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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丨麦家《鹤山书院》

麦家

十年前,我还醉心于官场。一天,市委组织部的朋友找到我,说我曾经是市上最年轻的副处级,问我现在想不想更上一层,当个最年轻的正处级。此人是我大学同学,原先交情一般,这些年都吃仕途饭,志同道合,便常在一起开小会,互通有无,交情变得不一般。他刚履新职:组织部一处副处长,对于全市三区五县副科以上干部的升迁任免,权力不一定有,但消息绝对是灵通的。在他面前,我也不必装。

我说,当然想喽,朝思暮想呢。他说,那就快去找郑书记,木县老牛县长去珠海考察,私自去澳门,赌博加嫖娼,被录了像,铁证如山,郑书记在市委常委会上骂他是个王八蛋,你说,是不是你的机会?我说那也轮不到我啊。这是套他话。他说,你也别套我话,实话说希望很大,现在有两个人选。又说,他们部长老孔是力荐我,但张副书记说我太年轻,所以有了第二人选。我问那人是谁,他说是老林。这人在市里没靠山,正因此,五十多了还没解决正处,这次考虑他,我想主要是想解决老问题。问题一旦老了,往往可以继续老下去,官场上的事,老不是风水。

从朋友的话分析,我着实希望不小,一是有组织部部长力荐,二是反对的只是张副书记,不是书记本人。孔部长和张副书记的分量,名分上孔在下,实际上半斤八两,差不多。这两人一旦对上,书记就是法官。有时候我想,书记的肌肉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秀出来的。如果下面意见一致,没我的份,我硬去工作,让书记为我力挽狂澜,就难为人家了——其实人家书记是难为不了的,真正难为的是我自己。好在现在情况不是这样,照朋友的话说,这时书记正等着人去找他麻烦呢,麻烦他,等于让他秀肌肉。

我想也是,就去找了一下书记。别小人之心,去的是办公室,送的是我新出的一本书,价值36元。我说过,那时我还醉心于当官,一心想当更大的官。但同时我深信,要行正大之道,不能搞鬼名堂。我可以毛遂自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热络关系,但不可以违法乱纪。我曾经是市里出名张扬的人,现在收敛了,不张扬了,但也不谦虚。谦虚是一种美德,不是能力。县长要有美德,更要有能力。如实说,老林是四平八稳的水平,木县更需要一个有能力又有开拓精神的县长。我自认为不是老林,是我。

一个礼拜后,朋友又找到我,见面朝我竖大拇指。我想书记一定是接受了我的自荐了。朋友自问自答,你知道书记说什么了?书记说木县是贫困县,我们派人下去是要给人家解决问题的,而不是让人家来给我们解决问题的。朋友拿出书记腔调,更加滋味地说,老林的问题要解决,但不能拿到木县去解决。我心里有一些同情老林。

很快,我去了木县,那年我才35岁。

木县这地方说来怪,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说人口,区区三十六万人;说道路,乡乡通公路,一条国道贯穿全县;论地理,左有省城,右有地市。按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她怎么都该富起来了。讲句难听话,就是捡捡左邻(省城)右舍(地市)的廢铁废料,三十六万人也早该吃穿个饱暖了。附近金县、水县,以前跟木县一样穷得叮当响,叫花子满中国跑。可后来政策一对头,不几年,两个县的经济唰唰唰蹿红,流窜在外的叫花子跟着都回了家。唯独木县,书记、县长换了一任任,经济拉了又拉,就是原地不动,也拉不动,至今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赴任前,书记、市长分头找我谈话,说的是一个意思,木县什么时候脱贫是他们的心病,我下去一定要想办法把他们的病治好。赴任前夕,书记专门在市委机关食堂给我摆一桌送行酒,席间送我一把打火机,说要我把木县经济“像火一样烧起来”。我知道吃酒也好,送打火机也罢,都是领导策略,是做给下面人看的,也是给我看的。下面人看到的是我的权力,书记器重我;我看到的是职责,要去拼死活,去闯!

