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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垂老别丨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




垂老别

By 张惠雯


三个人走在一条漆黑的土路上。两人在前面走,一个瘦小的老头儿匆匆忙忙跟在后头。他好像迈不开步子,虽然步子很紧,却总是撵不上前面两个人。

前面那个身材高大的人突然停住了,扭头大声说:“跟上来没有?这么黑天老半夜的,快些走吧,嗨,真是……”

“村长,我就跟上了,你们先走着,别等我,我认得路。”王老汉朝他摆了摆手,气喘吁吁跟上来。

“不等你?去了你老二家不还得等你?说得怪轻巧,你就快些跟上吧。”村长气嘟嘟地又开始快步走了,“这鬼天,他妈冷的……”

“我这腿硬得,不比你们年轻人。”老汉嘿嘿赔笑了一声,几乎小跑起来跟在后头。前面两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村长,一个是他弟弟王安。王安是个瘦子,年纪还不大就伛偻个腰,走路两手往身后一背,走得倒很利索。

王安对村长说:“让他在后拖着吧,我们前头走着,到了先喝杯热茶,把情况说一说。”

村长没好气地说:“热茶?热茶比得上热被窝,睡得好好的,硬被你们给叫起来,走他妈荒山野岭的夜路,你说说,这算啥事儿?”

王安压低着声音说:“谁叫你是村长哩,村长就是百姓的父母官啊,百姓有个急事儿拿不了主意,不找你找谁啊?你不出马,谁能解决得了?”

村长有些气消了,说道:“我替你们办了事儿,你们背后还骂我哩。这个官可他妈的当亏了,油水是一点儿也没有,苦干活儿,也不落好。”

王老汉赶忙在后面插句话:“哪能骂你,谁骂你?这话说得……”他喘着气,每个字都像卡在他的喉咙里,吞咽不下去。

王安说:“村长你就怜恤我哥,你看看,他这几年过得窝囊不窝囊?我早和他说过,不能把什么都给孩子,现在的孩子有几个孝顺的?老的不挨打都已经要谢天谢地啦!自己手里一定要握点儿钱,他不听我的,老了不是就给撵出来啦!”

王老汉又远远地插了一句:“不是撵出来的,谁也没有撵咱们,是咱们自己出来的,媳妇不喜欢咱,孩子的日子也不好过,夹在中间。我和你嫂子一商量,不如自己出来住,住地里有啥?”

王安突然生气了,回头喝止他道:“哥,你别说啦。你的情况,你到底要我说还是你自己给村长说?”

王老汉懵了一下,便不作声了。

停了一会儿,王安才继续说道:“你看看他,就是这个脾性,撵出来还不说撵出来,还说自己出来。他和我嫂子就在咱村东头儿自留地那儿盖了一小间泥房,你说像话不像话,人家一进咱村的地界不就看见了,不就知道咱村风气不好,把老人家撵出来。我那两个侄子,真是不知道羞耻,脸皮和城墙一样厚哩。”

村长叹气说:“他妈现在的年轻人,全不要脸面,不怕人说,谁说都不听,跟拗头狗一般。我的话他就听了?你看看你大侄子刚才那样子,还讲什么‘法律’啊,‘判决’啊,好像他是检察院里戴帽儿的,好像不养老人还是他有理。我不是说‘法律还护着你不养老人啦?法律是要叫你们这些不养老的龟儿子们坐牢去’,他不就不吱声啦?他以为我不懂法律,他还要蒙我哩。他妈年轻人,我是不想撕破脸面。”

“他吃过几两盐?他还想蒙你?兔崽子。”王安附和着村长骂道。

村长说:“要是我儿子,我就一棍闷死他算了。哪有这样的话,大半夜的非让走人,连明天也捱不到吗?我还和他好好说,‘过了这一夜,明天咱们再去找你弟弟,看他怎么说’,真是不像话!”

王老汉本来想说话,可一想到弟弟不高兴,就咽回去了,假装咳嗽了两声。

“你又要说啥?”王安扭头问他。

“没啥,”老汉急忙说,又问一句,“这就快到镇里啦?”

没有人理会他的问题。村长说:“你猜猜你二侄子会咋样?”

