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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黄蓓佳小说:布里小镇



布里小镇

黄蓓佳

  

  退休之后我开始怀旧,凡年轻时候去过的地方,所有那些留下过踪迹和记忆的场所,都想重新寻访,仿佛是要给自己的一生建档造册一样。我用两年时间,去了童年生活过的老家县城、十八岁插队的农场、大学校园、此生头一回到过的海滩、职业培训住了一段日子的特区度假村、曾经碰到过一个心仪男人的边陲小镇、川南一处差点儿让我失足坠崖的绝佳风景胜地……我一个人,不急不忙,慢慢地欣赏,还真是生发出许多从前未曾有过的感悟。

  好在我的人生经历简单,做了一辈子机关人事工作,去过的地方真是屈指可数。就这么隔三岔五地出门,走走停停,两年之后,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遗漏之处了。

  于是我抬起眼睛,往世界的边边角角望去,脑子里浮现出一座古朴安静的英格兰小城。那是三十年前我在英国陪丈夫读博的时候住过的地方,那里有无边的缓坡和森林,童话般漂亮的大学校园,还有三岁女儿就读幼儿园时我每天接送她必走的弯曲小巷。我们离开之后还没有机会故地重游,何不趁体力尚好时再去造访一次?

  小城叫布里,英国很典型的大学城,也是伦敦的卫星城,从上海浦东直飞英国希斯罗,再搭半小时城铁,轻轻松松便能到达。问题在于,国内我能一个人随便行走,国外我还没有这个胆量,何况语言不通也是麻烦。这样,我便动员了我的丈夫苏明同行。说起来,布里应该是他的故地,他去读博两年,我带女儿去陪伴不过半年,他对小城的感情应该远胜于我。

  苏明在大学教书,本科生的课已经不上了,手边有几个博士生带着,算是半退休的状态,时间上可以自由。说句年轻人无法理解的话,结婚三十多年,我们夫妻从未有机会单独旅行。年轻时有孩子缠身,小学中学大学,各种补习班,月考期考中考高考,无一日消停。中年之后彼此懈怠,各人忙于应付自己单位上的一摊子杂事,再无精力你唱我和,出差次数不少,但旅伴仅限于身边同事,家里倒乐得省了这笔费用。

  签证,订机票订旅馆,收拾行装,准备礼品,手机办国际漫游加流量包,一切一切都由我来料理。苏明偶尔踱过来,看我塞进箱子的大小物件,皱眉嘲笑,说我不像旅游,像搬家。我不理睬他。他拿脚尖踢踢箱子,郑重抗议,什么毛病,电热水壶都带着?我就火了,我说你做甩手掌柜也罢了,还跑来说三道四,到时候我喝热茶你喝自来水!他瞥我一眼,摇摇头走开,之后一直没碰那口箱子。

  到七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如愿搭上高铁,去往上海浦东。一路上他都在看手机,浏览朋友圈的消息,参加各个微信群关于南海问题的讨论,对我们将要开始的寻访故地之旅不置一词。对这一点我其实习以为常,因为我们即便在家,也都是各混各的朋友圈,夫妻之间反倒少有交流。但是列车快要到站时,他突然问了一句话,让我很不高兴。他问我,有没有换点儿英镑零用?我故意回答说没换。他马上严肃责问我,怎么回事?不换零钱怎么出门?我抬眼问他,你怎么没去换?难道你不该帮我操心吗?他嘴里嘟嘟囔囔,神情中全都是对我的不满。直到我打开钱包,给他看了那一沓花花绿绿的外币,他才讪讪住嘴。

  到了浦东机场,托运行李,安检,出海关,登机,一路无话。我们随身带了一个装满食物的包,因为英国的餐饮实在叫人难以接受。包有点儿重,他坚持要背,我怕他腰肌劳损的旧疾再发,不让他背,纠缠了一会儿,还是由他背在身上。类似这样的事情,他倒一直是照顾我的。后来上了飞机,发现后排有好些座位空着,可以放倒椅背躺下睡觉,我让他去躺着,他死活不肯,翻来覆去强调一句话:我只买了一张座位票。僵持之后他居然瞪了眼睛,嗓门都大了起来,差点儿让邻座误以为我们要吵架。最终我抱着枕头和毛毯往后排走去时,心里一个劲儿地骂他死脑筋。