陪我去木县上任的是组织部老孔部长,还有我那个朋友。按说一个小县长赴任有个副部长陪同就顶天了,我破了天,自然是朋友化缘的。这年月就这样,关系好飞机可以刹一脚,关系不好自行车都停不下来。我这个朋友,从讲义气这点上说,不像官场上的;但从做事工于心计这点看,典型是官场上的——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人精!那天,在跟木县四大班子领导见面会上,他又在暗中扶了我一把。

事情很简单,会后他要抽烟,没带打火机,把我的要过去用。用了后猛夸这火机怎么怎么好,要我送他。开始我不明白他的用心,以为他真没带火机,但说到送我就明白是他搞的阴谋。因为我当时用的正是书记送我的打火机,他当着四大班子领导要这家伙,无非是想趁机公开书记对我的好,给我撑腰杆。于是,我默契配合,他假作坚决要,我假作执意不肯。我们知道,这样一来孔部长必然会来做调解。果不其然,孔部长钻了我们的套,把打火机的来历和寓意给大伙儿说一个明白。

后来我深有领教,朋友施的这个小伎俩,给我在木县树威立望大有帮助。我走到哪里,好像人都知晓我用的打火机是书记送的。那打火机,从造型上看跟左轮手枪一个模样,扣动扳机,火焰从枪膛里喷出来,很有趣。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造型像手枪——在乡下,传闻几经演变后,书记送我的竟然成了一把真手枪,威风拔地而起,叫人不寒而栗。到乡下去,有些乡镇干部甚至直接喊我“手枪县长”。

就这样,靠着书记送的一把假手枪,我吓唬住了应该吓唬的一些人。其实书记完全是即兴送我这家伙的,送我前一分钟它还在食堂管理员手上,在给桌上其他领导点烟。书记不抽烟,打火机见得不多,见了这别样的打火机,新奇,饶有兴致地拿来观赏,末了借花献佛送我,配上一句官话:把木县经济像火一样烧起来!想不到,这家伙大大立了我威信,给我工作助了大力。这也使我想到,现在官场上老林这样的人多了,人都机警有余,求平要稳的。所以,当官久了,胆量就小了,因为长期处于必要和不必要的谨言慎行中,血气和斗志有意无意地流失了。

我因为入官场时间不长,也许是禀性难移,也许是知识分子的毛病,也许是我官当得太容易,总之,我不大谨言慎行,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冒失。来木县当县长,事后不乏有人说我不明智、太冒进——事后跟你吐衷肠,这是官场做派,这样既显出足智多谋,又无后顾之忧,纸上谈兵,不用付出代价。要说,我在仕途上真没资历,三年前才上道。以前,我一直在校园里,读书,教书,偶尔写点“激扬文字”在报刊上发表,在本地小有名气。我有篇文章,题目叫《“经济”是只鸡》,阐述了本市经济要“鸡变凤凰”的几种可能和不可能。我自己知道,这是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国一个叫洛摩小镇镇长的一篇就职演讲词的改头换面,也许有点激进,但绝不下作、反动,其核心是激励人们“为梦想奋斗”。我不知人们是怎么将我的文章与卖淫嫖娼联系上的,也许仅仅是因为我用了一个敏感而多义的词:鸡。我的知名度——黑色知名度——就这样节节攀高,一度我的课堂都被人斥为“鸡窝”,不乏有人讥讽地叫我“妈咪老师”。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海南正在热热闹闹引资吸人,我算了一下自己的走留得失,最后选择远走他乡。结果走不掉,调令在人事部门搁浅三个月,变成一纸任命,去市委政策研究室报到。我就这样步入了所谓的仕途,成了本市最年轻的副处级,真正有点像鸡变凤凰。

其实不是鸡变凤凰,而是知识分子变成知道分子。入了这行,我最大的体会是知道比知识重要。就是说,什么事你都应知道一点,但不要知得深,不要去研究,不要有见识。因为,有见识容易形成观点,产生个性,而个性在官场上是有风险的,稍不留神便会变成翘起来的狗头和尾巴,遭遇有名和无名的打击,无情的打击。