王安仿佛沉吟了一小会儿,才说:“难说,二侄子为人倒比老大讲理。我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这小子自打‘嫁’到了镇上,就难得回咱村里啦。前次,嫂子死的时候他回来过一趟。他的地呢,都让老大种着呢,每年给他交点儿钱。”

村长笑嘻嘻地说:“这个不是更难啦,倒插门一个。”

王安说:“他倒不靠媳妇家养,我哥一把给他几万块钱,他在镇上开了个百货店,这么多年也赚了不少。店在楼下面,他家就住楼上。”

村长说:“不赖,还是住小洋楼的。”

王安叹了一口气说:“再有钱也是他自己的,爹娘一分也难花上。我嫂子有病,两个孩子钱也不出,力也不出。我哥带她去县医院看了两趟,都是我陪着去的。好在那病也来得急,她倒没有受太大罪。要是拖拉下去,你想想吧……”

王老汉又落在后面一段路了,但他却听得清楚。不由回想起老伴儿生病时的情形,心里难过起来。他自己想着,走着,忽然听到王安喊了一句“哥,快些走吧”,他又硬着腿小跑起来,一面咕哝着“过去啦,都过去的事儿啦”。

他想:老伴儿走了不久,泥房子就被雪压塌了,这是不是老伴儿使的什么计谋啊?是不是老伴儿知道他胆小,又怕他一个人孤单,病了死了无人知道,就故意使了个法儿,要逼着儿子们接他回去?他倒是梦见过老伴儿,可一到梦里,他便忘了问她,她也不对他说。起初,房子塌坏的那几天,他还倔强呢,还不愿意去求儿子。他就找个背风的角落,裹着铺盖卷睡在外面。可夜里太冷,刮着北风,风在田里跑起来,一点儿遮挡也没有。他睡不着,心想不如就冻死算了,冻死了也不连累谁,还可以去找老伴儿。但他虽然冻得牙打颤,双脚发麻,却仍冻不死,第二天早上总是看见太阳又升起来了。

后来,几个乡亲看到了,硬把他推到大儿子的宅院里头。大儿媳妇说啦,她不能做主,她要和老二商量商量。商量的空儿里,他就和王安,还有几个乡亲坐在堂屋里等。老大也坐在那儿,就坐在他的斜对面。老大看上去很发愁。他心里真难受啊,都不敢看老大一眼。媳妇在里头和老二家打电话,说了好久,难听话好听话都说了,终于出来了,又叫王安去听电话。王安说了几句,出来告诉大家事情都谈妥了,就轮流住在老大老二家,每人家里住一个月,到了月底,老二会来老大家把王老汉接走。

都谈完了,乡亲们都走了。剩下他和老大、老大媳妇在一起时,他们便谁也不说话了。后来,老大媳妇对他说:“回去把你的铺盖拿来吧,这里可没有多余的铺盖。”他就走回泥房子那里,把铺盖卷挟回来。老大在放农具的偏房里,给他安置了一张床。那天晚上吃了饭,他就去老婆坟上看了看,也没有什么原因地哭了一通。

他想:人老了就和小孩儿一样,身体也变小了,头发、牙齿没有了,还像小孩儿一样喜欢哭。

他因为不得不紧走慢跑,心里又焦急,身上直冒汗,但还是总给撇下一段路。他确实累了,不再慌着追赶前面两个人了,他们也不再停下身催促他。他们的说话声渐渐远了,他已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带子一样的土路,天上还有一些闪闪发光的星星。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拉出一道道细长的影子。这个赶夜路的情景,就像年轻时候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时一样。

伯父十六七岁就出外当兵了,到那时候还没有回过老家。从外面回来的人说在孟津一带见到过伯父,他当了大官儿,手下带着很多兵。那一年,父亲得了病。乡里懂医的人说这个病也不难治,去医院找个人把身体里一块儿东西割了就行了。可家里那么穷,哪有钱请医生?母亲后来想,不如叫他拉着父亲去找伯父。伯父当了大官,手下一定有医生。母亲和其他伯父、叔叔都商量好,就借了一辆破架子车,叫他拉着父亲上路了。他那时候多年轻啊,虽然常常挨饿,力气却是有的,若是路好,他一天能走上百里,夜里也常常赶路,只为了早日找到伯父。

