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从哲理小说到哲学电影
说实话，当我第一次翻开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时，我惊呆了。这个当过画家和诗人的小提琴演奏者，居然一上来就跟热衷故事的小说读者探讨尼采的“永恒轮回”，并以思想家的口吻大谈法国大革命和巴门尼德的哲学，然后再缓缓展开故事。小说也可以这样写吗？
在昆德拉的故事中，作者经常带着他的主人公一起“出神”，以一种极具思辨精神的穿透力和犹豫不决的细腻情思来考察事物的本性。比如，当托马斯面对突然闯进他生命的特蕾莎时，他思忖良久：这是爱还是疯狂？和特蕾莎在一起好还是一个人好？他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这种带有哲理意味的探讨往往占据大量的篇幅，它赋予故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
根据《生命之无法承受之轻》改编的电影《布拉格之恋》
我为昆德拉所着迷，为此种“哲理小说”而着迷。年轻的我曾暗下决心，这就是我要写的东西。
然而，哲理小说难寻，会叙事的思想家难寻，昆德拉之后再无昆德拉。
此后，肤浅的小说和艰涩的哲学专著令我坐立不安，直到电影的世界为我打开了另一扇切近哲学的大门。在这扇大门内，坐了几个为大众拍哲理故事片的导演：黑泽明、库布里克、沃卓斯基兄弟（现已是姐妹）、大卫·芬奇、克里斯托弗·诺兰、大卫·林奇……与纯粹的商业片导演不同的是，这些导演都有一股 “哲学的抱负”，企图用作品去影响人、改变世界，去呈现电影作为艺术媒介所能带来的最大程度的观念挑战。
《蝙蝠侠：黑暗骑士》一部包含哲学难题“电车悖论”的哲学电影
无疑，作为当今炙手可热的科幻片大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他最擅长将好莱坞的商业叙事模型与思想深度有机统一起来，展现出一幅雅俗共赏的艺术气象。他的影片最早被大多数中国影迷所熟知的恐怕要属“蝙蝠侠前传三部曲”。其中第二部《蝙蝠侠：黑暗骑士》更是赋予了“蝙蝠侠系列”乃至所有漫威和DC的超级英雄片以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和伦理冲突：如果好人也做坏事呢？如果坏人行恶不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摧毁人们对人性的信任呢？——只有诺兰才能把年轻人所痴迷的“漫画改编片”转变为启发大众的“哲学烧脑片”，这实在是一种点石成金的本领。
C·诺兰处女作《追随》
其实，早在他的处女作《追随》（Following）中，他就显示了卓越的故事架构、悬念制造、影片剪辑以及最重要的哲学启发能力。在其第二部影片《记忆碎片》里，更是把对电影叙事的结构艺术和剪辑技术发挥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当然更具艺术创新意义的在于这部影片所探讨的哲学主题：假如你的记忆只有十分钟，一切将会怎样？根据这个主题所展开的故事引发了一系列哲学问题：记忆的本性、记忆与外物的关系心与脑的关系、人格同一性、自由意志和道德责任等等。在考察这些哲学问题之前，让我们先来捋清故事的梗概。
你真的看懂《记忆碎片》了？
《记忆碎片》的结构和剧情梳理