  到了布里,时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预订的酒店令我很是满意,小而洁净,有居家的温馨。我忙着打开行李,烧水泡茶,苏明忙不迭地要出门吃饭。我想是三顿飞机餐把他折磨成了一个饿鬼。

  我们吃的是中国餐,有回锅肉片,有醋熘白菜,还有西红柿炒鸡蛋。苏明最后把三个菜里的汤汁都倒进碗里拌了米饭。他一定是想起了从前在这里当学生时的窘迫生活。我看着他狼吞虎咽,不由得心疼起他来。

  下午,我让他先补个觉,倒一下时差,他却突然地因为故地重游而变得兴奋,迫不及待地要去见他当年的导师布莱恩先生。离开布里三十年,一开始他们之间还有信件往来,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彼此就断了联系。苏明离开时布莱恩先生五十岁的样子,精力充沛,花白的小胡子非常漂亮,每说三句话就要仰天大笑一阵。还有,他出行都由夫人开车,因为他考了二十次驾照都没有考过,成了布里大学校园里一个灾难性的笑话。苏明低头在他的背包里翻找一本旧电话本子时,我让他猜布莱恩先生现在有没有开上车。苏明一边把胳膊伸到背包夹层里掏,一边回答说,猜什么猜,导师他不是凡人,当然做不好凡人才会做的事。

  苏明掏出他的宝贝电话本子后,立刻照着那上面的号码拨电话。拨了几遍,死活都不通。他有点儿烦躁。我拿过本子一看,那上面还是六位数的号码。三十年过去了,现在有多少地方还用六位数的号码?朝鲜吧?我说。他一声不响,闷头在房间的各个抽屉里找本地电话黄簿。自然也找不着。有了智能手机之后,从前的这些东西都失去了使用价值,渐渐地也不再占用酒店空间。

  他终于死了心,直起腰,在房间里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下决心说,我们直接过去,敲他的门,也许还有惊喜。我觉得也只能这样,虽然老外未必喜欢这种惊喜。

  在酒店大门口,我提醒他找那个模样机灵的门厅接待员问一下路,因为他那个旧电话本子上有现成的布莱恩家地址,问一下更加保险。苏明回答说不用,他有印象,跟着他走就行。我知道苏明向来最怕开口跟陌生人搭话,尤其不喜欢问路,也就没有强求。

  我们出门,过马路,穿过一道人行天桥,拐向了右手的双向汽车道。这一带我似乎还有印象,以前我们每周六去超市采购,总要在这个天桥下逗留,放下沉重的购物袋,给女儿买个冰淇淋。那时候周六采购是大事,我们来回要走很远的路,背巨量的米、面、油、蔬菜、水果、牛奶、调料,七七八八。超市食物便宜,若是在家门口的小店买,价格会贵出许多。每一次采购都是重体力劳动,即便寒冬,内衣也会湿透。我至今做梦还会梦到苏明当年弓腰曲背气喘吁吁的样子。

  英国小镇上的道路都不讲究,人行道窄得只容一人通过,路两边杂草丛生,藤蔓和灌木交错挤压生长空间,黄色和白色的野花星星点点闪烁,灰白色的蘑菇简直俯拾皆是。我记得我以前总喜欢在雨后拎个塑料袋收拣这些不花钱的美物,回家洗干净切碎烧汤,鲜香无比。那时候农学系的中国学生还专门出了个小册子,教陪读家属们如何识别蘑菇的有毒品种,以防误食。

  我们两个在狭窄的人行道上一前一后走了多半个小时之后,我感觉不太对头,因为城市已经留在身后,而布里大学的校园还遥遥无望。我喊住他,说我们肯定错过一个路口,前面就应该左拐。他头也不回道,布莱恩先生家是在校园右侧。我说那也该先进去校园,才能找到右侧。他不耐烦,转身看我,口气很不屑地说一句,布里的路,我熟还是你熟?我只好就闭了嘴,闷头跟着他走。

