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有一本书,里面绵延无尽的森林,因为有不同树种而显现不同颜色,因为阴晴时光线不同而有层次和明暗,因为林间点缀的湖泊而折射不同倒影;
这里有长满石南的旷野,也有耕作的田野、放牧牛羊的草场,有农庄的屋舍构图,有风车和磨坊的剪影。
这本书就是瑞典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哈瑞·马丁松的自传性长篇小说:
《荨麻开花》。
qián 麻还是 xún 麻?
qián 麻。北欧乡间常见的植物,其嫩叶可以偶尔食用,但一般来说基本没有实用性和经济价值。其叶带刺,茂盛时的叶刺常常会把人的皮肤划破,火辣灼热地疼痛。这种植物即使开花也非常不起眼,无法和名贵花卉相比。
小说主人公小马丁的贫贱人生,大抵也是这样 “荨麻开花” 的日子。
“荨麻开花” 的日子
六岁丧父,母亲不堪家庭重负,抛弃孩子远赴美国,而祸不单行,唯一能支撑家庭的大姐病故,数个弃儿被迫拆散到不同人家去寄养,马丁因此成了寄人篱下举目无亲的孤儿。他先后被寄养到三个不同的农庄,境遇则一次比一次恶劣。
马丁常常不得不独自面对人世的冷酷,品尝屈辱和恐惧的滋味,被迫承担本非儿童承担的农活,忍受养主的呵斥乃至毒打,尝尽人生辛酸苦辣。
马丁幼小无助,能做的反抗无非是不断逃跑,或逃入梦想的世界,或逃入不会歧视他的大自然。
最后他被安排到一所孤寡老人收容院,在这里似乎得到了些许温暖,可惜命运多舛,关心他的女院长却因伤寒病去世。可怜的马丁盼望和搜求的无非是一点母爱和亲情,但他寄托希望的所爱之人一个个相继离去,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作者曾想销毁这本书?
一个作家的思想与创作,总是和他个人的生活经验密不可分的。自传体长篇小说《荨麻开花》也是这样。马丁松 1904 年出生在瑞典南部的偏远乡村,幼年时,父亲做小生意破产,受到打击而早亡,家境因此衰败,母亲无力维持,就丢弃孩子只身移民到美国去了。马丁松从六岁多开始就由社区安排寄养在别人家里,直到十五岁那年背井离乡出海当水手闯荡世界。《荨麻开花》和其后的续篇《出路》中对此有真实而细致的描写。
马丁松的一生中,自然是庇护所,也是慰藉。
作者手绘画作
在作者看来,悲剧不在于这个社会让你丧失尊严,更在于你自己放弃了尊严,不能诚实做人。因此,虽然读者听到了小马丁对于不公正的命运和社会环境的控诉,却也能感受到小马丁的淘气和幼稚,特别是面对现实时的软弱、自私、敏感和虚伪。当生活变得不可忍受,个人无力的反抗不过是想点把火烧毁一切。
作者对自己儿童时的自我是持有批评态度的,所以小说写成之后,作者曾经羞于发表埋于树下,甚至想要毁掉。不过,承认个人缺陷的叙述中,不乏同情和温暖,小说的很多部分今天读来依然催人泪下。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说一九三五年发表以来,不断再版重印,还被瑞典教育部列为中学生必读的经典文学作品之一,吸引过一代又一代的瑞典青少年读者。现在译林出版社推出中文版,也是这位作家的小说首次完整介绍给中文读者。
1974 年,马丁松获得诺奖,瑞典学院称他的作品 “能捕捉住露珠而映射大千世界”。这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文字呢?
小说试读
最初的记忆是一个夏天的午后。有一条又干又硬的乡村公路从他们家的栅栏旁经过。花园里传来孩子们喊叫和嬉笑打闹的声音。在山毛榉树的枝叶遮盖而成的阴凉里,姐妹俩在吵架,嘴里骂着脏话,互相扯着头发。他自己沿着一条沙子铺成的通道往下跑。通道一直铺到大门口,边上嵌有螺旋纹和尖角的贝壳。他姐姐喊叫起来,叫他别跑出去,可他在追赶一只黄色的蝴蝶。蝴蝶扑扇着翅膀不停地飞,就像秋天从树上飘下来的一片叶子,不愿被老鹰般的草帽吃到肚子里去。它要逃开那个叫作 “孩子” 的野兽,蝴蝶就活在对这种野兽的恐惧中。“孩子” 对蝴蝶来说就是老虎,就是鳄鱼。这场追赶继续着。蝴蝶和孩子,他们匆忙经过那一百九十八个来自埃及的贝壳,你追我赶地到了大门口。蝴蝶在大门口就扑闪摇曳着从栅栏的空隙之间飞出去了。这个孩子也踮起脚尖一跃,一下子抓住了门闩,用他全身的重量吊在门闩上,栅栏门打开了。蝴蝶已经飞到路那边去了。那个孩子咯咯笑着追赶它,可突然摔了一跤,四肢着地,手指伸开,手掌重重地搓在路面上。一辆自行车正好经过,两只轮子压过了孩子的手掌和手指。骑车的人继续骑行,身后传来从花园里发出的咒骂声。马丁还趴在地上,哭了起来。他的手指僵直,痛得发抖,弯不起来。这时他母亲从花园里跑出来,把他抱了回去。马丁号啕大哭,黄昏的天空就在他泪珠形成的模糊而有咸味的透镜里依稀打转。过了半小时,这个意外事件才结束。马丁睡着了,他的手包在一块浸湿的毛巾里。他才三岁。
他最早的记忆全都是这样:总是和伤痛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因为玩一只碎瓶子,他的大拇指肚划了个大口子。那天天空晴朗,太阳照耀着花园和附近的野地,是一个有风的春日。他抬头看着天空,一边大哭一边流血,必须用白绷带把手包起来,这只手就不能再玩了。手指在白绷带里又热又疼。他很想把绷带解开看一看。另一只手想知道这只手怎么了。可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哎呀呀!哎呀呀!别碰别碰!”
