的吧!

于是,关市周边慢慢聚集起大批的女真部族,为了交易便利,干脆就住下了。再往后,几家生意做得比较大的女真贵族,为了获得竞争优势,还建立起私人武装,以武护商,其中比较有名的一支是海西女真哈达部酋长王台,麾下坐拥上万兵丁,他的得力部下爱新觉罗·觉昌安,正是日后天命大汗努尔哈赤的爷爷。

经过两百多年的物质交换,当年落后的女真,如今已是弓强马壮,改头换面

终于,万历四十六年四月的一天,一大批和往常一样,牵着上等关东马来'交易'的女真'商人'现身抚顺马市,当明朝商户带着瓷器、绸缎前去迎市的时候,对方却亮出了弓箭和腰刀……

抚顺城破,明廷震惊。天朝重镇竟被建奴血洗,此仇不报,颜面何在?

'万历三大征'的骄傲是否还支撑着神宗朱翊钧的自信?我们没法获知,只知道为了剿灭建州女真,这位皇帝先从全国各镇抽调精兵强将,云集辽沈前线,又叫来朝鲜和女真叶赫部的援军从旁助阵,其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而他的对手——已是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不仅有着女真先祖勇敢、坚忍、机警、灵活的基因天赋,更在长期的实践中积攒了雄厚的战争经验。

八旗制度的缔造者、后金天命汗、大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

不同于传统部族酋长对手下松散无力的约束,努尔哈赤素以颇具汉将风格的治军严明著称于世,八旗部队在他的调配之下,先集中力量干翻了迎面扑来的明军主力——杜松的西路军,旋即调头北上再下一阵,轻取不堪一击的北路明军,最后急转直下,吃掉了刘綎所率的南路军,兵锋之劲,世属罕见,直接吓退了李如柏率领的最后一路明军和叶赫部的援军,朝鲜军队干脆直接投降了。

裹挟着萨尔浒之胜的威势,建州女真连下开铁两地,又于同年吞并了宿敌叶赫部,继而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精锐骑兵,实力进一步壮大,有了和西边蒙古人掰手腕的底气——在此之前,建州女真一直是步兵见长,而叶赫部则掌握着强大的骑兵,叶赫曾言:'奴畏我骑,我畏奴步。'

灵活凶猛的山地步兵,是建州女真起家的主力军

两年后,八旗军攻入辽沈地区,辽东最肥沃的农耕地带向后金敞开了大门。

这意味着什么?读过上篇文章的朋友知道,草原帝国一旦获得一块可以提供稳定财富的中原膏腴地,它的统治模式就可以升级了——大限已破

后金虽不是草原帝国,但模式升级同样适用。长年蜗居辽东山区的女真人组织了'大搬家',迁都沈阳,同年推行'计丁授田',四年后又打出了'庄田制'的政策组合拳,稳定的税收源源不断涌入国库,女真人终于可以不再靠抢劫度日(至少相对来说吧)。

有了稳定税收,就可以建立中央财政,官僚系统就呼之欲出,于是即将彻底改变后金制度基础的巨变开始酝酿。

1627年,皇太极接棒努尔哈赤,在他的领导下,女真政权即将高速驶入封建化的快车道

皇太极:不改制,朕何异于太祖?

有人必八家分养之,地土必八家分据之,即一人尺土,贝勒不容于皇上,皇上亦不容于贝勒,事事掣肘,虽有一汗之虚名,实无异整黄旗一贝勒也。

——《天聪朝臣工奏议》

努尔哈赤固然能号令全军,但多半还是仰仗个人权威,从制度上论,他本人能直接调动的,仅有镶、正两黄旗而已,到了继任者皇太极手里,又多掌握一旗,上三旗归大汗所有。

事事都讲平均主义,几乎成了后金贵族们的基本共识,皇太极想大权独揽,因此对这一传统早就不爽了。

可是没办法,这个传统根植在每一个女真人的骨子里,它源自更古老的时候,集体狩猎的分红原则

曾有朝鲜人见过几个女真人得了一件衣服,硬是把衣服均等地撕成几块分了。

女真人打猎,几家人一起出力,战果也必须事后均分

战场上,这形成了相对于明军的优势。明军打仗,'争割首级,无意力战,一胡之仆,十余骑皆下马争之,故以致败覆',相比之下,八旗军注重整体效率的风格,在作战中更具优势。

