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革

——写于2013年8月

里革，春秋时期鲁宣公的大臣。

《国语》中，记录鲁国事迹的《鲁语》一共不过十七篇，而其中记录里革言行的竟然有三篇，即使远比他知名度高的曹刿、臧文仲、展禽（即柳下惠）等，也不过各有两篇涉及。这样的笔墨安排，足可见里革之非同寻常，至少是在史官（作者）心目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而细读《国语·鲁语》中记录里革言行的三篇文章后，发自肺腑地认为，里革之见识及精神，尤其是其精神，真真切切非同一般，可贵之，当敬之。

三篇文章分别为《里革更书逐莒太子仆》、《里革断宣公罟而弃之》、《里革论君之过》。

先说里革更书。莒国太子嬴仆杀了他父亲莒纪公，带着国宝逃到了鲁国。鲁宣公派仆人带着诏书去给执政大臣季文子，命令他当天就赐莒太子城邑。仆人半路上与里革相遇，里革改动了诏书内容，转而命令季文子当天就将莒太子驱逐流放。事后，鲁宣公审问里革，你难道不知道违抗君命犯了什么罪吗？（其实，岂止里革，我们所有人大概都知道，在那个君君臣臣的社会，大臣擅改国君的诏书该当何罪!）里革回答说，我当然知道，我是拼着一死去改诏书的，因为我听说隐藏强盗的人犯窝藏罪，使用偷盗宝物的人犯诈伪罪，这个让国君犯罪的人不能不赶走！里革接下去又说：“臣违君命者，亦不可不杀也。”话说到这里，里革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为谏鲁宣公庇护弑父的莒太子，为阻止国君犯下窝藏罪、诈伪罪，为了至高无上的礼法道义，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而令人欣慰的是，鲁宣公总算还能够明白里革的忠义之心，听闻其言后，承认是自己的错：“寡人实贪，非子之罪”，将里革释放了。

再说里革断罟。罟者，鱼网也。鲁宣公在正当鱼虾繁衍的夏季下网捕鱼，正好专门管理水产狩猎的官吏不在场，里革挺身而出，当面把鲁宣公的鱼网撕毁，扔进水里，全然不顾鲁宣公的满面怒色，严阵以辞地指出其夏天捕鱼的不对。他告诫鲁宣公，“鸟兽孕，水虫成”的春天禁止上山网罗鸟兽，“鸟兽成，水虫孕”的夏季禁止下网捕鱼，秋冬季狩猎禁止猎杀小鹿之类幼兽，如此等等，方可使自然界的各种生物都繁衍生息。他毫不客气地批评鲁宣公：“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艺即极，是指责鲁宣公贪婪无止境。无法想象在两千多年前的那一幕中，面对自己的大臣如此不留情面的尖锐指责，鲁宣公的内心和所表现出来的情绪经历了怎样的起伏，脸上是否曾经红一阵白一阵。书上对这些都只字未提，只是写道：“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并且，鲁宣公还让人把那张被里革撕破的鱼网保存好，以便让自己牢记里革的劝告。看来，里革强悍果敢的言行让鲁宣公实实在在地受到了触动。

里革论君之过，则是针对晋人杀死厉公一事。晋厉公被弑的消息传到鲁国，鲁成公问大家：“臣杀其君，谁之过也？”众人皆知晋厉公是因失德而被杀，可当着自己国君的面，诸大夫均无言以对。唯有里革干脆响亮地回答：“君之过也。”他接着论述了国君之丧失权威必定是由于自己过错太多，国君放纵个人欲念必会陷国政于败坏，以及国君必先行善恶而后民从之等观点。书上没有记载鲁成公听了这话后的反应。揣想之，鲁成公即使对里革的这番话没有表现出多么欣然地同意，恐怕也不会太明显地不悦吧。毕竟，在如此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面前，为人君者，如果不是太过刚愎，当也知起码该有如何的姿态。

私改君令，挺身断罟，面谏庭争，一个不畏强权、嫉恶如仇、敢作敢为、敢于直言、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的强谏者形象跃然纸上。所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一身忧国心，千古敢言气”，说的就是象里革这样的吧。当更多的为人臣者，为了一己的爵禄与安危而选择对国君违背礼法的言行保持沉默，里革的忠诚、勇气、担当和胆识，以及从中折射出的人文精神和人性的光辉，可谓是弥足珍贵，令人不由地肃然起敬！与此同时，里革关于为人君者当如何面对利益诱惑、如何自我约束、如何以德治国和引领百姓等的论述，以及关于让大自然休养生息的理念和对自然的敬畏态度，即使在今天，也依然散发着智慧和理性的光芒。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鲁宣公其人，《春秋》、《左传》的记录中似乎都没有太多褒扬的文字，一来他的君位来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作为其父鲁文公的庶子，由他母亲的相好东门襄仲杀嫡立庶强行扶立），二来在位十八年政绩平平。但面对里革的两次强谏，鲁宣公都表现出了从善如流、值得称道的明君风范，为他的形象大大加分。换个角度，或也可作这样的思考，鲁宣公虽有庸君之嫌，但面对里革这样忠勇无畏的谏者，亦无法不被其强大的精神力量所深深地触动和感染。

还有一个细节。鲁宣公身边有位唤作名存的乐师，他在听到鲁宣公让人把那张被里革撕破的鱼网保存好的时候，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句：“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换成大白话就是，收藏破鱼网，不如把里革安排在身边，这样更不容易忘记他的劝告。名存乐师的话也很有意思。

2013年8月18日发于人在旅途（22752218）的QQ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