诺兰的这部新黑色电影（neo-noir film）聚焦于一个患有某种“失忆症”的男子莱纳德·谢尔比（Leonard Shelby，盖·皮尔斯饰）身上。莱纳德，又被称作莱尼（Lenny），是一名保险公司的调查员，负责调查保险理赔方面的案件。根据他的回忆，某一天晚上，他和熟睡中的妻子突然遭到两名歹徒的袭击，其中一名被他当场击毙，但是另一名却将他击晕。事件造成他的妻子被残忍的奸杀，自己的脑部也受到严重的伤害。醒来后，他发现自己患了罕见的“失忆症”，只记得事故之前的事情，在此之后他便无法形成新的长期记忆，只能记住短短十分钟之内的事情，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为了让生活继续下去，更为了替惨死的妻子报仇，他决定找到第二个被称作约翰·G（John G）的凶手。凭借各种“memento”（注：memento在英语里指纪念品或引起记忆的提示物，它的直接意思并不是记忆碎片，下文直接用英语原词），例如纹身、纸条、宝丽来快照等零碎的小东西，莱纳德营造了自己的记忆系统，他收集各种线索，展开了艰难的调查。
这部电影最明显的天才之处就在于它的结构，这使得观众可以对男主人公莱纳德的处境感同身受，体验到“记不起上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只记着自己要为妻子报仇”的碎片化感受。
诺兰用44场戏讲述了一个发生在36个小时之内的故事，故事的原本时间和电影叙事的时间其实是错位的。
影片分别用彩色和黑白镜头的穿插手法来展开剧情，彩色部分是倒叙（用大写英文字母B-Ω表示），每次大约5分钟；黑白部分是正叙，每次只有几十秒到一分多钟（用阿拉伯数字1-21表示），因此影片结构可表示为：
Ω,1,V,2,U,3,T,4,S,5,R,6,Q,7,P,8,O,9,N,10,M,11,L,12,K,13,J,14,I,15,H,16,G,17,F,18,E,19,D,20,C,21,B,22/A。
如果按照故事时间正叙的话，其结构则是：
1,2,3,4,5,…19,20,21,22/A,B,C,D,E,…,T,U,V,Ω。
还没有被我讨论的两场戏，其一是“22/A”，这是一场中轴戏，按故事发生的时间来说，这是黑白部分的最后一幕也是彩色部分的第一幕戏，然而它却出现在影片的最末尾：先是黑白的“22”（1:39:36-42），随着莱纳德的宝丽来照片逐渐清晰，故事从黑白变成了彩色的“A”，直到影片结束。
其二是“Ω”，这场戏是彩色的，也是影片的第一幕戏，只有1分多钟。然而，它与其他彩色戏份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是用“倒带”的方式播放的，观众会发现：莱纳德手中的照片越甩越不清晰，手枪从地上飞到了他的手里，弹壳从地上飞回到枪里，血倒着往回流，地上的眼镜在摇摆不定之后回到受害者的脸上……导演想用这个方式提醒观众，这部电影的彩色部分都是倒叙的。因此“Ω”既是故事发生时间的最后一幕，又是影片展开的第一幕。
下面我们先按照故事的发生时间，来做一下梗概。
【黑白部分】
莱纳德在一间旅馆的房间里醒来，看到自己的左手上纹着：“记住萨米·杰克斯（Sammy Jankis）”，他记起自己患有一种与萨米相似的“短期记忆丧失症”。然后他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来电者他的病症，以及萨米的情况：萨米在车祸后患上这个病症，他的老婆想通过保险公司获得理赔，但是经过莱纳德的细心调查，他发现萨米的病症并不是“生理上”（physical）的，而是“心理上”（mental）的，而保险公司不赔付心理疾病，因此他拒绝理赔。萨米的妻子为了检验他是否真的患有失忆，决定用自己的性命来做试验。测试中萨米在短短几十分钟内给妻子连续注射了多次胰岛素，导致妻子死亡，但他茫然不知。
根据他的纹身和资料，莱纳德记起他在调查一个叫约翰·G的凶手。电话那头的警察告诉他，约翰·G是个毒贩子，于是莱纳德在自己的腿上纹上：“事实5：毒贩”。突然他看到自己右腿上纹着：“绝不要接电话”，他匆忙关断电话，并吩咐旅店前台阻止任何电话打来。他从门缝里收到一张自己的照片，警察继续打电话给他，并告诉他杰米·格兰斯就是约翰·G，于是他们在大厅里见了面。