史料记载,八旗军不尚割首级,“只以敢进者为功……或视陷阵、登城之次序,或验伤之轻重……”

但到了朝堂之上,平均主义就很让大汗头疼了,动不动就搞什么八王议政。努尔哈赤时代,大汗还是靠垄断战利品分配权的方式维持统治,当然得照顾其他旗主的面子,而到了皇太极时代,国家的财政模式变了,大汗掌握了稳定的税收,不抢劫也有钱花,用不着看你们脸色了,还想议政?议你个鬼!钱在我手里,我可以自己雇人干活。

天聪三年(1629),皇太极废除'四大贝勒按月分值'制度,次年又因入掠北京的胜利洗刷了两年前兵败宁锦的耻辱,进一步巩固了个人权威,并借着战后总结(清算)的机会,缴了二贝勒阿敏的权;天聪五年(1631),皇太极正式设立吏、礼、户、兵、刑、工六部衙门,只对大汗本人负责,其他贝勒无权干涉;第二年,第一个出头鸟——三贝勒莽古尔泰以身试法,直接被皇太极法办了。

继六部之后,皇太极又设立了内国史院、内秘书院、内宏文院,各设大学士一人,除此之外还设立了都察院

大汗有了官僚系统这把快刀,已经是说收拾我们就收拾我们了?!于是,诸贝勒再也不敢造次。

为了给官僚系统补充新鲜血液,进一步巩固汗权,后金在治下的辽东汉区开科取士,这样一来,士子归心,一轮野心勃勃的旭日从大政殿的一角冉冉升起。

在经略辽东的过程中,女真和汉人之间爆发过极其尖锐的对立,但十多年后,辽东汉民还是认同了满清的统治

这期间,在军事上,皇太极干了三件大事,进一步提升了大金政权在东北亚地区的区域整合度

第一件就是在大凌河围死了辽东明军最后的精锐——曾在己巳之变中与八旗军血战北京的袁崇焕遗部,并逼降了主将祖大寿(诈降复反)。

之后,辽东战事进入了缓和期,史称'辽西对峙'。

在此期间,明金双方多次遣使议和,虽然明朝觉得自己的死硬态度很长脸,在谈判中占了上风,但意料之外的是,谈判行为本身却提升了后金的地区统治权

而第二件事,才是皇太极的得意之作——攻伐蒙古。

满蒙联盟的建立,除了政治联姻,还经历了一些兵戈征伐

满蒙争锋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叱咤风云的蒙古人,会被当年跟在屁股后面捡剩吃的女真人给打败?

其实很好解释。

首先,与蒙古开战时,后金已经占据了辽河平原的农耕地带,隐隐然是一个具有准中原要素的政权,而蒙古各部此时却处于自北元之后最混乱的大分裂时期,按照我们在上篇文章中建立的模型,一个准中原王朝,对上类似'百年大限'之后的分裂的草原帝国,战术上可能仍然打得很累,但战略上,中原模式一定是最后的赢家

明朝用极高成本死磕了近三百年都未能解决的蒙古问题,在清朝手中,用了一个多世纪就被永久解决掉了

何况,相比于纯中原军队,八旗军战斗力的生成模式,可以让这种战术上的疲惫大为缓解。

其次,皇太极并不需要真的征服整个蒙古,他要对付的,仅仅是外藩蒙古中,既不愿臣服后金,彼此间又相互独立的不抱团的小部落们

在此过程中,皇太极还有忠于自己的蒙古科尔沁部的强大骑兵开路,汉军八旗中的火器部队也让他如虎添翼。

满清虽有自己的骑兵部队,但更多时候,是归附后的蒙古骑兵为其打头阵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蒙古世界的内部冲突,无意中给了皇太极继承元朝正朔的机会

