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利是尼采式天才吗？

尼采当然是十九和二十世纪最具有影响力同时也最具有争议的哲学家了，在他诸多的著作中，第一本《悲剧的诞生》是特别讨论艺术批评的，因为在这本书中这个德国哲学家介绍了代表两组对抗力量的概念，阿波罗的和狄俄尼索斯的，这两股力量启发了所有的艺术创造。尼采所提出的这个二元对立用了两种方式来解释世界，而且指出了两种真理和道德的概念：绝对主义和相对主义。

许多著名的作者、哲学家和艺术家都阅读和评论过尼采的著作，特别是加泰罗尼亚的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他非常熟悉尼采最著名的作品。阅读达利的《天才日记》我们可以看到他十分熟悉《悲剧的诞生》。达利在这本日记中不断提到尼采哲学，特别是其中有关艺术理论的部分，表明这位艺术家被尼采的理论所强烈影响。我希望在这篇文章中探讨这种影响。

>>>> 尼采的两种艺术理念

根据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艺术是文化中两种因素相互冲突的产物，即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的力量，他从希腊万神殿中撷出这两个名字。要注意的是，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在希腊传统中并非敌对的力量。但是尼采将他们看做敌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两位神祇象征了两种截然相反的人格类型。阿波罗是艺术、诗歌、音乐和药物之神，光明和秩序之神，总体上代表世界的和谐。他象征了完美、自制、进步、和平、理性、逻辑思考、审慎以及和指定的规则协调一致。阿波罗的态度可以用德尔菲神谕的格言来表达：“遵守法律”、“思考生命的意义”、“管理你自己”、“戒嗔”、“遵守纪律”、“不要随便窥视”、“追求和谐”。而相反狄俄尼索斯则代表了野性、男性和生殖力量的保护神，象征了放纵的生活方式、饮酒、宗教狂喜、悖谬、情感、热情、生命力、直觉、非理性、对于尼采来说他代表了一种有力的献身力量，他打破了所有由律法所划定的藩篱和界限，打破所有和谐。

尼采指出，一个追随艺术中的阿波罗倾向的艺术家会服从那些被广泛认同的艺术原则——也就是说他或她会通过文化中的规范公式来表达美和卓越，用这种方式，艺术家是在将现实美化和理想化。尼采当然觉得如果一个艺术家选择了这种因循守旧的态度，他们就离真正的自然太远了，甚至走到了现实的反面，而且阿波罗的视角不但是反对自然的，而且是反对一切生命和真正的生命表现。根据尼采的说法，一种平衡、自制、朴素和秩序的维持都只是幻觉，是对世界的虚假视界。在他看来，和谐、秩序和均衡的原则从来没有在自然中主导过。自然总是混沌、混乱和易变的。对于持续和谐的欲望是因为我们的软弱和对真实生活的恐惧。

记忆与永恒（1931）

尼采对艺术的概念和总是和他的生活哲学联系在一起的。尼采总是强调人类生活本身就是至善了。这是一个生物学事实，因为人类是一种肉体的存在。精神生活只是肉体生活的衍伸物而已。脱离肉体的精神性仅仅只是软弱的人的庇护所，软弱的人才需要道德、克制和律法，因为他们并不足够强大可以完完全全住在生活中。

另一方面，尼采注意到人类的心灵无法抓住易变的现实。因为现实不是一个系统。所以人类试图在现实上面强加一个框架来组织、概括、简化和抑制自然。这些行动会产生出一种图像：仿佛现实是可以被管理，甚至可以被扭曲的。