當然,除非你有“保护伞”。“保护伞”有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一种是实质的。老实说,我一直阴差阳错地戴着一顶形式上的“保护伞”,即名人:以前是“激扬文字”,后来是最年轻的副处级。一前一后,是一天一地,中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我逾越了,容易叫人浮想联翩。别说旁人有想法,我自己都想入非非,当了最年轻的副处级还不满足,指望连任最年轻的正处级。奇怪的是,我想什么就有了什么。回过头去看,当时的市委书记包括市长,真够开明的,能欣赏我这样有争议并不谦虚的人。有人说,他们也是在利用我,目的是通过器重我标榜他们思想开放,任人唯贤。也许吧,官场上的名堂多、学问深,谁知道人家肚皮里的道场?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想说明,我在仕途上走得比较顺当,阴差阳错地顺当。因为顺当,缺乏磨砺,我也残留了一些方刚血气。如我在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说话嗓门比书记还要大;下乡去,戴着一副乌得发亮的墨镜,经常还自己驾车;我跟农民用碗喝酒;到企业,亲自查看他们账目;我还到电视上讲话,对本县落后的经济现状做严厉批判的同时,又做大胆高调的展望。我身边人说,这样要得罪书记的,得罪了书记,等于得罪了大批的“铁杆忠臣”,我很多工作不好开展,等等。总之,关心我的人经常提醒我,说话做事要想到背后有眼,不能太张扬。其实我也想收敛,却似乎总做不到,也许因为我没经过太多官场的锤炼,火候不到,锤打太少,还是块生铁吧。生铁有生铁的好处,硬度强,能顶重,但缺乏柔韧性,弹性差。因为弹性差,所以不大经得起碰撞。就是说,如果书记要给我掺沙子,穿小鞋,跟我对着干,我只会凶多吉少,说不定咔嚓一声暗响,拦腰断掉了。

这也是一块生铁常有的下场。

书记姓林,一九六四年的大学生,比我大近二十岁,在木县已经待了三十多年,在书记这个职位置上也坐镇六七年,老了,且将继续老下去,直到退休。他高度近视,戴眼镜,镜片像墨水瓶底一样厚,想必也是有重量的。因为有重量,有时他会把眼镜摘下来,尤其在开会时,听别人说话,他总是摘下眼镜,放在面前,好像眼镜是耳塞,只有取下才可以听清别人说话。他不知道——也许知道,由于戴了几十年眼镜,他眼睛四周的皮肉变得松弛、苍白,眼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上去一副要哭的样子。这跟书记一把手的地位不相称,不合配,有点自降身价。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见。总的来说,书记是个乐观开朗的人,说话轻声慢气,笑容经常挂在脸上,给人一种跟他年龄般配的和蔼温软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假象,至少我在木县近一年多时间里,他一直像老大哥一样关心我、爱护我、体谅我,没对我放一支冷箭,也没给我穿一次小鞋。我后来“拦腰断掉”,跟书记没一毛钱关系,那是我的命。

我的命跟鹤山书院有关,说来很神秘,现在想来我都还是心有余悸。具体时间记不得了,应该是在我上任头十天的时间里,一天下午,我从楼上开完会下来,看见办公室里端坐着一位穿青布长衫的长者——自称清明道士——秘书小夏正殷勤地在给他泡茶。虽然长者气度不凡,我心头还是不悦:什么人都带到办公室来,像什么话?

长者像猜到我心思,立起身,对我笑道:“不要怪小夏,是我要求来你办公室看看的。这也是我以前的办公室嘛,你该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说罢嘻嘻笑,笑声和说话声都像个女性,薄、细、尖、脆,让我一下子冒出妄想,怀疑他长布衫里窝着一对严重垮塌的瘪奶子。

握了手,手掌大,骨头粗,有力道;看眉毛,又平又浓,像两把扫帚,胡子剃得干净,但根部明显像眉毛一样密,男性特征不容置疑,让我一时恍惚。后来与之攀谈,证实确为男性,也确实当过老县长,是我前任的前任的前任,一九九○年离任,转岗到政协当主席,时年四十九岁。这么年轻退居二线,不正常。更不正常的是,一九九七年政协换届,他才五十六岁,居然降为一个虚的副主席,回家赋闲,干等到去年,正式退休。这样的履历,一目了然是出了问题的,在我想来,不是身体有恙,就是犯了什么错误。他似乎又看透我,提着尖细的嗓门对我道:

“身体绝对没问题,你看我这身体,现在让我当县长也没问题。错误嘛,也没有犯一点,只是着了魔,倒了霉,干着没劲,不想干了。”