这个警察叫盖马尔（John EdwardGammel），莱纳德用宝丽来为他照了相，他让莱纳德不要在相片上写本名，而写泰迪（Teddy）。泰迪向莱纳德提供了与毒贩吉米见面的地址，于是莱纳德在那间郊外的小屋击倒并掐昏了吉米，还为他照了相，随着相片逐渐清晰，影片过度到彩色阶段。
【彩色部分】
莱纳德穿上吉米的衣服后把他拖到了地下室，昏迷或濒死的吉米脱口而出：“萨米”。莱纳德这才意识到自己杀错了人。随后泰迪驾车赶到，莱纳德为了测试泰迪是不是在骗自己，佯装不认识他，很快他便发现泰迪果然在骗他，于是击伤并抢走了他的枪。在莱纳德的威胁下，泰迪说出了“真相”：莱纳德的妻子在那次袭击中得以幸存下来，但莱纳德的病让她很痛苦，为了测试丈夫的病情是否是伪装的，她用生命作为赌注，结果被他注射了过量的胰岛素，因而身亡。莱纳德不接受这个现实，把这些事情按在萨米的头上。泰迪负责受理莱纳德妻子的案件，并帮助他找到并杀掉了约翰·G，但是莱纳德很快就忘掉了他已报了仇，于是泰迪在贩毒的过程中利用他为自己除掉吉米。
但是莱纳德不接受或不相信泰迪的话，他在泰迪的照片背后写下“不要相信他的谎话”，然后开着吉米的车去纹身店把泰迪的车牌号纹到自己身上。泰迪赶到纹身店，劝他赶紧离开这个城市。
莱纳德偷偷溜了出来，在吉米衣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个“去弗雷迪酒吧”的字条。莱纳德驱车前往这个酒吧，在门外见到了吉米的女友娜塔莉（Natalie，凯瑞-安·莫斯饰）。娜塔莉发现莱纳德穿着吉米的衣服，开着吉米的车，很是疑惑，但她很快便发现莱纳德有记忆问题，于是决定带他回家，继续打听吉米的消息。
娜塔莉回到家中，开始嘲笑莱纳德的记忆障碍，并侮辱他的妻子。被激怒的莱纳德失去了理智，打伤了她。莱纳德想用笔记录刚才发生的一切，但没能找到。受伤后的娜塔莉走出门外，几分钟后又回到家中。这时的莱纳德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娜塔莉告诉他是吉米的合伙人Dodd打伤了她，并且找她要失踪的20万美元。于是，莱纳德决定帮助她除掉他。
从娜塔莉家中出来后，他又遇到了泰迪。泰迪告诉他，娜塔莉是吉米的女友，两人共同贩毒，并警告他不要相信她，也不要继续住在她家，并介绍了一个住处给他：廉价旅馆（Discount Inn）。
在廉价旅馆中，莱纳德打算回忆妻子的往事，于是打电话叫了一个应召女郎过来。女郎根据他的吩咐把妻子生前的物品摆放在四处。但是，莱纳德醒来后就赶走了她，并把妻子的遗物拿出去烧掉了。
第二天清晨，莱纳德在街上遇到了寻找吉米的Dodd，并被他追杀。在逃跑中，他发现了娜塔莉给他的纸条，让他去Dodd的住处杀他。于是，莱纳德跑去了Dodd居住的旅馆，发现没人后开始洗澡。正洗澡时，Dodd赶了回来，莱纳德击晕了他，并用胶带把他绑了起来，然后打电话让泰迪过来帮忙。泰迪赶来后，两人放掉了Dodd。
莱纳德意识到自己被利用了，气冲冲地回到娜塔莉家，让她解释。娜塔莉感激他的帮助，并决定帮他寻找约翰·G。
于是莱纳德又回到了廉价旅馆，但发现房门钥匙不见了。旅馆服务员带他去他的房间找钥匙，结果显示这家旅馆让他开了两间房。莱纳德突然发现口袋里有个让他去找娜塔莉的纸条，于是他又急忙跑去饭店找她。
在饭店里，娜塔莉交给莱纳德需要的资料，并把钥匙还给了他。
莱纳德回到旅馆后开始看娜塔莉给他的资料，然后确信泰迪就是他要找的凶手约翰·G。走出房间后，他遇到了泰迪，接着带他去了郊外的那件屋子，然后他枪杀了泰迪。
《记忆碎片》之作为哲学电影
《记忆碎片》之所以如此成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它挑战了观众的智力和心理惯性。刚看完此片的观众一定忍不住琢磨：到底谁才是约翰·G？莱纳德就是萨米吗？泰迪的话可信吗？莱纳德对妻子的回忆可靠吗？他的记忆障碍到底是怎么回事？——倘若根据我对故事结构的正向梳理和故事信息的考察，读者会发现这些谜团并没有固定的答案，相反的解答都能找到一定的证据。