尼采于是相信艺术家不应该害怕去放弃组织的计划。相反，艺术家应该站在界限和道德模式之外，应该放弃逃避到理想中去的欲望，应该把自己打开，暴露在生活的力量和活力之下。尼采反复强调生活真正的本质就是打破规则和限制，这是存在最主要和最绝对的真理（真理并不是神或者道德）。所以狄俄尼索斯的态度和尼采的“自然“概念是矛盾的。狄俄尼索斯的思考认为世界”无法定义和划界“。那些醉醺醺的狄俄尼索斯的崇拜者和躁动生活的能量连接在一起。一个取道狄俄尼索斯路径的艺术家，是以无限创造力为特征的，毫不害怕推翻道德和文化规范的界限，相反，他们跟随自己自然和冲动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对立于通行的规则、律法和惯例的。狄俄尼索斯艺术是肯定的、支配力和非理性的，充满了活力和内在的张力。它肯定没有被过滤过的自然冲动的价值。它并不是通过玫瑰色的眼镜来看这个世界的。相反他如其所是地接受生活，而且能接受被未知命运所束缚。对生活的着迷、一种生活的辉煌感，生活的愉悦感还有一些典型的，与人类生命短暂性和脆弱性还有灾难的偶然性的和解。我们可以说狄俄尼索斯的艺术真挚地说出了生活的声音。或者就如同网站 kunstpedia.com 上一个毕加索的评论者生动地指出，狄俄尼索斯代表了存在核心的质朴的真理：一场摧毁所有极性和对立的风暴，它揭露了存在核心的最原始的和谐统一。

尼采当然是能动地理解生活的，他相信一个人不仅仅要知道如何生存，还要知道如何在生活中发展自己。他提倡一种积极肯定的态度，要打破这个世界的阻力，逐渐感受到自己力量的成长。对他来说一个人应该时刻活在当下，体验他能够做到的最好状态。他也相信艺术能够影响人类的命运。他可以使人更加高尚，他可以使人从生活的恶心中获得治愈和放松，它能够帮助一个人协调人类存在或者人类命运的戏剧。通过做艺术我们可以转变这个世界，加入一场再创造的过程当中。在这个意义上，它对我们的生活和世界历史当然都有决定的影响。

不管是狄俄尼索斯还是阿波罗的生活方式都是可能的。选择阿波罗的路径就是去培养一种可以创造一个拥有理想形式和古典优美的完美世界的欲望。选择狄俄尼索斯的路径就是培养一种对生活的胜利的肯定，他能认识到和接受生活的所有方面，包括生活中的恐怖和它的阴暗面。虽然尼采肯定是更重视狄俄尼索斯的态度的，他把它看做是所有有力量和有创造性的东西的源泉，他认为社会的最高商品就是创造性的天才，他们能够结合狄俄尼索斯和阿波罗两种价值。所以虽然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的灵魂看起来是相互对立的，但是他们的结合也是可能的。比如他注意到，希腊人喜欢美，喜欢形式的完美，但是在这种热爱中也存在一种过度的、无形的本能、冲动和热情的潜流。而且根据尼采，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在卓越的雅典悲剧原型中组合在一起。

对于尼采来说，天才和卓越的艺术家是那些通过跟随自己生命力量来超越平庸的人，同时也要利用和谐和美。他们不害怕打破既定的模式，也不害怕对既定的文化造成危险。清楚了这些之后，我们可以问，那么达利，这位菲格雷斯的艺术家是否辜负了给予天才的挑战呢？

>>>> 达利是尼采式天才吗

在哲学世界中尼采通常被看做是个特立独行者，他悲剧地以疯狂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样的，在艺术的世界中达利也被视为一个不正常和乖戾的艺术家。

达利在自己的日记《天才日记》中反复提到尼采，无疑每个读者都能获得这个印象：这个加泰罗艺术家被尼采哲学和尼采的人格所着迷。他甚至蓄胡子来模仿这个德国哲学家。

在他的日记中，达利特别提到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让他成为无神论者，他不信基督教了，而且还发展了他的反社会本能，他对家庭感情淡漠。很明显对达利来说，在他从家庭中逃出来之前的四年中他已经处于一种极端的“精神反叛”状态中了：“对我来说，这些年完全是尼采式的”。还需要提一下的是，日记的题目就暗示了，根据尼采的定义，不仅艺术家想成为天才，而且艺术家肯定是天才，“某一天，人们一定会对我的作品感兴趣的”，“我的大脑变得庸常了，但我仍然是一个天才”。