“那么老县长现在在做什么?”我想身体这么好,一定是在办企业,且多半在做政府项目,所以这么急来见我。

“当院长。”这次他没猜到我的心思,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起他并不光辉的业绩,“我在蒲鹤山开了一家书院,叫'鹤山书院。这是以前就有的,三百四十一年前,一位青城山的天真道人开办的,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被一场天火烧掉,只剩下一个破屋基和一堆残垣断砖。一九九七年,我从政协位置上退下来后,四处化缘,筹了钱,开始重建。二○○○年三月竣工,我自任院长,招兵买马,烧香拜祖,开办课目,转眼已经六年。”

在这个穷乡僻壤,办书院大抵是赚不了钱的,即便蹭点政府补贴,也是毛毛钱,更多的是一份情怀。我心里顿时有些起敬,嘴上也不虚伪、不做作,直接夸奖起来:“办书院,播文化,可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我本想多夸几句,却被他嘻嘻的笑声打断。一个大男人发出这样小女人的嘻嘻笑声,实在是叫人惊愕的事,汗毛都要竖起来。

他笑着,一边说:“年轻人,听老夫一句劝,官场有官场的路,坐在这张椅子上,不了解情况不要乱夸人。老实说,我传扬的是腐朽文化,县里领导为我头痛着呢,要不是看我的老面子,十个书院都被他们关了。”

我心想,莫非是在搞“有色文化”,女人搭台,男人唱戏?这回他又像钻进我肚皮里,不问自答,辩解道:“当然你也不要想到胳肢窝里去,夜夜笙箫、情色迷乱什么的,没有的事。黄赌毒是一丝一毫没有的,大吃大喝也没有,只有一点土茶淡饭。你看,我今天还给你带来了,这就是我们自己种的土茶,绝对没有施化肥,洒农药。”

刚才进来时我看到边柜上放着两只土黄色纸包,其中一只已被秘书揭开,溢出一股草木香。后来我看到是茶叶。这么说,我们正在喝的就是他亲自种的鹤山土茶。

“你该听说了吧,鹤山是座仙山,所以我给它取名叫'鹤山仙茶。你别看它样子不咋的,口感还是不错的。”他嗅一下,吸着鼻子对我说,“有一股草木香是不是?那是因为我的茶叶像草木一样自然生、慢慢长的,它本身就是草木,靠天地滋养,从来不雇人,不施肥,不修剪,不浇水,不灭虫,自生自灭,听天由命。好东西都是天地施恩养育出来的,现代人都想顶天立地,替天行道,把一株草木当神仙一样供,知冷知暖,防病防灾,捧在手心里养,还不是为了招摇撞骗,多挣几个昧心钱?”

我说:“老县长,您说的这些可不是腐朽文化。”

他说:“但我寻求的可不是这些,这不过是我为安身披的一点皮毛,我立命在寻求的是……”他伸出右手,步步高地朝空中抡了几个螺旋,最后还是语焉不详地说:“天知道。”

我笑道:“我也想知道呢。”

他说:“说了你不一定信。”

我说:“信不信要你说了我才知道。”

他说:“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一些什么,但不是在这儿。有些话只能在特定的地方说,像你宣布施政纲领必须在大会上说一样。我想对你说的话只能在我的书院里说,在这儿说有传谣之嫌。你要真感兴趣,不妨屈尊去我那儿,在那儿说,神仙在场,会更灵验。”

我说:“听上去老县长的书院有点神秘嘛。”

他说:“不是神秘,是通灵,上接九天,下连冥府,天人合一,阴阳贯通。”

我笑道:“这么神奇的地方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端正面容,伸出一个指头,盯着我说:“不可戏言,我等你。”

说罢起身,抻直长褂,对我行一个双手抱十礼,干脆利落离去。我送他到楼梯口,目送他下楼梯,看他步履轻健,衣袂飘飘,一时有些恍惚,好像不是在县政府大楼里,而是在一出戏文里。

回到办公室,秘书小夏对我说:“刚才老县长讲,你办公桌的朝向不对,要调方向。”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调的时辰都定好了,问我要不要调。我想,要是调了,他会怎么想我?他说出去,别人又会怎么看我?不调!他说:“还是调吧,牛县长没听他就出事了。”

牛县长的办公室在我对门左手边第三间,本来该是我的办公室,考虑到风水不好,专门给我调整到这儿。这么看来,他在这儿已经树起威信,我没来已经有人代我向他致了敬。我想着心里不高兴,批评他:“老牛是没有听组织的才犯的错误,你年纪轻轻,怎么能信这些?”