有一晚,他只顾往前赶路,也没有和父亲说话。走完好长一段路,坐下来歇息时发现父亲已经死了。他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啦,跪在架子车前哭起来。哭完了,他又拉着父亲往回走。父亲死了不到半年,当官的伯父就回乡了,对他和他母亲说,自己回来晚了一步。母亲说,什么都不怪,这就怪命。

王老汉叹一口气,心想:都是老早老早的事儿啦,怎么都这么清楚啊,连那个破架子车也都像搁在眼前一样。父亲死的时候才四十来岁,他仰躺在车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蓝格子粗布被子,眼睛紧闭,只像是睡着了。那一条田野里的路,两边也是长着白杨树,夜里风吹树叶就像哗哗拍手的声音。就像是同一条路,走着走着,自己却成了白发苍苍,腰杆儿挺不起来的老汉啦;走着走着,爹娘、老伴儿都把他抛下啦……

快到镇上了,王安和村长正站在前面大路口等他。他心里踌躇着,十分不安地走到王安后面,小声说:“去干啥,这么晚了。我还不如回我那窝棚睡得踏实,也不麻烦谁。”

王安说:“哥,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麻烦谁啦?”

王老汉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跟在他后面走。已走到镇街上了,街上立着巨大的熄灭的灯柱,两边的临街房里也没有一点儿灯光。三个人一路找,辨认着招牌。两条狗跑上前来叫,村长骂道:“叫什么叫,再叫杀吃你。”说完,弯腰做了一个捡石头的动作,狗便跑了。

王安开始噼里啪啦敲门,敲门的声音在王老汉听来太响。他想劝他小声一点儿,最后还是放弃了,只叹了口气,在一旁等着。两条狗又在远处叫起来,村长笑起来,说:“这畜牲……”敲了好一会儿,楼上的灯亮了,有人朝下面喊了一声“谁?”王安说:“开门,你爸来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下楼了。楼上的灯光斜照在三人站立的门前空地上,王老汉往灯光较暗处挪了挪。村长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王安也郑重地瞥了他一眼,说道“看看他怎么说吧”。

儿媳妇也起身了,给他们每人倒一杯开水,放在面前。儿子披着衣裳,此刻睡意全醒了,但脸上还有些惊诧恍惚神情,他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把父亲给送到家里来了。他听叔父把事情都讲了一遍,还要求把有些情节重复一遍,心里乱糟糟地拿不定主意,他的眼睛也因此转来转去,却不瞅人的脸,只朝那些桌角、墙壁、屋梁上看。他父亲倒是一直没说什么,垂着头,脸上带着一种软塌塌的、含混不清的笑意。他老婆坐在一边,脸上也带着笑意,却是冷的。

事情都说完了,王安看着村长,意思是要村长说几句话。村长清清喉咙,说道:“这事情你叔要我来协调,我推托不了。你虽说出来了,也还是咱村的人,你的地也还在咱村里。你爸、你哥也都是村里人,出了这种事儿,我也怕说出去让人家笑话,所以就来了。这大冷天,一个老人没地方住算什么事?养了两个儿子,让他睡野地里,算什么事?你说说,这像不像话?!”

老二忽而把手里的烟头用脚使劲儿一踩,神情有些愤然地说:“我爸他睡在野地里,这事儿我在外面哪里知道?要是我住在村里,不会发生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老大他不知道吗?他知道了还装不知道!人家一把我爸送到他家里头,大嫂马上就打电话来,让我表态,我一听就慌了,我要是不答应她的条件,她是绝对不会让爸住下的。她说什么,我都要答应。这么冷的天,把我爸赶出来,老大这家人,还真是做得出来。村长,你说说,他这样做对不对?”

村长说:“我也批评他了,可他有他的理。这件事情要我说,也有你不对的地方。他说,当时你和你大嫂在电话里说得清清楚楚,每人家里轮流住一月。到了月底,你要去接你爸。现在已过了四五天,你还是不去接。他们打电话催你,你也不说个日期。你大嫂就认定你要耍赖,她说不怕养老人,怕的是当傻瓜窝囊废让人家骗了。她还说,她也提前跟你说了,今天是最后期限。她说的我不知道是不是都是真的,我还要听你说说,也不能只听一个人说。”

老二更加愤然了,“最后期限,她凭啥给我个期限,她是谁,她是领导还是公安局的?”

