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于公众号:有听读书
1906年的一天,绍兴的一户人家红灯高挂,锣鼓响天。这是周家的少爷要娶亲了。
喜轿摇摇晃晃来到家门口,围观的人让出一条路,笑着闹着迎接新娘。
只见帘子半掀开,一只中等大小的红色喜鞋缓缓探出来,还未落地突然绣花鞋掉落在地上,露出一只裹得很小的小脚来……
这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绣花鞋的落地似乎预示着她这一生都难以与自己的丈夫鸳鸯交颈,琴瑟相和。
果然,婚礼的整个过程,新郎阴沉着脸,在众人的簇拥下如同提线木偶一推一步地走,从拜堂、掀盖头到入洞房,他始终不说话,也不吵闹。他在用沉默对抗这场被安排的婚姻。
成亲当晚,他在房内默默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按照规矩去祠堂,晚上他独自去了书房。第三天,他独自离家,再次去到日本。
而她,白天侍奉母亲,晚上默默垂泪。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只是她孤苦生活的开始。
提到鲁迅,第一想到的是他作家和思想革命者的身份,他弃医从文,决心要唤醒沉睡的中国人。他的《少年闰土》和《三味书屋》至今还停留在记忆中,他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被多少人传颂,他与许广平的爱情被多少人熟知,可是却少有人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名正言顺的传统妻子朱安,一个独守空闺四十余载的可怜女人。
1878年,朱安出生在绍兴一户商人家庭,从小开始裹脚,学习针线女红,学习三纲五常。
1899年,二十一岁的“大龄剩女”朱安与年仅十八家道中落的周树人在长辈的操持下订婚。
1901年,迎上周树人年末毕业,正好双喜临门的婚礼因为周树人取得日本留学的奖学金而无奈推迟。
1906年,朱安与被母亲称病从日本骗回老家的周树人结婚,从此开始了她从不解到失望乃至绝望的孤苦生活。
三天后,周树人东渡日本,一去就是三年。此后回国,尽管人在绍兴,却宁愿住在学校。即使偶尔回家,也是通宵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读书、抄书、整理古籍。
他有意不与朱安接触。
而朱安,挂着一个妻子的名分,守着一间没有丈夫的空房,操劳着家中的一切事务,只能在忙碌中麻痹自己。
她的人生已经被捆绑了,被周家,乃至她自己。
但朱安的不幸婚姻,事实上并不能完全归咎于鲁迅。
鲁迅对这段婚姻一开始便不赞成,他曾从日本来信,提出要朱家姑娘另外嫁人,而鲁老太太则叫人写信劝说他,强调这婚事原是她求亲求来,不能退聘。否则悔婚于周家朱家名誉都不好,朱家姑娘更没人娶了。作为让步,鲁迅又提出希望女方放足、进学堂,但朱家拒绝了。
青年鲁迅
鲁迅对这段婚姻更是厌恶了,家里几次三番来信催他回家成婚,他都不愿回去。直到鲁老太太发电报谎称自己重病,这才将他骗了回来。可以想象鲁迅满心焦急地回到老家,却发现这只是一场骗局时,内心必定是五味杂陈。怨恨和愤怒是难免的,既然无法对深爱的母亲发泄怒火,朱安便理所当然成了受气包。
他将沉默当做武器,对她进行他无声却有力的抗诉。
因为这场婚姻,鲁迅对爱情没有了期待,他将自己的心绑住藏起来了。
此时他不过二十几岁,却对好友许寿棠说了一句沉痛的话:“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在这场不对等的婚姻里,鲁迅一开始就不打算出席,所以坟墓里永远只有痛苦挣扎的朱安。
而卑微如尘的朱安,对待这场婚姻却是用了心的。
一开始听说丈夫不喜欢小脚的女人,她就刻意穿塞满了棉花的大鞋子,想着能够让丈夫高兴。她真是个傻子,难道穿着大鞋子就能让脚变大吗?就能不被丈夫发现她的小脚吗?就算下轿时没有发生那场意外,她也注定无法讨得丈夫的欢心。
可这样又傻又天真的方法却是她真心实意对这场婚姻做出的努力。她无法让家人同意自己放大脚,也无法让自己去上学,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讨好丈夫。
而在婚后受到冷落,她尽心尽力照顾婆婆和家庭,一心一意等待丈夫归来。冷遇让她时刻想要去讨好自己的丈夫,却往往适得其反。
朱安
有一次鲁迅告诉她,说有一种食品很好吃,她也附和说她也吃过,确实好吃。鲁迅不悦,因为鲁迅说的这种食品是他在日本时吃过的,中国并没有这种食品。她的刻意讨好,他难道会看不见吗?并不是,他厌恶的是人的奴性。
从这里看,朱安是很可怜的。她知道要努力,也拼尽力气去努力,可是她努力的方向错了。从小的教育让她只懂得用传统而封建的方式去努力,偏偏这是他所厌恶的,于是只能将他越推越远了。
这是时代犯下的错误,是朱安怎么努力都无法修正的错误。
之后四十七岁的鲁迅解开心的束缚与许广平相恋,当许广平怀孕的消息传到她那里,朱安真的绝望了。
“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鲁迅和许广平
她该有多难过?她也是第一次为人妇,家中所学的相夫教子那些东西她一点没用上,新婚便被丈夫冷落,每次讨好总被厌恶,她能怎么办?她只能等,等丈夫回心转意,她尽心伺候婆婆,照看邻里,她想总有一天丈夫会发现她的好。可是她没等到,她的丈夫,她的天被别人夺走了。
她放弃了,也死心了。
“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鲁老太太)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她只是没想到她的大先生会意外病逝。
她一向是善良单纯的人,对待许广平母子很是友好。丈夫病逝之后,她就邀请许广平母子搬去北平同住。
“许妹及海婴为堂上所钟爱,倘肯朝夕随侍,可上慰慈怀,亦即下安逝者。”
“当扫住相迓,决不能使稍有委曲(屈)。”
“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养遗孤。”
“倘许妹尚有踌躇,尽请提示条件,无不接受。”
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爱她的丈夫,连带着也爱丈夫的女人和孩子。
她这一辈子都在沉默和忍让中度过。
鲁老太太去世之后,她过得很贫困,因为丈夫生前与周作人不和,她便坚决不愿接受周作人的接济,直到最后无奈登报要出售丈夫的藏书,被许广平等人阻止,她才喊出这辈子最为勇敢的一句话——“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会觉得很心酸,难以想象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喊出这句话。
她又是何时意识到自己是被鲁迅当做“物”来对待的?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朱安沉默了一辈子,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才爆发,这是她用尽全力的呐喊。
豫剧《风雨故园》有一段歌词,是朱安一生的写照。
“小蜗牛,小蜗牛,爬呀爬,我爬不到头,有朝一日摔下地,粉身碎骨筋被抽。我只有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无声的血泪肚里流。二十岁与他订婚后,日夜盼着结鸾俦,一盼盼了六七载,盼来的却是洞房冷飕飕,未饮交杯酒,未把片言留,翌日东洋去,三年才回舟。回来却又不团聚,分居分了二十秋二十秋。二十年未曾和他牵过手,二十年不知道啥叫温柔,二十年我还是个女儿身,二十年天天守着一个愁。只怪自己没文化,只怪自己虑不周,他是一座高高的山,不是我爬的矮墙头。今生已将终身误,来世我再也不把女人投!”
朱安朱安,却是一生都在不安,愿她来世无论如何也要做自己,不要卑微,不要讨好,敢哭敢笑,敢骂敢闹,总会有人来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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