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神话·小说·著述——《史记》故事世界的三个维度

2018年 第2期

神话·小说·著述

《史记》故事世界的三个维度

[日] 谷口 洋

(东京大学 综合文化研究科,东京 1538902 )

摘 要

《史记》既是根据各种史料撰写而成的历史记述,同时也是依托于故事传说的文学话语。其故事世界可以归纳为神话、小说和著述三个类型。以项羽、刘邦等秦汉英雄天意的归趋的传说来解释现实的历史,显示出较浓厚的神话色彩。但总的来说,《史记》的文学话语更倾向于小说。尤其是褚少孙的补传,甚至可称之为魏晋小说的先声。《史记》整体反映了从神话到小说的趋势,与此同时也表现出了突出的著述意识。这一点不仅在《太史公自序》中有直接的表现,而且司马迁也关注战国诸子、骚客文人等著述家。从神话到小说的故事世界与著述意识的互相对抗,构成了《史记》丰饶的文学世界。

关键词

《史记》;故事;神话;小说;著述

《史记》既是中国古代具有代表性的史书,同时也是具有无限魅力的文学作品。其雄伟无比的文章,一直为文人所敬佩;其生动具体的描写,令古人彷彿近在眼前。读过《史记》的人都会感到,司马迁的笔力可谓入神。尽管如此,我们认为《史记》文学性的根源在于其故事性。虽然《史记》中的全部内容未必都带有故事性,但是被视为文学创作的部分则均有不同程度的故事性。《史记》的内容既是历史事实,同时往往也是故事传说。这不仅反映了文史不分的传统观念,而且显出《史记》独特的文学价值。

尽管如此,《史记》并不等于后代的文学创作,它是根据资料而撰写的“实录”,绝不是作者凭空想象的小说。就这一点来看,我们不能以后代的作者观念来看待司马迁。当讨论《史记》的文学性时,我们不应过度强调司马迁的独创性,而应注意他所用的资料。当然,这不等于忽视司马迁的贡献。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只有弄清原资料的性质以后,才能阐明司马迁的创意在于何处。因此,《史记》文学研究的顺序应是:首先把《史记》分解为各个故事,并研究每个故事的性质,然后研究司马迁是如何处理这些故事的。

司马迁试图在《史记》中记录他所认识到的全部世界,他所用的故事是各种各样的,其范围似乎无边无际。其实《史记》的故事成分中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倾向,可以归纳为几种类型。本文试图从神话、小说、著述这三个方面来分析《史记》的故事世界。

1

神 话

首先需要确认的是,《史记》并不是记录神话的文献。司马迁在第一卷《五帝本纪》的结尾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作为一位史官,司马迁非常重视史料的可信性。神话,顾名思义,就是表达一种信仰的方式。司马迁严格追求事实的态度与神话的传承格格不入。

在中国,如此态度古已有之,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就是其典型的例子。关于中国古代神话的记载不过零零星星的只言片语,其原因就在于此。这一点属于常识,此不赘述。但日本学者森三树三郎的说法值得一提,因为他也注意到了汉代的情况:

新王朝的出现未必是源于全体民众的意见,更不是投票产生的,民众还被迫对新王朝绝对服从。这些光凭道理当然是解释不通的。既然如此,那么为汉王朝的出现寻求依据的理论会带有神秘色彩,自然是理所当然的。说到汉代时出现的神秘思想,就不得不提谶纬说与阴阳五行说。……如果对这种神秘倾向不设限制、任其自然发展,汉代或许已出现了具备一套完整体系的神话。……在这种神秘思想盛行的汉代,实践性的合理主义传统也依然存在。这一点从撰写中国首部正史的司马迁的态度中也可一目了然。

根据如上观察可知,《史记》对神话的处理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史记》以经典的记述为基准,抹去了许多有关上古神话的传说;第二,在汉代仍有神话思维,但司马迁不愿采用它。下面将分别详细论之。