等这只手慢慢好了,他就忘记了。后来几个月里有什么事情马丁记不得了。然后是他摔下楼梯。楼梯就好像一大堆讨厌的木头盒子在推他下去;他的额头砰地撞到地板。他没作声。先是无声抽搐,这时眼泪和喊叫才集合起来。然后,震惊才放松了对声带的麻木控制,三声最初的尖叫,他的哭喊刺穿了整个房子。那时他们就来了。门打开了。他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地抬进房间。从厨房里飘来刚磨好的芥末酱的浓烈气味,他在哭喊和眼泪中忍不住打喷嚏。这让他发怒了,两只手四处乱打,号啕大哭,还要去抓破别人的脸。
于是额头上就鼓起了一个大包。在他记忆里,那就像头上的一个门把手。“这比你的鼻子还大啊。” 那些围着他站着的人看了说道。
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围住他的人,对他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这些人要把他抬起来,要把他带回家。他哭的时候,这些人就赶紧跑来了。不过他感觉不到在后来生活里他称之为温暖的东西。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姐姐们。他想依偎母亲,那是一种热烈、急切和嗔怒的要求,需要她的爱抚。假如有人哼哼,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在他心里产生,感觉热乎乎的,他喜欢。那个哼哼的人对他来说就是最温柔的人。要是哼哼停止了,心里就会比较冷。他处于三岁孩子的心理阶段,既迟钝又敏感,容易发怒,自私自利没止境。现在他又叫喊起来了!现在他又成了被人抱在胳膊里、眼睛看得很清楚的暴君。家庭就是他有很多手脚的奴隶,面对他吵闹的发作,倾向于躲避多少掩盖起来的仇恨。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就可以从人家递给他的镜子里看到额头上的那个大包了。他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去砸镜子里他自己的面孔。
更早的生活,他都记不得了,等长大了才明白是为什么:那时候他仅仅表面上看是个孩子,还没有和大人分开,还不是独立的。那时他就是母亲的一个器官,一个附属品,一个未来的许诺。一只圆圆胖胖的、眼睛明亮的、漂漂亮亮的鸡蛋,带有动作,有眼睛、胳膊,会说话。他是个模糊不清的东西,有盲目保护自己的本能,有贪婪吃东西的本能。那时并没有什么留下来让他去思考。他身上还没有会成为习惯的东西,或者固定的生活方式。这里面就有能让外面青草里的蜗牛也变得更聪明、更优越、更有个性的秘密。
三岁时,他有了一个想法,后来还记得。那是关于距离的想法。他可以感觉到距离了。时间和空间里的距离。有了这想法,那种半人性的恐惧和半人性的欢乐也就占据了他的存在,代替了那种模糊不清的、还没完全长好的、动物性的东西。自私之心愈发增强,不过此刻有了慢慢创造出来的新性质:有了弹性,有了策略,有了最初的态度。
四岁时,他会沿着那条沙子铺成的通道走下去,像他的姐姐们那样,去听那些来自埃及的贝壳发出的声音,这些贝壳从来不会停止吹哨般呜呜的声音。他也会一个人往下走,去看那个 “船上的小男孩”——其实是靠近大门的花坛里的一枝花。那时他就有了一些念想,想到那些青草,那个花坛圆形的曲线,上面的天空和森林的边缘。那也许是他最初的遐思。同时他会鼓起鼻翼深吸空气,在青草的潮湿气息里,在夜晚和土地的气息里,感觉到一点陶醉的欣喜。之后他会有一段时间更安静地站着,也就不太去注意什么噪音了。这种心态很快发展起来,表现在他不喜欢听人无缘无故放声大笑。有了这种心态,他进入一种此前没有的存在状态,想去自己种植花草,影响周围的世界。
《荨麻开花》
作者: [瑞典] 哈瑞·马丁松
译者: [瑞典] 万之
出版年: 2016 年 3 月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谢尔·埃斯普马克评:“这段苦涩经历的描写始终闪烁着诗的光芒,后来便成了瑞典童年叙事的常见范式。”
本期编辑:彭波、Fi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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