十年前我就是这样:早上是公鸡,要叫;下午是母鸡,下了蛋也要叫。按理初来乍到,人头不熟,要多看少说,不要随便对人应允什么,也不要随便批评身边人。我在十几分钟里,对一个陌生人夸下海口,对身边人横冲直撞,一句话里既批评前任(老牛)又指责小秘书,是很不自重的。不自重其实是自负,我把它看作自信,就更加是问题了。

我挑小夏做秘书,只有一个原因:年轻。他自己没想到,办公室其他人更是意外,我会挑一个二十五岁、参加工作才两年的新手当秘书。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甚至间接反对过,排出另外两个人选供我挑。我不考虑,只要他,给人感觉我同他是有过什么交集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这也是自负,不按套路出牌,搞特立独行,并且不听劝。

如果正常,小夏以后会成为我心腹,他也是这么在努力的,珍惜这岗位,一心一意替我着想,风水都想着了。但毕竟年轻,缺心机。他也不想想,在成为心腹之前我怎么会听他这一套?万一他讲出去,我信风水,我的威信怎么树立?我要树自己的威信,我带“枪”上岗,上午公鸡叫,下午母鸡叫的,不就是要立个威信?一个半路出家的道士,我若对他言听计从,树的是他的威信,我就只剩下迷信了。

要说,我心里是信清明道士的。换句话说,我对神秘冥力是有忌惮的。我心里有一条缝,相信爱因斯坦,也信造物主,只是不知道造物主的名字。我在大学当老师时经常去听一个老教授的课,他教数论:一门哲学中的哲学课。我们私下探讨过一些深层的哲学问题,他给我的结论是:世上必有一个造物主,一个无所不能的神灵,但神灵的名字叫什么,他不知道。他毫不隐讳,他不信耶稣、佛陀,他认为这是道做错的数学题,而数学的终极任务——最后一道数学题——是算出,也是证明谁是那个真正的神主、造物主。老教授再三告诫我,虽然我们暂时不认识神主,但他认识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在做人做事,他在看我们做;他看中了某些人,会给予某些法力,像我们看中某个学生,会让他当课代表一样,代理某些事务。

清明道士出现后,我经常在想,他会不会是一个“课代表”呢?一个周末我回家,顺路,也是有些专程地去看老教授,向他说起清明道士的情况。老教授直言不讳,对我说:

“他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神神道道的,我看不过是诱你去替他办事而已。做人要切忌'三欺,一是自欺,二是欺人,三是被人欺。我不相信他手上攥着什么法力,有法力干吗要赋予你?素不相识的,初来乍到的。他在那县里盘根这么多年,需要赋予的人多了去了。”

老教授基本上把清明道士看作一个装神弄鬼的人,理由是他主动来找我,自我标榜的。“真正的'课代表是上帝派出的间谍,”老教授说,“一个说自己是间谍的人一定不是间谍,这是常识。人不能不犯错误,但不能犯常识错误;犯常识错误像碰法律底线一样,都是要被人不齿的。”

老教授年届七旬,据说家庭不睦,亲人不亲,子女不孝。但在学校他一向受人尊敬,口德一等的好,生性豪迈,爱憎分明,善交际,結人缘。他和清明道士素昧平生,不可能存心挑拨,这也是常识。我知道,他讲的是道理,不带任何情绪和偏见。我带着道理回来,便淡了去书院之念头。尽管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事——那天我曾爽快答应要去书院看他,但后来确实没践约。我在等一个时机,也是让他等的意思。我想他真要有事,等不得了,自然会来找我;没事,这种是非之地不去也罢。不用说,从一个年轻县长,到一个半真半假的道士,这中间必定是有缘故的。江湖险恶,自古及今,官宦之地是大江大湖,得意者登高望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清明道士入山归隐,踏上修行路,中间的是非曲直不想而知。人只有在苦痛时才会发现灵魂的重量,才会去修行问道。是谁逆转了他的人生,让他的灵魂有秤砣那样重?我有理由猜测,他的一身宽松道袍里兴许裹着累累刀痕斧疤。冤有头,债有主,出刀的人是谁?挨刀的人甘心吗?我猜不来,也不想去打听,只想他一定会再来找我。