《史记》的记述从黄帝开始,其文如下: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黄帝并不是人类的祖先,也不是世界的第一代帝王。西汉以前已有不少文献记述着黄帝之前的远古时代,司马迁应该也看过。就现存的文献而言,《淮南子》《楚辞·天问》等均载有从天地剖分开始的世界形成史,《淮南子》也出现了伏羲、神农等帝王。司马迁或许未能看到《淮南子》,但《淮南子》是汇集各家所传而成的,其内容当是前人已有所言之。至于《天问》,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中云:“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表明他爱读《天问》并深受感动,但其所说的世界起源却不为司马迁所取。

根据现代的古史研究,夏朝历史上的存在已成为学术界的共识,但建立夏朝的禹却被视为神话人物。古人却不如此,他们深信禹是真实存在的,儒家经典《尚书》中也有记载,因此司马迁也毫不犹豫地采用了这一说法。但正因为如此,《山海经》《禹本纪》等的记述则被司马迁完全摒弃了。《史记》中有关禹的记述如下:

夏禹,名曰文命。禹之父曰鲧,鲧之父曰帝颛顼,颛顼之父曰昌意,昌意之父曰黄帝。禹者,黄帝之玄孙而帝颛顼之孙也。禹之曾大父昌意及父鲧皆不得在帝位,为人臣。当帝尧之时,鸿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尧求能治水者,群臣四岳皆曰鲧可。……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于是帝尧乃求人,更得舜。……于是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

可见其体例与黄帝完全相同,而且也与后代的帝王相同。《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司马迁与壶遂的对话,从中可看出当时有人将《史记》比作《春秋》。司马迁虽然对此予以否定,但间接地承认两者的写作意图确有共同之处。司马迁之所以记录上古帝王,是试图将他们作为后代帝王的范型,因此其记述也参照了后代帝王的例子,于是原来的神话人物被人格化或世俗化了。而如此世俗化并非始于《史记》,而是在儒家经典中早已完成了。《尚书》中的尧、舜、禹等均由神变为“圣人”,尽管与常人不同,但圣人毕竟是人而不是神。因此这种经典化的神话已不能视为神话,至多可说成神话的尸骸而已。司马迁经过细心研究,把《尚书》的上限追溯到了黄帝,但认为黄帝以上不能以后代的标准来谈,因此没记录在《史记》中。

司马迁以儒家经典为标准处理上古神话,因此其上古帝王的形象基本上与经典相同。至于秦汉帝王,虽然他们纯属历史上的人物,可是当时盛行着将他们神化的各种言说,司马迁也不能不参看这类话语。就秦汉帝王而言,尽管有上古帝王的范型,可是尚未确立经典那样绝对权威的判断标准。在如此情况下,司马迁是如何描绘他们的?这个问题未必像森先生所云那么单纯。

比如项羽有“重瞳子”的传说。《项羽本纪》“太史公曰”云:“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为项羽赋予一只眼睛有两个瞳孔如此不可能的身体特征,无非是在神化他。汉高祖刘邦也有类似的传说。《高祖本纪》云:“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此“七十二黑子”与项羽的“重瞳子”一样,都通过赋予其不大可能的、特别的身体特征来神化刘邦。

但这种传说不过属于神话的表层,司马迁也或许认为这些都是真的。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在《史记》秦汉帝王传记更深层的叙述中看出神话思维的痕迹。

我们继续讨论项羽与刘邦。项羽有“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如此出类拔萃的能力,以破竹之势乘胜前进,遂霸天下。可是他逐渐失去了军事优势,被围于垓下,逃到东城后对左右回顾自己的人生而云:“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然后跑到乌江,被亭长催促尽快渡江,他却拒绝了,并云:“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不仅项羽,汉军也是如此。汉、楚缔结盟约而二分天下之后,张良、陈平观察当时的形势而云:“汉有天下太半,而诸侯皆附之。楚兵罢食尽,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高祖晚年得病时也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天下的归属是普通人不可测知的,因此人们常常认为它是由超越人类的神秘存在决定的。项羽、刘邦所说的“天”虽然没有神秘色彩,可是其中却隐含着神话思维。