  一下子又是半个小时,前面隐约出现了高速公路,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在看不见的路面上呼啸来回。我站住不动,赌气说,再走要走到伦敦了。他好歹停下,抬头四顾,似乎也有点儿茫然。我坚决要求回头。他想了想,指责我太没有方位感,条条大路通罗马,从前面一个路口左拐,照样能走到学校。我说那不是绕了一个更大的圈?他说回头就不是绕?信不信量一量,回头路会更长。我被他的胡搅蛮缠弄到恼火,丢下一句恕不奉陪,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走了两分钟,发现身后没有脚步声,我又忍不住回头,看见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坚定不移地还在往前。

  英国南部的夏季,阵雨总是说来就来。就在我踟蹰着要不要赶去陪他时,乌云遮盖了头顶,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路上,弥漫起一股热烘烘的泥土和草汁混合的气味。我缩了脖子,双手抱在胸口,四下睃巡有没有可供躲雨的建筑,因为我当天穿的是一件淡色衣裙,湿透之后会极不雅观。可是我们当时已经是走在乡间道路之上,眼见得大雨将要倾盆,周围除了树木草坪,找不着一砖半瓦。我既狼狈,又焦灼,弓腰曲背地站在路边,心里叫苦不迭。

  一辆丰田汽车在雨中开到我面前,车窗摇下来,开车的竟然是中国小伙子,他伸头唤我,问我要不要搭车。我一阵惊喜,差点儿要喊出一声上帝保佑,急急忙忙冲下路基,拉开后车门,湿漉漉地钻了进去。进去之后我马上想到苏明,可怜他此刻也一定在雨中蹉跎。我跟小伙子商量,能不能掉转头去前面接一下我的丈夫?他愣了一下,大概奇怪我们为何兵分两路走在乡野之中。好在小伙子教养极佳,一句闲话也没有多问,即刻在雨中掉头。我想他若要追根问底,我还真是难以作答。

  苏明这一回没有拒绝帮助。也许是他在外人面前不便固执或说是顽强。但是上车之后他的脸色依然不悦,装作侧头看窗外的雨,避免跟我对视。我自然也不想搭理他。我们闷闷地一直坐回城里,到酒店门前,刚好雨停。

  下了车,我对热情的小伙子千恩万谢。苏明也不失礼貌,从车身另一边绕过来,客客气气跟他握了手。我们站着目送他上车。不知道他回去的时候,会在心里怎么想我们这一对闹别扭的夫妇。

  苏明不再提拜访布莱恩先生的事,我也不提。我回酒店换下淋湿的衣服,晾起来,又找出苏明的一套,扔在他床上。他一眼都不看,就那么湿着坐在椅子上,从电视节目里翻找体育新闻。

  我拿了提包出门闲逛,留下他在房间思考。在一家夏季打折的“奇乐”鞋店,我买到一双很合意的银黑色小短靴,还不到一百英镑。我也给苏明买了一双,是棕色系带的软底休闲鞋,同样很便宜。再回到酒店房间时,他已经换下湿衣服,而且自己动手洗过了,顺便把我的溅上了泥点的裙子也洗了一下,都晾在卫生间。他还烧水泡了茶,我一进门就闻到熟悉的茶香,那种让人神情大悦的芬芳气味。

  他主动上前接过我的提袋,张罗让我坐下喝茶,然后搬把椅子坐在我对面,说他刚刚仔细算了算,布莱恩先生今年八十有五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很难说是不是还健在,也或许人活着但是早已经失忆,完全不记得当年的中国学生,这样的话,我们找上门去不具备意义。我问他到底要怎么样。他迟疑着说了一句,算了,这一页翻过去吧。

  我无可无不可,毕竟布莱恩先生是他的导师。

  接下来他告诉我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说李宏林不在了。我惊讶地问他,不在是什么意思?搬离布里了?他摇摇头。不是搬离,是不在了,癌症,今年春天的事。

  李宏林是我们过去的朋友,当年一起在布里留学的,也是我们计划中的寻访目标。苏明大概接受了刚才的教训,我出门购物时,他抓紧上微信找朋友确认李宏林的最新电话、地址,这才得知了不幸的消息。

