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劝德宗和回纥（资治通鉴卷二三三之四）

回纥合骨咄禄可汗屡次向唐廷谋求和好，同时还请求与之通婚，唐德宗因其在太子之时与回纥结下的怨而一直没有同意。恰逢此时边疆将领向朝廷报告说军中缺少马匹，而朝廷却又拨不出马匹来供给他们，李泌便乘机劝唐德宗道：“陛下如果能采用我的策略，几年以后，马匹的价格便会降至现在的十分之一!（陛下诚用臣策，数年之后，马贱于今十倍矣!）”唐德宗说：“怎么回事呢?（何故?）”李泌回答说：“希望陛下摆出公正的态度而对待此事，愿意委屈一下自己以满足别人的需要，能从国家社稷的高度着想，我才敢说出来。（愿陛下推至公之心，屈己徇人，为社稷大计，臣乃敢言。）”德宗说：“你怎么如此多疑呢!（卿何自疑若是!）”李泌说道：“我希望陛下往北面与回纥和好，往南与云南交往，往西与大食、天竺结交，如果做到了这些，吐蕃便会自然陷于困境之地，到那时马匹也就容易得到了。（臣愿陛下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如此，则吐蕃自困，马亦易致矣。）”德宗说：“对于云南、大食、天竺三国就按你说的办吧，至于回纥那可不行!（三国当如卿言，至于回纥则不可!）”李泌说：“我本来也知道陛下会有如此态度，所以以前一直不敢说出来。然而为今之计，反而应当将回纥摆在首位，其余他国还可以略微缓缓也无妨。（臣固知陛下如此，所以不敢早言。为今之计，当以回纥为先，三国差缓耳。）”德宗说：“回纥你就不要再提了。（唯回纥卿勿言。）”李泌说：“我占着宰相的位子，是否批准在于陛下，但是怎么能不让我讲话呢!（臣备位宰相，事有可否在陛下，何至不许臣言!）”德宗说：“你所提的建议朕都同意了，但关于与回纥和好之事，就留给朕的子孙去办吧；在朕在位时期，那是肯定不行的!（朕于卿言皆听之矣，至于回纥，宜待子孙；于朕之时，则固不可!）”李泌说：“莫不是因为陛下在陕州受到的耻辱吧!（岂非以陕州之耻邪!）”德宗说：“是的。韦少华等人由于朕的缘故受辱而死，朕怎么能忘记那些事情!因为正值国家多难，所以没有余暇来报复他们，至于与他们和好那是断然不行的。你不用再说了!（然。韦少华等以朕之故受辱而死，朕岂能忘之!属国家多难，未暇报之，和则决不可。卿勿更言!）”李泌说：“残杀韦少华的是牟羽可汗，陛下即位后，他发兵前来侵犯，还没有走出国境，就被现在的合骨咄禄可汗所杀。如此说来，现在的可汗对陛下是有功劳的，应当受到封赏，和他们又哪里有什么怨仇呢!再往后，张光晟杀了突董等九百多人，合骨咄禄知道了也不敢诛杀朝廷的使者，可见合骨咄禄是没有罪过的了。（害少华者乃牟羽可汗，陛下即位，举兵入寇，未出其境，今合骨咄禄可汗杀之。然则今可汗乃有功于陛下，宜受封赏，又何怨邪!其后张光晟杀突董等九百馀人，合骨咄禄竟不敢杀朝廷使者，然则合骨咄禄固无罪矣。）”德宗说：“你认为与回纥和好是对的，难道朕就是不对的了吗?（卿以和回纥为是，则朕固非邪?）”李泌答道：“我是为国家社稷才讲这番话的，倘若我迎合陛下以求容身，让我以后到天上怎么向肃宗、代宗皇帝交待呢!（臣为社稷而言，若苟合取容，何以见肃宗、代宗于天上!）”德宗说：“让我再想一想吧。（容朕徐思之。）”