有些意外,几个月过去,他音讯全无,既没有亲临,也没有托人来找我办任何事。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对他过去和现在的议论、评价,几乎都很正面:大好人一个,明白人一个,多数时间待在山上读书待客,讲课布道,种花植物,以一己之力把荒废的书院重建起来,搞得风景秀丽又颇具特色。其实小夏是提醒过我去的,我似乎也想要去,就是没成行,不了了之。

小夏人机灵,肯干,眼睛里有活,嘴巴管得牢,上下左右的关系也铺得平顺,我对他是满意的,也很快跟他建立起信任关系。因为事情多,加上我严格要求自己,我两星期才回一趟家,其余时间我有两个影子,一个就是小夏,只有睡在床上才见不到他。头个月我住政府招待所,后来转到一套公寓,两室两厅,一百多平方米,容我一个人,足够大。每天早上起来,小夏已经在饭厅里给我倒好蜂蜜水,备好早餐:一个煮鸡蛋、一杯牛奶、一碟掺着红黄绿三种蔬菜的素菜、两只肉包子、一杯果汁——也是掺着三种水果。因为我抽烟,晚上睡前一杯木耳汁,据说是解烟清血管的。他似乎很懂营养学,想必是为了照顾我专门学的。他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只要有心,什么都学得到,做得好。他做得比我要求的好出五倍十倍,秘书、助理、管家、厨师、警卫、保健医生,身兼数职,鞍前马后,不辞辛苦。一个月下来,我已完全离不开他;两个月下来,我基本对他不设防,视若知己;三个月下来,我心生感激,遇到这么一个好秘书。

说实话,在他悉心的照顾下,我明显觉得自己身体变轻了,胃口大了,精神气旺了。说个不雅的,连性欲都旺了,居然有憋不住的反应。我是说遗精了,这是结婚十多年来从没有的事。跟分居有关?不可能,三年前我去省委党校学习,三个月不来照样太平。再说个大实话,以前我跟妻子也就十天半月一回,老夫老妻的,工作那么忙,实在提不起那个劲。我设定两星期回去一次,就是根据这个老习惯,照常行事,别憋着,也别让妻子多想,当我在外面有田地。这年月男人的名声不大好,要想胡来瞎搞,有的是场所和帮手。我对自己是有要求的,当了“父母官”就要有为人父母的样子,身体力行,言必信,信必果,站如松,坐如钟,端端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做事。这个我不想多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心中有数。我想说的是,因为自觉身体转好,需求增大,我又不能频繁回家,便动员妻子每周屈尊来看我一次。

妻子明显觉得我的欲望和功能有变化,一次她在手机上看到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春药,说我的情况正好验证了这句话。我妻子比较风趣,她说这样的话我还是别当太大的官好,免得满足不了我,去外头拈花惹草。我向她口头保证绝无此患,用同人老教授的话说,行有行规,既然当了官就必须夹紧“两巴”:前面鸡巴,后面尾巴。我对管好“后巴”不大有信心,因为生性脾气急,嘴快,容易给人留下自负的把柄。这是性格问题,不是说改就能改,只能努力改吧。但对“前巴”充满管好守紧的信心。这是道德问题,我有先天优势,我的某些自负大概也来自于此,天生的,在道德上有洁癖。

因为孩子来年中考,周末辅导跟打游击战似的,满城跑,妻子是司机,缺不得。所以,平时妻子都是摸黑来,一早走,来去匆匆,没时间逗留。其实木县旅游资源是一等的,山美水软,历史悠久,有几处人文景点名声在外,不乏有人慕名来游览。这年中秋,妻子就约了几个大学同学来玩,都是外地的(有一个是从外国来的),曾经是室友,有小姐妹的味道。我跟妻子约定,她负责陪玩,我负责陪吃。我解释道,在自己辖地我只能带老板游山玩水,那是为了招商引资;若带自己老婆一拨小姐妹采风,那是招骂引火。妻子表现出一贯的风趣,说我只要陪她睡觉即可。看妻子这么大方,我得寸进尺,表示只陪洗尘和饯行两顿饭。但有个地方还是决定陪她们去看,因为它真的仙名远播,我也早想去看,就是仙书“鹤山书院”。