  我很难过。印象中的李宏林爽朗、热心,总是跑前跑后为朋友们做事。我们一家离开布里回国时,就是他开车送去希斯罗机场的。后来苏明那一拨留学生陆续学成,有的毕业就回国了,有的犹犹豫豫滞留到新世纪之后,还有两个转去了美国,一个被聘到爱丁堡大学,总之是,留守在布里的只有李宏林。三十年中,我们偶尔从朋友口中辗转知道他混得并不怎么好,博士后做了快十年,此后一直没有得到过正式教职,大约是开了个杂货店,卖一些从国外贩过去的廉价日用品。没有想到他六十出头就已经离世。

  那怎么办?我问苏明,我们还要不要过去?

  过去啊,他说,来都来了,还能不去?去看看他太太,他的孩子。

  我松一口气,心想苏明这个人归根结底还是好人。

  时差原因,我们都很疲劳了,毕竟年纪不饶人。熬到七点钟,下楼吃了一份很难吃的快餐,两个人轮流洗过澡,熄灯睡觉。睡前我服下一片舒乐安定,以为会很快睡着,结果苏明抢在我前面打起了香甜的鼾,弄得我辗转反侧了好一阵子。

  早起,接受了前一天的教训,我们都同意不再把时间和精力花在没有意义的问路寻路中。苏明往酒店前台打了一个电话,订好一辆出租车。吃过早饭,收拾停当,带上礼品下楼,预订的出租车已经准时停在了门口。在守时这一点上,英国人总是让人无话可说。

  李宏林的太太姓郭,单名夏,跟李宏林同是东北人。她去布里的时间比我早,我是在苏明留学一年之后才带着女儿过去的,那时候郭夏已经在布里待了将近两年,算是我们家属当中老资格的前辈。她身体好,也能吃苦,除了带孩子之外,在大学校园里打了足有三四份工,包括做学生公寓的清洁、餐厅洗碗、给图书馆擦玻璃,捎带还给一个老外家看两个小时孩子。很多到布里陪读的家属,都是通过她的介绍找到了工作。

  因为事先通了电话,所以郭夏一早就在家里等候。她胖了,当然也老了,头发花白,一条腿膝盖有问题,行动不那么利索,但是眉眼依旧,一侧脸颊甚至还能见到那个椭圆形的酒窝,如果是走在布里校园里而不是其他地方,我想我肯定能在路上认出她来。

  她端出来的是茶和东北蓝莓干,还有松子,而不是咖啡配饼干。从这一点来说,三十多年了她仍然没有融入当地生活。

  她很激动。不过我和苏明同样激动。她有个女儿跟我女儿相同年纪,我们走了之后她又添了个儿子。女儿结婚搬出去住了,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在旅游公司上班,负责对中国游客的接待。她现在住的房子很大,李宏林去世后她出租了底楼全部和二楼的一半,租金足够她生活。可是我看得出来她依然节俭,脚下的地毯已经磨光了绒毛,房间里的一个五斗柜还是我们在的时候买回家的二手货,我记得大家帮他们搬柜子上楼时,不小心磕坏了一只柜脚,后来拿一块木头锯成差不多尺寸钉了上去,现在这块木头看起来还是别扭。

  她的房子里四壁全是照片。她活在对照片的回忆当中?我不能肯定。她很自豪地带着我们一帧一帧浏览,亲自讲解。最多的是那两个双胞胎的照片,两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好像有一点儿南亚人的特征。我没有多问。儿子二十五岁,没结婚,长得像李宏林,粗眉大眼,算不上英俊,神情倒是活泼,做旅游合适。李宏林的照片,从三十岁到六十岁,各个年龄段都有。奇怪的是,这个魁梧豪气的汉子,从照片上看,似乎每隔十年都要风干萎缩一点儿,从将近一米九的个儿,慢慢地变瘦、变矮,变得临终时比郭夏还要小上一圈。

  怕她伤心,我们一直没问李宏林最后的情况。倒是郭夏自己爽直,把老李患癌症的经过,从最初怎么发现,怎么排队等待开刀化疗,最后怎么在布里医院里过世,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她没有流眼泪。我想经过这一番熬煎,她也被折腾够了,有眼泪也早流干了。

