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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官: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作者

杜若

芳官的运气真好。

原本她们这十二个小戏子里面,龄官最得赏识,连元妃喜欢她,嘱咐要好好教养。可是三十六回以后,龄官就不再出场了。

五十四回出场,被贾母点名唱戏的却是芳官了。贾母亲自点了芳官,要她唱一出《寻梦》,只提琴与管箫合,笙笛一概不用。

再后来,戏班解散了。贾母将芳官指给了宝玉使唤。向来,贾母最疼宝玉,好东西好丫头,都先给宝玉使。袭人之妥帖,晴雯之灵巧,就是明证。

芳官,一定是贾母喜欢,觉得好的,所以给了宝玉。

能被贾母选中,这是何等的运气?

而能遇宝玉这样的主子,更是好福气。

芳官在怡红院的日子真是惬意恣肆,如鱼得水。如果说晴雯性情不好,不懂自保,那芳官与之相比可谓是有之过而无不及。

她淘气,弄坏钟摆,她挑食,嫌小厨房精心给她准备的清蒸鸭子,胭脂鹅脯和虾丸鸡皮汤油腻。她跟丫头小蝉斗嘴,故意掰碎了糕喂鸟气她。

她跟她干娘吵架,甚至跟赵姨娘大打出手,还企图把小厨房柳嫂子的女儿五儿弄进怡红院当差……

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有着孩子的天真稚气。她恰合了宝玉的脾气。

当她第一次跟干娘因为洗头的事争吵时,晴雯心直口快的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过仗着会两出戏就张狂。袭人则是不偏不向各打五十大板,老的不公,小的可恶。

可是宝玉却深深地理解与同情她,说,物不平则鸣。还嘱托袭人亲自照管她。

宝玉是怡红院主,他的好恶有绝对的权威性。

于是,袭人送去洗头的物品,不想芳官干娘因此又羞恼了,打了芳官。这下热闹了。晴雯指着婆子鼻子骂起来,麝月搬出主子啊规矩的弹压起来,宝玉用柱杖敲着门槛子发恨声。

如此,一顿吵闹下来,晴雯亲自给她洗发梳头,袭人劝她学着服侍,“别一味呆憨呆睡”。

于是乎,给宝玉吹汤甚妥的芳官惊奇的发现,刚刚还打骂她的干娘,连里屋都进不来。干娘误闯进来要给宝玉吹汤的结果是,被大丫鬟骂,被小丫头怨,被婆子们笑。

宝玉使眼色给芳官,聪明伶俐如芳官,知道有事,就这样留在“屋里作伴儿”了。宝玉所问芳官的“假凤泣虚凰”一事,成了他俩的秘密。

总觉得,芳官跟宝玉,是个像湘云之于宝玉一样的存在。黛玉不可能跟宝玉一起去算计那块鹿肉,只能是湘云他俩一起弄那个营生。

芳官的率真颇对宝玉的脾气。怡红院夜宴上,他俩率先划拳,哪管什么安席不安席。我喜欢那段文字:

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纟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如同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相似,芳官一片天真烂漫,她与宝玉也无私情,二人竟是玩伴。夜宴过后,宝玉越发跟芳官玩得起劲: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纂来,带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来,当中分大顶,又说:“冬天作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穿虎头盘云五彩小战靴,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

芳官更会玩,献计让宝玉把她打扮成个小土番,还要打垂联,充小厮跟宝玉出门。于是他俩一拍即合,“自为妥帖宜甚”。

而芳官改名更是表现出宝玉对她的一片回护珍爱。

贾珍的几个小侍妾叫不出“耶律雄奴”,就叫芳官“野驴子”。宝玉怕伤了芳官自尊心,只好又改名,最后改作“金星玻璃”。宝玉还赶着佩凤偕鸾求她们不要叫“野驴子”,唯恐有人跟风叫坏了芳官。

两个人玩得开心,还带动起了湘云探春李纨等人,纷纷将分来的小戏子改了妆改了名取乐。

如果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便也很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好运气总有用光的时候。

当抄检大观园的风波顿起,芳官注定了是王夫人驱逐的对象之一。宝玉那么聪明,如何不知晓?“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这是宝玉对芳官的客观评价吗?倒是中肯得很。