村长愕然地看着他。这时,坐在一边的老二媳妇说话了,“你生的什么气?村长是给咱讲讲情况,帮咱解决问题的,你生的什么气?你在这儿说大嫂,你说再多,她听得见吗?”

老二看看自己的媳妇,很驯服地低头不语了。

老二媳妇转向村长说:“村长,那天情况很急,大嫂她突然打电话来,我不在,他一个人急得什么似的,又没有人商量,什么东西都答应下来了。要说,是我不好,我没有好好给大嫂讲,大嫂来电话都是他接的,他说话就是这样,道理说不来,又急。我们的情况你都知道,我们又不回去,村里的地全给大哥种。我们不是小气的人,一年打多少斤粮食,卖多少钱从来也不问他。这么多年了,每年都给那一点儿钱,我们一分钱也不多要他的。后来我们商量,爸在村里住惯了,到这儿哪有说话的人,我们两个又都忙,不如让爸就住村里,反正我们的地都是大哥打了粮食,就算我们给爸出了口粮。大哥大嫂只是给爸腾出来个地方住,这难道不合情合理?”

那媳妇说得不急不慢,又似乎句句在理。村长一时竟没有话说。

王安在一边“哼”了一声,说:“你说得听上去是在理,可在理的事儿也要都商量好了才算数。原来说好啦,你们现在要改,要改也该和老大商量好了才改吧,不能自己说了算。还没有谈好,就不去接人啦,事儿是这样办的吗?你不去接人,你爸他往哪儿站?”

老二媳妇干笑了一声,说:“叔叔说得对,我就是要叫老二他回去一趟,好好商量商量。但这两天忙得一时没有回去,谁知道大嫂手脚这样快,就把爸给撵出来了。这三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来到我们家。谁想得到啊?村里不是还有些亲戚邻居的,连个临时的住处也找不来?还麻烦你们半夜跑到这儿来。我爸啊,他就是太老实了,亲戚家开开口我不信人家不帮,他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王老汉这时瓮声瓮气地说:“亲戚都帮忙了,住的事儿哪能再麻烦人家。”

王安对那媳妇说:“你这是埋怨我啦?要是你爸他没有俩儿子,要是他儿子都到北京、上海远地方去啦,我就让他住我家里,这费啥气力?我是害怕侄子脸上挂不下,害怕人家说他。”

村长有些生气了,说:“都别说了,说这干啥,谁怪谁他妈有啥用?现在是要看看该咋办,老二,你们愿不愿你爹住在这儿,你说个明白话。”

老二瞥一眼媳妇,看媳妇阴沉着脸低头坐那儿不看他,他就抽起烟来。好长一阵子,他只是低着头抽烟、叹气,后来,他突然对王老汉说:“爸,你出去一会儿吧,我们几个商量商量。”

王老汉迟疑地站起来,看看村长和王安,那两个人斜眼看看他却没说话。王老汉走出来,二儿子马上站起身把门关上了。王老汉朝着门呆看了一会儿,便走几步,转向街道站着。街上黑漆漆的,风也不吹了,狗也不叫了,像是忽然间什么声音都冻住了。王老汉脸上竟微微笑着,让他出来倒是比坐在屋里舒坦些。他想:不让我听也好,省得我心里不是滋味。由他们去说吧,我老了,说不上话了。

王老汉也不知道时间,猜想这便是夜里最冷的时辰,比他刚才走在路上的时候冷得多。虽然没有风,寒气却顺着脚丫子、膝盖直往上面蹿,渗透到老骨头里去,让他的手脚又冷又麻。他揣着棉袄袖筒子,踱起步子来。他只在暗处走,故意绕开灯光映照的那一小片亮地方,好像他走到亮堂地方会被什么人看见。他真想就这样自己踱回家去,踱到他那塌坏的小屋里去。要是有人能帮他修修就好了,他不怕一个人住,不怕独自死在里头无人知晓。可乡亲们不让他回去,人人都好心,却不知道他心里的难受。他被塞来塞去的,已成了个累赘,可他不想成为谁的累赘,不想让人嫌弃啊。他想说“让我自个儿住好啦”,可谁都不听他说。