司马迁的看法却与此不同,他对项羽的批判是相当深刻的。《项羽本纪》结尾的“太史公曰”云: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司马迁所描绘的项羽,是以自己的实力战胜并称霸的。既然胜利由自己,那么败北也当由自己,司马迁怪项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也应注意,他在别处言及“重瞳子”的传说时,对项羽的霸业表示感叹。司马迁所知的项羽传说,或许比我们所知的更神秘一点。可是他对史料进行了严密的甄别,摈弃了项羽传说中的神秘因素,塑造出现实中的项羽形象,同时对它进行评论。

与项羽相比,司马迁对刘邦的态度则更加暧昧。他不仅将“七十二黑子”的形象写进了《高祖本纪》正文中,而且记录了更神秘的传说:“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这种传说正与《诗·生民》同类,也与耶稣出生的传说相似。特别的人当由特别的方法出生,是最普遍的神话思维。帝王就是感天而生的“天子”,是中国传统的神话思维。

当然,汉人已不是神话时代的人,对刘邦统一天下也有更贴近现实的理解。《高祖本纪》有云:

高祖置酒洛阳南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司马迁不可能凭空捏造这种话,所以这一段也当出自当时的传说。可知汉人对刘邦的胜利也有较客观的分析。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否认,刘邦的形象比项羽保留了更多的神秘因素。

总之,《史记》的背后存在着一种神话思维,即以神秘力量解释现实。本来的项羽、刘邦传说或许是两个神秘英雄的斗争。“重瞳子”项羽与“七十二黑”刘邦展开搏斗,可是项羽后来失去了其神性,被刘邦打败了。如此设想的话,项羽反复地说“天之亡我”,刘邦也说“此非天命乎”,就都很好理解了。司马迁虽然较为彻底地剥除了项羽的神秘形象,可是作为一个汉臣,他对刘邦的形象不敢做过多的修正,因此两人形象的性质便不同了。

2

小 说

尽管《史记》仍有一些神话因素,但是它毕竟不是上古神话时代的东西,而是汉代的书。总的来说,《史记》中的故事更倾向于世俗化与娱乐化。连项羽与刘邦的故事也不例外。《项羽本纪》中彭城合战一段就是其典型的例子:

四月,汉皆已入彭城,收其货宝美人,日置酒高会。项王乃西从萧,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汉军皆走,相随入谷、泗水,杀汉卒十余万人。汉卒皆南走山,楚又追击至灵壁东睢水上。汉军却,为楚所挤,多杀,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欲过沛,收家室而西;楚亦使人追之沛,取汉王家;家皆亡,不与汉王相见。汉王道逢得孝惠、鲁元,乃载行。楚骑追汉王,汉王急,推堕孝惠、鲁元车下,滕公常下收载之。如是者三。曰:“虽急不可以驱,奈何弃之?”于是遂得脱。

“汉卒十余万人皆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二句非常形象,但作为历史记载来看,未免过于夸张。汉王被逼至绝境时,天突然吹起了大风,这未尝不是神话思维,但已失去了其神秘性,留下的只是夸张的形象。被追逼的汉王急得将自己的儿女从车上推下,臣下每次都救了他们,这一节令人不觉解颐。如此形象、夸张、诙谐的叙述给这一段添上了如小说一般的色彩。

众所熟知的“四面楚歌”的故事,也是小说性较突出的一段。项羽被汉军包围了数重,帐中听到了四周皆楚歌,忽然站起来唱了一首歌,虞美人和之而舞。这是《史记》中最脍炙人口的一段,可是谁能知道在完全被包围的帐中发生的事?是由逃到东城的二十八骑之中的某人流传下来的吗?而且作为历史记录来看,这一段是可有可无的。尽管如此,这一段的描写生动逼真,令人忘掉疑问,简直是一段小说或一场戏剧。难怪《霸王别姬》至今仍是最受欢迎的剧目。