冲突的焦点是林丹汗,他是蒙古察哈尔部的大汗,是黄金家族的正牌传人,论血统,没得说,而且其本人的才干也是一级棒的。

战略上,他组织人力大量翻译藏文佛经,进一步掌控蒙古人的精神世界;战术上,他不断击败那些不服从管理的小部落,风头之劲,一时无两。

可蒙古人此时的内斗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很多被他打败的小部落,宁愿投奔东边的后金,也不向他这个正根的蒙古大汗低头

蒙古世界的内讧,给了后金介入并分别击破各部落的机会

这下他就郁闷了,合着自己费老大劲翻译佛经,整合蒙古人的精神世界,结果你们压根不买账,于是在一气之下,林丹汗跟着喀尔喀部的好哥们却图汗改了宗。

这下其他仍旧信奉黄教的蒙古部落更排斥他了,于是,天聪八年,皇太极抓住机会,联合这些蒙古部落,一举击败林丹汗,后者率部逃往青海。

为什么要去青海呢?这里涉及到林丹汗的一个超级战略构想,我们下篇文章再说,现在你只要知道,没等这个构想付诸实现,林丹汗就病死了,他的家人只得调头返回东北,投奔了皇太极,并奉上了一件皇太极朝思暮想的宝贝——大元王朝的传国玉玺

有了这件宝物,皇太极就具备了继承元朝正朔的资格,其含金量不亚于黄金家族的直系血统,甚至更具说服力。

后来的清朝皇帝赖以噤吭东亚的满蒙联盟,是皇太极的得意之作

1636年3月,漠南蒙古十六部齐聚盛京,尊奉皇太极为蒙古大汗,汗号'博格达·彻臣汗'。虽然自成吉思汗以后,也有少数几个草原英雄凭借战斗力,以非黄金家族的身份窃取过汗位,但既非黄金家族又非蒙古人而成为蒙古大汗的,皇太极是第一人

同年5月,皇太极将国名从'大金'改为'大清',在此之前,他还将族名从'女真'改为'满洲'。

同样,沿用了十年,见证了皇太极无数荣耀的年号'天聪'也被改为'崇德',为此皇太极还办了一场登基典礼,而典礼中的一个插曲,促成了皇太极在军事上的第三件大事。

代天从命,入关必矣

那是在登基仪式上,来自朝鲜的代表以朝鲜是明朝属国为由,拒绝向皇太极行三跪九叩之礼,于是当年年底,皇太极兵发朝鲜,将朝鲜国王围困在南汉山城,逼迫其断绝了与明朝的宗藩关系,朝鲜正式成为大清的属国。

1636年清军的入侵,被朝鲜一方称为“丙子胡乱”

至此,清朝治下,除了自带的东北老家,辽东汉区、蒙古草原和朝鲜属地也被深度整合进来——对满蒙联盟来说,皇太极是大可汗;对辽东汉人来说,皇太极是皇帝;对朝鲜属国来说,皇太极是宗主国君。

从区域整合层次上看,大清明显超越了大明,大明王朝经营天下做到的事,清朝做到了,大明王朝没做到的事,清朝也做到了。

大清也接受朝贡,但它根本不屑什么羁縻统治,它采取的是一套更具“中国心术”的手段——不必直接去统治每一块地盘,而是令地盘的每个子部分都与其他部分彼此嵌套,相互依存,相互牵制,大汗/皇帝本人则居中操控。

如果你把自己定位在其中一个球上,是绝对看不懂“超级平衡手”的全局智慧的,这就是单纯中原视角的局限性


那么问题来了:清朝这套玩法,在东北+半拉蒙古+朝鲜半岛那点小地方玩得转,真要入了关,把天下给了它,还能玩得转吗?

当然玩得转。

不仅玩得转,还玩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玩出了古代中国的最终完成体。

下篇文章,我们一起看大清经略天下的高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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