此后，李泌就与回纥和谈一事先后上奏了十五次以上，唐德宗始终未允首肯。李泌说：“既然陛下不肯答应与回纥和亲，那就请允许我辞职吧。（陛下既不许回纥和亲，愿赐臣骸骨。）”德宗说：“不是朕不接受规劝，只是朕想和你讲讲道理罢了，你干嘛要因此而离开朕呢!（朕非拒谏，但欲与卿较理耳，何至遽欲去朕邪!）”李泌回答道：“陛下允许我讲道理，这确实是国家的福气啊。（陛下许臣言理，此固天下之福也。）”德宗说：“朕不惜委屈自己与回纥和好，只是朕不能够辜负了韦少华这些人。（朕不惜屈己与之和，但不能负少华辈。）”李泌说：“在我看来，恰是韦少华这些人辜负了陛下，而不是陛下辜负了他们啊。（以臣观之，少华辈负陛下，非陛下负之也。）”德宗奇道：“为什么这样说呢?（何故?）”李泌回答道：“过去，回纥的叶护领兵帮助朝廷讨伐安庆绪之时，肃宗只是派我在元帅府设宴慰劳他们，先帝自己并不曾接见他们。就后来叶护坚持要邀请我到他的营垒去，肃宗仍不答应。等到大批军队将要出发前，先帝才和他们见面。这样做的原因在于，回纥是戎狄之族，豺狼成性，他们发兵进入中原腹地，咱们不能不特别小心地防备他们。陛下在陕州时还很年轻，韦少华这些人没有考虑清楚，带着万乘之主的长子径直前往回纥营垒，而且事先没有和回纥议定相见的礼仪，致使他们得以肆意凶暴，这难道不是韦少华这些人辜负了陛下吗?就是他们死了，也是不能够偿清罪责的。而且，香积寺获胜时，叶护准备领兵开进长安，先帝曾亲自在他马前施礼来制止他，于是叶护便不敢开进长安城了。当时，看到这一情景的有十万多人，他们都叹道：'广平王真是华夏与蛮夷的共主啊!’这样说来，先帝对人屈尊时较少，而向人伸展抱负时却较多。叶护是牟羽的叔父。牟羽身为可汗，他率全国兵马到中原赴难，所以他的心志与气度是傲慢的，于是他敢于向陛下要求特殊的礼遇，而陛下天资神武，并没有被他所屈服。在那个时刻，我不敢说别的，若是牟羽可汗将陛下留在营中，欢饮十天，天下百姓难道会不感到痛心疾首吗?然而，陛下如天的威严所到之处，连豺狼也驯顺起来了，可汗的母亲向陛下双手献上貂皮衣服，喝退周围的人，并亲自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以香积寺的事情来看，说委屈了陛下是对的呢，还是说没有委屈陛下是对的呢?这是陛下向牟羽屈服了呢，还是牟羽向陛下屈服了呢?（昔回纥叶护将兵助讨安庆绪，肃宗但令臣宴劳之于元帅府，先帝未尝见也。叶护固邀臣至其营，肃宗犹不许。及大军将发，先帝始与相见。所以然者，彼戎狄豺狼也，举兵入中国之腹，不得不过为之防也。陛下在陕，富于春秋，少华辈不能深虑，以万乘元子径造其营，又不先与之议相见之仪，使彼得肆其桀骜，岂非少华辈负陛下邪?死不足偿责矣。且香积之捷，叶护欲引兵入长安，先帝亲拜之于马前以止之，叶护遂不敢入城。当时观者十万余人，皆叹息曰：'广平王真华、夷主也!’然则先帝所屈者少，所伸者多矣。叶护乃牟羽之叔父也。牟羽身为可汗，举全国之兵赴中原之难，故其志气骄矜，敢责礼于陛下;陛下天资神武，不为之屈。当是之时，臣不敢言其他，若可汗留陛下于营中，欢饮十日，天下岂得不寒心哉!而天威所临，豺狼驯扰，可汗母捧陛下于貂裘，叱退左右，亲送陛下乘马而归。陛下以香积之事观之，则屈己为是乎?不屈为是乎?陛下屈于牟羽乎?牟羽屈于陛下乎?）”德宗对李晟和马燧说：“故人最好别再见面。朕素来怨恨回纥，现在听李泌说了香积寺的事情，朕觉着自己的意见缺乏根据，你们二人有什么看法?（故旧不宜相逢。朕素怨回纥，今闻泌言香积之事，朕自觉少理。卿二人以为何如?）”二人回答说：“果真象李泌讲的那样，回纥似乎可以宽恕。（果如泌所言，则回纥似可恕。）”德宗说：“你们二人也不赞成朕的做法，朕还能怎么样呢！（卿二人复不与朕，朕当奈何!）”李泌说：“我认为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怨恨回纥，近年以来的宰相们才是应当被怨恨的。如今回纥可汗诛杀了牟羽，而回纥人又立下两次收复京城的功勋，他们又有什么罪过呢!倒是吐蕃国乘我国发生灾祸，侵占了河陇地区的几千里土地，还领兵入京，致使先帝流亡陕州，这才是一定要报的仇怨，更何况当时犯下罪行的赞普尚且在位呢!宰相不向陛下将这件事情分辨明白，就准备与吐蕃和好以进攻回纥，这才是应当怨恨的啊。（臣以为回纥不足怨，向来宰相乃可怨耳。今回纥可汗杀牟羽，其国人有再复京城之勋，夫何罪乎!吐蕃幸境国之灾，陷河、陇数千里之地，又引兵入京城，使先帝蒙尘于陕，此乃必报之仇，况其赞普尚存，宰相不为陛下别白言此，乃欲和吐蕃以攻回纥，此为可怨耳。）”德宗问道：“朕与回纥结下的怨仇为时已久，他们又听说吐蕃在会盟时作乱，现在前往与他们通和，会不会再次拒绝我们，成为夷狄之人的笑谈呢!（朕与之为怨巳久，又闻吐蕃劫盟，今往与之和，得无复拒我，为夷狄之笑乎?）”李泌回答说：“不会的。我还在彭原的时候，现在的可汗当时担任胡禄都督，他和现在的国相白婆帝一起随叶护前来勤王，我待他们很是亲善优厚，所以他们听说我出任宰相，便向我们请求和好，怎么会再次拒绝我们呢!现在请让我写一封书信与他们约定，让可汗向陛下称臣，当陛下的儿子，每次前朝的使者随员不能超过二百人，互市的马匹不能超过一千匹，不允许携带汉人以及胡族商人到塞外去。如果回纥能够遵守这五条约定，那陛下就一定会答应与他们和好。这样，陛下的声威可以延伸到北部荒远的地方，并震慑吐蕃，这也足以使陛下达到平素的志向。（不然。臣在彭原，今可汗为胡禄都督，与今国相白婆帝皆从叶护而来，臣待之颇亲厚，故闻臣为相而求和，安有复相拒乎!臣今请以书与之约：称臣，为陛下子，每使来不过二百人，印马不过千匹，无得携中国人及商胡出塞。五者皆能如约，则主上必许和亲。如此，威加北荒，旁吐蕃，足以快陛下平昔之心矣。）”德宗说：“从至德年间以来，咱们和回纥两国都是结成兄弟之国，现在一下子打算让他们臣服，他们怎么肯讲和呢?（自至德以来，与为兄弟之国，今一旦欲臣之，彼安肯和乎?）”李泌回答道：“他们想与大唐讲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们的可汗和国相素来相信我说的话，如果一封信还不能把事情处理妥善的话，再发一封书信就可以了。（彼思与中国和亲久矣，其可汗、国相素信臣言，若其未谐，但应再发一书耳。）”于是唐德宗听从了李泌的建议。