项羽少年时代又有一段趣话。“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项羽的态度与言语很形象地显示着其恃才傲物,可是这种话柄不可能是真正的历史记述。其神气十足的答语令人想到《世说新语》,可称为一则志人小说。

项羽与刘邦的斗争是事关天下的大事件,因此其传说带有较浓的神话色彩,可是也未能避免被小说化。至于汉代庶民的故事就更不用说了。《司马相如列传》中相如与卓文君的轶事为人们津津乐道,后来成为戏曲小说的好题材。《酷吏列传》中的人物多半是从庶民或下级官吏发迹,酷烈执法而作威作福,可是最后竟然坐罪而死,可谓是最典型的反面人物。在《游侠列传》中,“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的郭解,不负然诺、不伐其善,人莫不慕其义,其形象与现代电影中的侠客并无差别。此类例子不胜枚举,总的来说,年代越晚或主要人物的身份越低,小说化的程度就越高。甚至将《史记》整篇﹙至少是《列传》﹚说成是小说的渊薮,也并不过分。

读过这种如同小说一般的叙述之后,人们通常会以为它出自司马迁的创造,赞美其笔入神。司马迁的笔力的确是令人咋舌的,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他在《五帝本纪》“太史公曰”中所说的话。司马迁重视史料的可信性,最尊重文献记载,尤其是“六经”所记,但也不忽视民间传说与自己的见闻。其撰写态度非常谨慎,绝不凭空捏造。就项羽与刘邦的故事而言,班固指出,司马迁用过的材料之中有《楚汉春秋》。由于《楚汉春秋》佚文太少,我们无法了解其具体内容,也无法探知司马迁是如何利用并改写它的。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相信,项羽与刘邦的故事绝不是司马迁的创作,而是根据当时的某种传说而写成的。卓文君的故事、汉代酷吏与游侠的传说都应如此,只是司马迁以前尚未有文本而已。《史记》的背后,存在着广大无边的故事的花园。

宫崎市定先生注意到《史记》中“鸿门宴”“四面楚歌”等场面的生动描写与《水浒传》等后代的白话小说有一脉相通之处,他认为《史记》的这些文章也与白话小说同样是出于民间说唱文学的。《史记》的文章是在先秦文言文的传统之上出现的,能否径将它视为说唱文学,是容有商榷的。尽管如此,宫崎先生的看法仍不失为真知灼见。他看透了《史记》处在信仰变为娱乐、仪式变为文艺、神话变为小说的转折点上。

说到这里,我们也应注意到褚少孙的补传,因为其小说化的程度甚于《史记》正文中的任何一卷。试看褚少孙在《滑稽列传》中补入的郭舍人轶事:

武帝时有所幸倡郭舍人者,发言陈辞虽不合大道,然令人主和说。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常养帝,帝壮时,号之曰“大乳母”。……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乳母家子孙奴从者横暴长安中,当道掣顿人车马,夺人衣服。闻于中,不忍致之法。有司请徙乳母家室,处之于边。奏可。乳母当入至前,面见辞。乳母先见郭舍人,为下泣。舍人曰:“即入见辞去,疾步数还顾。”乳母如其言,谢去,疾步数还顾。郭舍人疾言骂之曰:“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壮矣,宁尚须汝乳而活邪?尚何还顾!”于是人主怜焉悲之,乃下诏止无徙乳母,罚谪谮之者。