  郭夏最后说,老李还算有福气的,这辈子有儿有女,临终前还见到了孙子,他这人就喜欢男孩儿。

  我猜她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早早回国的,都只得一个独生子女,不能尽享天伦之乐,在这一点上老李完胜别人。

  当初李宏林也想回国来着,已经有东北的一家研究院对他伸出了橄榄枝。可是郭夏不愿意走,她习惯了布里虽然辛苦但能挣钱的生活,回去之后既没工作又没住房,她觉得太没面子。他们两口子为这事还吵了很久。

  她口称老李有福气的时候,如果我和苏明都点头同意,甚至不说话,她心里也就舒服了。可是苏明恰恰就是个很没有眼色的人,他一定要当面教育郭夏,要让她明白,不回国是多么失策。他一口气历数了五六个布里大学旧日同学的现状:谁谁已经是院士,谁谁的公司做到了多大,谁谁现在是副部级的官员……当中我不断地向他使眼色,用胳膊肘捅他,试图制止。苏明完全不理我,他似乎是话到嘴边不说难受。

  最后,苏明看着郭夏越来越灰白的面孔,无比惋惜地总结陈词,意思是说,如果老李当初选择回国,他不会得这个病,即便是得了病,凭他在国内的身份地位,也不至于要排上半年的队才能开刀。

  我当时真觉得苏明有点儿昏头,一个人情商再有问题,也不至于像他这样层层剥笋一样地把郭夏逼到绝处吧?他图这种口舌之快是为什么呢?他有什么必要对着一个可怜的女人证明自己的人生正确,而对方一切皆错?

  这番话的结果就是郭夏当场崩溃,大哭不止,我抱住她怎么劝都劝不下来。

  郭夏一哭,苏明总算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他开始慌张,不断地对郭夏道歉,还想给郭夏儿子打电话,让他早点儿回家照顾妈妈。郭夏擤着鼻子呵斥他:上班呢,你别打!他不无尴尬地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走回酒店的路上,我不停地责备苏明,好端端的会面弄到以彼此难过收场。他开始一言不发听我唠叨,后来就烦了,冲我嚷嚷,好啦好啦,啰嗦什么啰嗦?事情就坏在你们女人手上!我说我们女人怎么了?谁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如果他们当初回国,也许得癌症的是郭夏呢?他嗤了我一声,岂有此理!

  我们又一次兴冲冲出门,一肚子暗火回返。我在心里无限悲伤地想,这几十年的日子我们真是白过了,为什么碰到事情总是南辕北辙不能合拍?

  那天的一整个下午,苏明忙着在房间电脑上为他的两个博士生做论文开题,你来我往讨论得热火朝天。我百无聊赖,又上街在附近转了一圈。看来看去,似乎商品也不比国内丰富,女装部的当季服装还不如我家附近商场里的货色时尚。我想再往远处走一走,去看看布里大学的校园、我们当年常去划船野餐的那条河、河边长满野栗子的树林、女儿小时候最喜欢的室外游乐场,还有山坡上的一个小古堡……徘徊许久之后,我还是怏怏地回到酒店,因为语言不通,离了苏明我哪儿都不敢去。

  进门穿过大厅时,前台那个模样讨喜的女孩子似乎在向我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扬着一张纸条。我指指自己,她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就走了过去。她从柜台里面探着身子把纸条递给我,一边很急切地解释了一通。我只听懂了“中国女人”和“给你”几个字眼。

  拿到纸条,展开看,只一行没头没脑的字:特蕾莎瘫痪了,住在你们住过的房子里,巧不巧?“瘫痪”两个字书写有错误,“疒”字头变成了“广”字头。我立刻猜到这纸条是郭夏送来的。

  特蕾莎?瘫痪?我们住过的房子?这几个连在一起的字眼,瞬间让我发蒙。

  郭夏为什么要特地送这张纸条来?我们上午在她家里时,她为什么没说这件事?