不久，回纥可汗果然派使者上表自称儿臣，李泌和他们约定的五件事情他们全都答应了。唐德宗非常高兴，他对李泌说：“回纥人为什么这样畏惧你呢!（回纥何畏服卿如此!）”李泌回答道：“这是陛下的声威与宏福所致，我哪出了什么力啊!（此乃陛下威灵，臣何力焉!）”德宗说：“与回纥讲和之后，又应当怎样招抚云南、大食和天竺呢?（回纥则既和矣，所以招云南、大食、天竺奈何?）”李泌答道：“咱们与回纥和好了，吐蕃便就已经不敢再轻犯边界了。接下来招抚云南，就是砍断吐蕃右臂。自汉朝以来，云南都是中国的藩属国。杨国忠没缘由地搅扰他们，逼得他们背叛朝廷，臣服于吐蕃。他们被吐蕃的繁重的赋役搅得困苦不堪，没有一天不想再重新做回大唐的藩属国啊。大食在西域各国中最为强盛，他们的地域由葱岭起，直抵西海边，地盘几占了全天下的一半。大食和天竺都仰慕中国，而又和吐蕃结下世仇，所以我知道他们也是可以招抚的。（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汉以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赋役重，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

癸亥(十三日)，唐德宗打发回纥使者合阙将军回国，并承诺将咸安公主嫁给可汗，还以五万匹绢支付他们的马价。

和吐蕃相比，回纥对中原文化的认可度更高，也长期作为中原王朝的藩属而存在。所以当面对吐蕃这个敌人时，团结回纥是适宜的战略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