郭舍人的言辞“不合大道”,这与该卷中司马迁所记的人物恰恰相反。如淳于髡饮酒时云“酒极则乱,乐极则悲”而“以讽谏焉”,优孟“常以谈笑讽谏”,优旃“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因此司马迁赞扬他们说“岂不亦伟哉”!郭舍人与他们不同,他的目的就是“令人主和说”。其轶事均为宫廷里的琐事,舍人的话语不是说明道理,而是诉诸感情。因此,人主的反应也与司马迁所述的君主有所不同。虽然同是采纳其言,司马迁笔下的君主都说“善!”,而褚少孙笔下的汉武帝却“怜焉悲之”。

由此可见,褚少孙的补传比《史记》正文更通俗化了。这种取材于宫廷琐事的通俗小说,竟然近似于《西京杂记》等魏晋小说。褚少孙补传的研究目前极少,而且局限于对“西门豹治邺”等个别段落的评析。本文无暇再深入研究褚少孙补传,但仍要指出,有必要将该传作为魏晋小说的先声展开全面研究。

除此以外,褚少孙补传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意义。尽管其笔致截然不同,可是褚少孙与司马迁同样,并不凭空捏造。他在《滑稽列传》中写道:“臣幸得以经术为郎,而好读外家传语。窃不逊让,复作故事滑稽之语六章,编之于左。可以览观扬意,以示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以附益上方太史公之三章。”可知他也是根据史料撰写的,但不像司马迁以经典为标准,而径取“外家传语”而已。尽管他原是鲁诗的博士,可是似乎没有经学者的规范意识。其意图却在于“后世好事者读之,以游心骇耳”,这可称为小说家精神。但是我们应该注意,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补传才能更好地反映当时民间传说的本来面目。褚少孙是西汉宣帝时人,稍晚于司马迁,但两者的情况不会有太大的差别。武帝时期也当有如此小说一般的故事,只是司马迁十分谨慎,没将它随便写进《史记》中而已。

我们读《史记》时要记住,其背后的故事世界原比我们理解的宽广。它一方面仍然留存着古老的神话思维的痕迹,另一方面已经朝小说化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3

著 述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西汉时期,古老的神话思维仍然保留着一定程度的力量,支配着关于汉朝成立的言说。可是总的来说,故事世界已经趋向于小说化。司马迁在两者错杂的情况下,以儒家经典为标准,严格衡量各个故事的价值,谨慎地挑选出合乎标准的故事,从而进行《史记》的撰述。

其实司马迁不仅挑选与编辑故事,他也有自己的故事,并将它写进了《史记》中,这与现代的历史著述完全不同。《史记》最后一卷《太史公自序》,就是司马迁专述自己的。其开篇如下:

昔在颛顼,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他个人的故事,竟然是从颛顼这个神话时代的帝王开始的。当然,司马迁深信颛顼是真实存在的,并将其传记记录在《五帝本纪》中。神话本来就是如此,如果被人怀疑其真实性,那它就不再是神话。但是我们已经看到,司马迁是敢于怀疑神话的人。他之所以相信颛顼的存在,是因为典籍中有明文证据。上面的引文是根据《国语·楚语下》而来的:

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叙天地,而别其分主者也。其在周,程伯休父其后也,当宣王时,失其官守,而为司马氏。

尽管司马迁摈弃了神话中的神怪因素,可是他在另一方面与上古神话世界紧紧相连。但它并不是无条件的信仰,而是以典籍的记载为媒介的。

司马迁在此给《楚语》的记述添上了非常重要的一句:“司马氏世典周史。”这是他从父亲司马谈那里继承的。《太史公自序》记录了司马谈临终的情况与其遗言: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于是著述一事便成为了司马迁至高无上的使命。它既是继承重、黎以来的崇高家业,还是记录汉朝大一统的光荣任务。这一段的内容虽然属于个人行为,可是,因为它继承了颛顼以来的光辉传统,所以有资格被写进《史记》中;因为它是服务于帝国建设的至高任务,所以有必要载于《史记》中。司马迁的这种立场与褚少孙在业余时间读“外家传语”而搜集小说迥然不同。