他在外面站着,听见屋里人的说话声,一会儿是王安,一会儿是儿子,一会儿是村长的高嗓门……他不让自己留心听他们说话,踱着脚,嘴里胡乱嘟哝起来,让你等,你就等着,不让你听,你就不听,这天冷得,你就站着,不站着去哪儿……他又想起那两只野狗来,有些想让它们过来。可狗却没个踪影,连叫也不叫一声。

王老汉好像已经忘了他是在外面等人叫他进去的,门打开的时候,他还吓了一跳。王安叫他进去,等他坐下,王安脸红红地,低声对他说:“二侄子说,你先在这儿住一夜,明天他们再带你回去。”

“回去?”老汉问道。

“爸,我们明天带你回去和大哥大嫂商量,”媳妇说,“地他们种着,老人又不养,让谁说这也说不过去。你先住这儿。我们不知道你来,没准备多余的床,你就在沙发上躺一晚,我给你找被子去。”

媳妇说完“噔噔噔”上楼了。老人声音发颤地对他们说:“人老不中用,啥事儿都得麻烦人,让别人操心。”

“爸,你说这有啥用,来了就先住下吧,要不怎么办。”老二不耐烦地说。

村长突然站起身了,说:“我这个村长也帮不上忙,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是人家的事儿。”

王安说:“村长操这么多心,跑这么远路,还说这客气话。倒是我这个当叔的也说不上什么话。”

村长故意拖长声音说:“不行,谁说都不行啦,俗话说的好,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我看我这个村长也别当了,干脆开养老院算了,开养老院还能起点儿实际作用。”

“村长,你这是说啥话。”王安说。

老二往楼上瞅着,也不搭腔。

王安和村长都很疲倦地看了看王老汉,王老汉忽然百感交集,眼泪就快掉出来了。村长对他说:“你先住这儿,明天回村里再说。”

他撇撇嘴忍住泪,什么感激的话也没说出来。

村长和王安走了。媳妇抱了一条被子下楼来,转身就上楼去,一句话也没跟王老汉讲。王老汉冻坏了,清鼻涕也流出来了。他手脚不听话地乱抖起来,颤巍巍地把被子在沙发上摊开,二儿子木然地站在一边看。

王老汉对他说:“你也赶紧上去睡吧。”

儿子说:“还睡什么睡,都啥时候了。”

王老汉说:“我不想来,我到哪儿不能将就一夜,你叔他……”

儿子说:“我知道,来了就别说这话啦,电灯开关在你那边墙上,等会儿躺下别忘了关。”

“好,好,你赶快去睡吧。”

儿子又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去了。王老汉听着,一听到儿子上完楼梯,就摸着把灯关了。

堂屋里一片漆黑,王老汉衣服也不脱,侧躺在沙发上,用被子把全身紧紧裹起来。他想到,站在外面也不觉得冷,到了屋里,还盖上了被子,倒冷得浑身打摆子啦。楼梯上铺着一长条歪歪斜斜的灯光,他知道是从上头儿子房门底下透出来的。他老是看那一条光,心里焦急着儿子怎么还不睡下。后来,他就听见争吵了。为了听得清楚一点儿,他昂着头,用胳膊肘撑着上身。他本来觉得自己该上去,站在他们门外说几句劝慰的话,可后来又想,谁会听他呢?况且,吵不还是因为他?大儿子和大媳妇也吵,吵起架来就把东西乱扔,有时候恼得打孩子。吵完架,媳妇就走了。没有人做饭,儿子领着孙子也出去了。他坐在放农具的他的小屋里,能够一直从晌午坐到天黑透。有时候,他去田里拔草,干一点儿农活。夜里,儿子领着孙子回来了,问他吃没吃,他还说吃过了。他不是懒得生火、做饭,他是不想在他们看不见时吃他们的粮食、用他们的柴禾。

他又躺下了,把被子掖好,听上面人说话。他不那么揪心了,不焦急了。都是那么回事儿,就是那么回事儿,揪心、劝呀、哭呀,都没有用……他想。过一会儿,楼梯上那条光断然地灭了,黑暗像条冷硬的大棉被把他蒙在里头。


——end——







2016年第6期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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