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醒

知音亭旁的两株合欢开得愈发茂盛了，只是踏入园林，便看见桂花、香樟、栾树环伺间那高大摇曳的白色花朵簇拥在夏日的阳光中。

一步步靠近，每一步都在仰望它的风流，每一眼都有新的因缘产生，直到来到它的脚下，看盛放与坠落合围，看风与光点缀，看天的湛蓝与地的青翠相接，看空无人烟的此间，我一个人的自在欢愉。

“亭，停也，遇到亭子就要停下来，进去坐一坐”，也不知道这个知识是怎么窜入我脑海里的，却深深记住了，每次看到凉亭都会去坐坐，歇歇脚，也在静默间重观这山河长卷。

可这次，我更贪心，不仅是坐坐，而是躺躺，躺在凉亭石凳上，整个人都舒展开来，而那两株葱茏的合欢花亦扑面而来。光闪烁、风习习，莺啼鸟啭、光阴绵柔，我在这悠悠的午后，沉醉于天地安然。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陡然惊醒的时候，似有一声高亢的鸟鸣，此后一切戛然。合欢花依然在眼前摇曳，风还是那样轻柔、光还是那般和煦，可我却愣住了，楞在了醒来的那个刹那，那个陡然。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醒来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这首诗忽而就窜入脑中，我细细咀嚼，竟发现无数巧合暗含。

蔡确作此诗的时候，也是在夏天，从《夏日登车盖亭》之题就能知晓，这是一巧；诗中纸屏、石枕、竹方床与我卧石而眠相契，同样气清意爽，此乃二巧；他手倦抛书，抛的是陶渊明的诗集，恰是我最爱的陶潜，此乃三巧；而午梦长，与我这一梦漫长相合，此乃四巧；我虽醒来仍在昏沉中，可他数声渔笛在沧浪的沧浪，恰好就是汉江水，而我所眠的知音亭亦在汉水边，此乃五巧。

就好像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偶然途经了蔡确当年的诗心。他是被贬湖北安陆时做的此诗，一个官拜宰相之人贬谪至此，心间大抵是有很多郁结难舒的，所以他才会读陶渊明。好像每个仕途不顺的人，都会去读陶渊明，他的田园牧歌成了所有人的避风港。那些被桎梏在时代背景里的文人们，读书做官是他们对人生唯一的认知。只是，朝政总是波云诡谲，再精明的算计也会有浮沉，他们是政治的棋子，每一步都被掣肘。

陶渊明不同，他是误入尘网中的人，复得返自然，他终于一步步靠近真实的自己，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他的人生境界早已超脱时代的桎梏，具有跨时代的精神，所以他注定不会被那个时代理解。可是当文明逐步发展，思想不断解放，生活方式不断改变，他注定会有更多的知己。不仅仅是后世借他的田园逃避世俗痛苦的人，更是能和他灵魂契合的人，是真正纵身宇宙大化中的人，是在天地间的生命，而不是被政治、世俗裹挟的沙尘。

生命可以无限扩大，大到宇宙无穷。生命又会因一点痴愚、欲念无限缩小，小到一根针尖般，刺穿所有触碰。蔡确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宛然一笑，大抵是梦中的采菊东篱给了他二十载为官从未有过的悠然惬意，那数声渔笛也只是随风捎来他的心意。至于，他是忠是奸，是逃避还是看破，对人生所历种种是愧疚还是坦然，只有他自己、或许连他自己都难以言说。历史是给后人品评的故事，而我只是在这个偶然惊醒的午后，和他有了一些巧遇。

应是最近读了太多关于时间、关于因缘、关于生命修行与静虑的书，对这个尘世的认知，有些壁垒正在碎裂，扬起的尘埃又朦胧了轮廓，才会在陡然醒来时，有那般惊厥。

好像一直在昏沉中，不知何时，福至心灵，生出智慧，得来胜解，解我昏沉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