如此鲜明地表现著述意识,在中国是前所未有的。但是,著述一事古已有之。司马迁的时代已有许多围绕著述的传说,司马迁也十分注意它们。看《史记》目录就会发现司马迁十分关注战国诸子、骚客文人等著述家,其传记在《史记》中占据着相当高的比例,如:《孔子世家》《管晏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司马穰苴列传》《孙子吴起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商君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司马相如列传》等等。其他还有一些与书籍有关的人物,如《留侯世家》中有一个老父给张良《太公兵法》;《苏秦列传》中的鬼谷先生向苏秦传授《周书阴符》;《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虞卿著有《虞氏春秋》等等。

其中后一群人物形迹可疑,比如鬼谷先生连本名也不清楚,虞卿初见赵孝成王时“蹑蹻檐簦”穿戴奇怪,《留侯世家》的老父给张良留下了像小说一般的预言:“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

书,本来是神圣的、神秘的东西。它是普通人不能理解的,可是一旦学会了文字,就可从此得到无限的智慧。而且书可以超越时空,因此可以成为与现实的政治权力相对抗的另一种权威。在古代,这种权威通常带有某种宗教性或神秘性,更何况中国人所用的文字就是与神灵交际的甲骨卜辞的后代。于是著书或读书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带有神秘性,但是著述与读书均为个人行为,不具有帝王的政治权力那样的广泛性。因此他们的传说很难成为神话,却容易与小说趋近,《留侯世家》就是其最典型的表现。

可是,正由于书的个人性,另一种可能性也随之显现了出来——著书的人也会在其书中表现自己个人的意识。这种觉醒而独立的自我意识与小说的感性格格不入,因为小说本是“街谈巷语,道听涂说”,由非特定的多数形成的。屈原所说“众人皆醉,吾独醒”正是这种情况。如果其书获得了广泛的读者,也会出现与“街谈巷语”不同的个人的故事。屈原的“贤人失志”的传说,就是其最突出的例子。由于这种自我意识往往与政治权力发生矛盾,因此《史记》里关于著述者的传记中尽管也有管仲、晏婴等成功者的故事,但还是以带有悲剧色彩的居多。

《太史公自序》“发愤著书”一段揭示了这类故事的谱系: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令人费解的是,这一段偶有与《史记》正文相矛盾的记述。据《史记》的记载,屈原写《离骚》是在放逐之前;吕不韦编《吕览》时仍任秦相;韩非著《说难》《孤愤》时尚未入秦。上段中所列举的古人事迹,或许在当时已有现成的说法。至少可以说,与神话、小说不同的著述者的故事在西汉已经形成了一个谱系。司马迁不是遭遇李陵之祸后才生造出这段记述,而是在《史记》的写作过程中早已认识到这个谱系,遇此困难便将它套用在自己的身上。“发愤著书”并不是司马迁从悲惨的经历中得出的结论,相反,因为他原本就深知此理,所以能克服其悲惨的经历。

司马迁站在从神话到小说的洪流正中央,靠著述者的故事支撑其身。从神话到小说的故事世界与著述意识的互相对抗,构成了《史记》丰饶的文学世界。

本文未能深入《史记》中的具体故事,所述的只是一个粗笨的框架而已。但我们相信,由本文所提出的,从神话、小说、著述三个维度来分析《史记》的故事世界,对《史记》文学研究一定有所裨益。

版式推送 叶子熙

传播学术,沟通学者,为广大的作者和读者提供本刊最新动态资讯、最新刊发论文。投稿网站:Http://qks.hznu.edu.cn。由于编排的限制,在推送文章时,我们删除了原文中注释部分文字;文字转换过程中如有与原刊论文不一致者,请以原刊论文为准。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鸿门宴》优秀教案
司马迁忍辱负重著《史记》
司马迁
【圣人列传】“史圣”:司马迁(图)
优秀作业 | “成一家之言”与“为后世立法”
名著导读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