  特蕾莎,我当然忘不了,当年跟苏明有过一段苟且关系的东欧裔的女人。苏明到英国的头一年,孤身一人,系里的秘书特蕾莎常常给他照顾。那时候念博士的不是很多,苏明在系里能享受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我见过苏明嵌在他办公室门上的一张标准照,眉目俊朗,英姿勃勃,还是有几分令人动心的。特蕾莎比他年长,有一个据说酗酒爱打人的丈夫,夫妻关系很不和谐。我到英国之后曾经见过这个特蕾莎,长得非常一般,一头毛糙糙的栗色头发,抽烟把脸色都熏成焦黄,倒是身材婀娜有致,背后看尤其能令人遐想。总之是一来二去,苏明和特蕾莎有了关系,好几次是发生在办公室里的,自然就瞒不了同事。英国人其实也爱嚼舌头,事情飞快地传到特蕾莎丈夫的耳朵里,那家伙趁酒意跑到系里闹,揪掉了特蕾莎的一撮头发,还对着苏明办公室的门踹了好几脚。

  一年后我去英国时,特蕾莎已经换了工作,离开苏明那个系,在图书馆找了一个事情做。苏明对我的解释是,他刚到英国人地生疏,实在太寂寞。我原谅了他。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出国读书的留学生,一去多年没钱回国,单身男女间常组成临时夫妻,相依为命地度过异乡时光,我都亲眼见到过,没觉得十分不正常。

  事情都过去了三十年,这个特蕾莎又冒出来了。郭夏她什么意思?

  上楼到房间,苏明一眼觉出我的神色不对。看了纸条之后,他脸色尴尬起来,又想解释又说不清楚的那种模样。我也不多问,手机连上网络后,开始看朋友圈里那些八卦,留下他一个人抓耳挠腮。

  大约过去了半个小时,我一抬头,他还怔怔地坐在我对面。我的目光跟他接触到的第一秒钟,他迫不及待地抓紧说话,问我能不能放下手机,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我说当然可以,我们不能辜负了郭夏的好意。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然后握住嘴唇轻咳了一声,小心问我,你是不是对当年住过的房子还有留恋?我告诉他,何止留恋,我本来就准备了要去房子前面拍张照片,好发给女儿看。如果可能,我还希望能进到房内,嗅一嗅我们故居的气息。

  他脸色瞬间放亮,挪一下坐姿,整个人变得放松活跃。

  那么我们明天会去看老房子?

  看啊。

  特蕾莎一家住着,也去?

  更要去。三十年了,她都瘫痪了,不该去看看?

  他猛地站起来,差不多像要扑上前拥抱我。当然他只是搓了两下手,又退回去坐下。幸好他没有举止失度,我们两个从恋爱时起就没有亲密拥抱的习惯。

  这天的晚上我们穿戴整齐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一人吃完一份美味肉酱面之后,他又叫来侍者,郑重点了一份提拉米苏。我明白他是专为我点的这一份甜点,因为他血糖偏高,一直忌糖。

  晚餐之后往回走,路过一家食品商店,我说我们该买点儿礼物。他反问我,是不是确信有这个必要?我点头说,确信。他飞快地蹿进商店,直扑香烟柜台,熟门熟路地拿了两条英国“登喜路”。我立刻想到,这一定是当年特蕾莎抽惯的牌子,三十年后他还记得。

  我站在门外,看他付钱,看他吩咐店员用礼品形式精心包装,看他把包装好的香烟仔细放进一只提袋。他拎了提袋,小心翼翼掩藏着他的兴奋,稍稍有点儿佝偻地向我走过来。我赶快退后一步,跟他隔开约莫有半米的距离,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一夜无话。早上起床时,苏明故意磨磨蹭蹭,表现出不十分积极的样子,直到我一催再催,他才仿佛突然记起有这么回事,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袜穿鞋。他把我刚买给他的那双“奇乐”新鞋穿上了,理由是原来的鞋子略紧,小脚趾磨得发疼。

  我们没有叫出租车。那幢房子我们一家整整住过七八个月,从市区过去,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责任编辑  李兰玉]


本文为短篇小说节选,完整作品刊于《人民文学》2016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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