然而还是很难说达利有意要和尼采产生联结，他到底想要暗示什么。他是确实挪用了尼采的哲学？或者这个艺术家举止反常仅仅是想要刺激和名声吗？还是说他扮演一个疯子和怪人的角色只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而不是出于对狄俄尼索斯冲动哲学上的认同？

不管这些问题有什么答案。尼采的思想看起来和超现实主义的思想非常契合。超现实主义运动是西班牙艺术家最热爱的运动。超现实主义其中最重要的观念就是把内在感知用视觉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风格的艺术家也尝试创造一种扭曲现实的逻辑感觉的图像。因为他们跨越了意识和梦境、狂想、幻觉之间的界限，所以他们的视界总是非常古怪的，而且和理性离得很远。

睡眠（1937）

当看到达利的绘画和建筑的时候，我们可以发现我们加入了一场视觉实验当中。他奇怪的作品和现实主义完全相反，充满了梦境般的风景和变形。还有性欲和色情的主体贯穿其中。在他的作品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种对恶魔性的颂扬：毁灭、变形、丑陋。还有革命、野蛮、暴力、残忍、性变态和反抗的主体。无疑在达利的艺术中离开古典的美学已经很远了。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达利离开了学院派艺术，学院派艺术根基于阿波罗的阵营，归入了狄俄尼索斯的阵营。阿波罗指向了人类对秩序和理性的欲望。达利写道：“古希腊人教了我们很重要课程，我相信这个课程是尼采第一次向我们揭露的。因为如果希腊的阿波罗灵魂的确达到了最高的普遍的层次，那么狄俄尼索斯的灵魂就比所有的过分还有暴行都要厉害。”达利是个超现实主义大师，也是狄俄尼索斯态度的追随者。“在我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禁欲和道德之前，我一直坚持幻觉超现实主义那种多样化的堕落的。就算多三分钟也好，我就像个睡着的人挣扎着要抓住狄俄尼索斯梦境最后一个碎片。”

达利有他自己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他把它叫做“偏执-批判革命”。他认为这是一个在解释精神错乱现象中产生的一种非理性知识的最好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很明确地指向了超现实主义的核心观念，也指向了尼采的狄俄尼索斯的观念。虽然达利很清楚地表明他对尼采观点的崇拜，但是我们也不能假设他是毫无批判地接受尼采所有观点的，比如他就不喜欢尼采的概念被“浪漫主义式”的非理性所污染，“我，一个执迷的理性主义者，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想要什么的人：我是不会完全臣服于非理性之下的，臣服于别人所自恋和消极的非理性；我所做的完全性相反，我要争取非理性的”，然而我的朋友会让非理性完全淹没他们，被彻底压垮，就像好多人那样——包括尼采——臣服于浪漫主义式的虚弱。我们可以想起达利蓄了和尼采相像的胡子，但又想要和尼采区别开来。他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反尼采的胡子就像”。

彩色文字十字架上的基督（1951）

达利相信尼采观念的脆弱性都和他的精神疾病相关。这个艺术家看起来似乎更加担心是否自己也被认为是精神虚弱之人。我们知道，在精神疾病和艺术创造力之间的界限是很小的。我们可以看到达利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因为他在日记中提到：“尼采是个很脆弱的人，如此轻易地就发疯了，但在这个世界上最关键的是，不让自己发疯，我和疯子的区别就是我不发疯。”

通过他的艺术，达利展示了狄俄尼索斯的混沌和紧张感总是入侵阿波罗的正常和秩序，美总是被不均衡所损害，对情感的理性理解总是被本能所损害，甚至被疯癫所损害。在这个层面上说，达利实现了尼采的信仰：最高的艺术成就是找到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之间的平衡，最起码是他们之间的相遇。

译自：Philosophy Now，2016年2/3月期。

○●译者简介○●

张沅汐，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系硕，译者，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