且不说芳官“压倒”她干娘的事,就说说芳官跟赵姨娘那起著名的斗殴事件吧。芳官的确有错在先。

春燕捎来蕊官赠她的蔷薇硝,偏贾环看见了,跟宝玉讨要。宝玉不能不给,于是命芳官给他一半。

贾环不懂事不尊重也是事实,哪有一个主子爷管小丫鬟们要东西的?赵姨娘的教养大大的限制了他作为主子的想象力,处处想占点小便宜。

但是芳官在宝玉面前是得脸之人,她才不管贾环是不是主子,蕊官所赠之硝,她不舍得给,进屋找时又没有了,于是拿了茉莉粉来胡乱搪塞。

这也就算了,可是她的态度的确是非常不恭:

“贾环见了就伸手来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掷。贾环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怀内,方作辞而去。”

此处,让人看了替贾环心酸。为了这么一点小东西来送彩云聊表心意,环哥也是受了委屈。芳官一个小丫头子,怎么敢如此轻慢了三爷呢?

让人不禁想起宝玉替刘姥姥向妙玉讨七彩成窑小盖钟的情景,妙玉答应给杯子,却说只管把杯子拿走,她不与刘姥姥交接。芳官的“一掷”明显表达了她对贾环的轻慢与不屑。这是逾礼越界的事。

犹记得贾芸来找宝玉闲谈,袭人亲自上茶。虽然贾芸识趣,赶着叫“姐姐”,可是宝玉却说他,“在丫头们面前也这么着”。

芳官如何比得袭人呢?袭人在芸哥这种旁系爷们面前尚且谦卑如此,芳官在贾府正经主子三爷面前就如此放肆,怎能不招致祸患?

果然赵姨娘不依,打上门来。

可是赵姨娘势单力薄,在这场斗殴中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

芳官伶牙俐齿,反驳赵姨娘“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时说,“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挨了赵姨娘两个耳刮子后不依不饶,撒泼打滚。

后来芳官来了同伙,手撕头撞,闹得不可开交。

探春一行人来到怡红院劝走了赵姨娘,宝玉安抚了芳官一阵,才算完。赵姨娘虽然叫人看不上,可是毕竟是贾政之妾,是探春贾环两位正经主子的生母,芳官如此行事,树敌无数啊。

宝玉虽百般回护她,可这保护伞的力量也是有限的。

别的不说,就看可那场群殴中,晴雯等丫头的表现:“笑着”,“假意”拉架,只有袭人急得不行——袭人是怡红院主事的大丫鬟,出了事她要担责任的。可是晴雯等人的态度,却让人不得不怀疑芳官的人缘。

芳官跟小厨房柳嫂子好,跟宝玉要无比金贵的“玫瑰露”送柳五儿,——这玫瑰露王夫人都不舍得多给宝玉,怕他糟蹋了,可曾想到,到了一个小戏子手里,竟是随手送了厨役之女?

天真的芳官,还想把一心要进怡红院的五儿弄进来。记得大管家林之孝之女小红,也曾经想在怡红院拼个前程,可是刚跟宝玉混个脸熟,便被几个大丫鬟一顿冷嘲热讽,不觉灰了心。

小戏子芳官竟然有这样的本领,不但自己成为宝玉的亲密玩伴,还要走关系安排自己的小伙伴进来。这就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好运气总有用完了的时候。

当王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凌厉之势出现在怡红院的时候,“狐狸精”之名已坐实了。亏她还笑得出来,还敢分辨“并不敢挑唆什么”。

只是王夫人面前,她怎样都是徒劳的。宝玉这个保护伞,在王夫人面前不起作用。宝玉惯坏了的“金星玻璃”,在王夫人的权威面前非碎不可。

她反抗过。甚至不惜遁入“空门”。可是终究,佛门并不是什么净土。智通不过是想骗两个女孩子做活去罢了。芳官的命运在前八十回里戛然而止。

宝玉是否会如电视剧般演的那样,去隔了水月庵的高墙探望他昔日的好伙伴呢?

可是见了又如何,终究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与其天涯思君,恋恋不舍,莫若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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