这些问题一方面是由于影片“混乱”的结构引起的，另一方面又是由于故事本身的不确定性引起的。起初，笔者本人也觉得看不懂、猜不透，那种得不到标准答案的感觉很难受。也许，诺兰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观众体验这种不确定的感觉。就像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哲学问题具有这样的形式：我找不着北。”诺兰的哲学电影也具有这种“让人找不着北”的味道。
当然有些人在网上写影评，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莱纳德就是萨米，是他亲手害死了心爱的妻子等等。比如，有人拿出“证据”说，在影片01:29:56处，坐在精神病院椅子上的萨米突然被莱纳德所取代，因此断定萨米的故事是莱纳德编造出来的，其实他自己就是萨米。然而，这样的推断仍然只是猜测性的，并无法提供更多的支持证据，也无法解释相反的证据。事实上，除了这样的惊鸿一瞥之外，在影片所展示的两天一夜的故事当中，没有任何信息透露出莱纳德曾在精神病院当中呆过。何况这样的一瞥，也许只是一个不知道属于谁的幻觉或想象，或者是导演故意捉弄我们的游戏。
其实，《记忆碎片》在上映之前，制片方还专门做了一个网站，一方面是为了宣传这部电影，另一方面是为了让观众去寻找答案。然而，该网站并未透露出任何莱纳德住过精神病院的信息。虽说它提供了许多电影不曾包含的新信息，然而它对我们揭开悬案仍然没有实质性帮助。
到底谁才是约翰·G呢？莱纳德的左大腿上纹有：“名：约翰或詹姆斯（James），姓：G__”，可见他根本无法确定这个凶手的名字到底是约翰还是詹姆斯。莱纳德在故事一开始所掐死的吉米，就叫詹姆斯·G，可以说他就是一个约翰·G，他在故事末尾杀死的泰迪（即约翰·盖马尔）也是一个约翰·G；而根据泰迪的说法，莱纳德在一年多以前杀死了真正的约翰·G。因此，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约翰·G呢？没人能答出这个问题。因为泰迪完全可能在撒谎，而莱纳德又不记得或故意遗忘了事情的真相。也许在未来，他还会杀死更多的约翰·G，因为这是他存活下去的唯一意义和希望。
在激烈的争论平息下来之后，观众会逐渐意识到，《记忆碎片》并非典型的悬疑片，因为它并没有在结尾处完全揭开谜底，反而让观众陷入到更大的谜团当中。事实上，它真正的价值和天才之处是让观众体验到了人类某种真实的生存状况：当记忆破碎之后的一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迷茫和无措。它让人们去深思和挖掘电影背后的哲学问题。庆幸的是，在IMDB（电影数据库）中，《记忆碎片》还赢得了很好的排名，跻身于《公民凯恩》《西北以北》《罗生门》《发条橙》这样伟大的电影行列之中。而这些伟大电影的共同特点就是：由伟大的哲学思想所统帅，同时又赢得了广泛的受众。
既然是哲学电影，《记忆碎片》提供给观众的是一个用电影语言所构建的“思想实验”，从这个实验出发我们能探究一系列围绕着“记忆”的哲学主题。
第三讲包括的主要内容：
（1）记忆的本质以及对人的决定作用；
（2）记忆的三种类型（从认识论、心理学和心灵哲学的角度）；
（3）记忆同纪念品（memento）的关系，记忆与外物的关系（心灵哲学）；
（4）心与脑的关系、外在心灵说（心灵哲学）；
（5）人格同一性问题（详细介绍三种理论：物理持续性理论、自我意识的同一理论、同一灵魂理论）；
（6）对前三种人格同一性理论的反驳，并提出新的理论（对心灵的功能主义解读）。
（7）还将涉及的影视资源包括《初恋50次》《黑镜子》第一季之《马上回来》以及《悲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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