此“鹤山书院”非清明道士之“鹤山书院”,后者是一个地方,是清明道士修身养性、传播文化的一个讲堂;前者是一个传奇,指的是“鹤山书院”四个字的仙风道骨。我看过图片,四个字是刻在崖壁上的,字字斗方,魏碑古法,猪肝红色,沉稳遒健。作为崖书岩书,这几个特点可以叫没特点,因为几乎所有名山胜地,举目望去,总能看到类似墨迹,以沉稳遒健著称。“沉稳遒健”不是仙风,不是神奇,只是普通、常见。除非它是御笔,或有名家落款,或有天荒地老的古历。说老实话,“鹤山书院”都没有,只有各式异样的传说。最不靠谱的说法是,它们是王羲之的亲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无论时间,还是书法风格,跟王羲之怎么攀得上?这让我想起“张飞井”,是县里另一个名胜,我去过,是一口浅水井,水清甘甜,有一定特色,但攀龙附凤的水平实属拙劣,说它是张飞一拳击打出来的,故称“张飞井”。好好一副牌,被打成笑柄。

话说回来,“鹤山书院”仙书之神奇,不是因为传说之多,而是匪夷所思的真实,可以不容置疑地给你看,活生生地——虽然摸不着,但看得清,甚至可以拍照留念。据说,从县城溯江往西行七公里,江中有一个百十年前造的古老观景台,可以看到看不到的“鹤山书院”之仙书。这话有点绕。这么说吧,木县有一条流经全境的江,名为蒲江,县城也是沿江而建。蒲江在观景台一带尤显宽阔,传说这儿是仙鹤戏水之地,所以神仙跺了下脚,把江面一下阔开。戲水是嬉闹、玩乐,那仙鹤住在哪儿?对面山上,即鹤山,仙书“鹤山书院”四字就立于山中一崖壁上。山高崖小,字更小,只有斗方大,据说即使去江对面,甚至离仙书再走近几百米也看不清四字,但在江这边的观景台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岂不神奇?

神在何处?反科学、反事实、反常识。这便是仙书,便是声名远播的无线电波。我早有所闻,也早想去眼见为实,只因机缘没对上,虽近在身边,却远在天边。俗话说,住在船埠头的人经常搭不上轮船,就是这个理。这回机缘来了,便让妻子和我对好时间,安排好车子(一辆“金杯”面包车),一起出发了。一路上,闲言碎语,有同学说我今天是护花使者,有同学说我昨晚是采花大盗,一下子把我推到枪口,被迫讲当初是怎么和妻子谈恋爱的故事。故事没讲完,车子已停在停车场,说景点到了。

中秋节天高气爽,气温适宜,出游的人多,居然排了一队人(不下三十人)在售票亭前买票,一副不负盛名的样子。小夏提前了解到这情況,所以也提前来排着队,买好票。我问票价,大人五十,学生和军人凭证半价,概是本县境内门槛最高的景点。门槛高,来人不减,说明它真是有名声,有名堂,经得起挑剔。

但我自下车后,也可以说是在进了景区门槛后,往观景台一路走的途中,感受极不好:看江对面的山,怎么也看不到资料上说的“形似鹤立鸡群”;看江面既没有想象的阔,更无神仙脚印之形状——用妻子的话说,大概神仙的脚就是这样无形,跟我们不一样;看江水,清澈是清澈,但不清洁,岸边水里,满目是五颜六色的食品包装袋、塑料泡沫、烟盒、烂鞋子、破衣服等。总之是不洁净、缺收拾、脏乱差的样子,令作为县长的我脸上无光,心里不满。我甚至悄悄指责了小夏,怪他没有通知下面人收拾一下。其实是我强词夺理,因为我说过今天是“微服私访”,不让他通知下面。小夏没有申辩,老样子,吞下委屈,无端微笑,装聋作哑。

好在妻子同学和其他游客似乎都不在意这些,也许是见多不怪吧,她们一到江边都在朝对面山上极目远眺,试图看到仙书那四个字;山翠绿,崇山峻岭,一浪浪翻山越岭,爬坡登高,巍峨壮阔,把我们视线迷失在苍翠和苍茫中。我们甚至连那崖壁都没发现,发现了也似是而非的,因为看不见仙书踪影。有当地人在指指点点,明确说是哪一面崖壁。可认定了有什么用?因为大家不是来看崖的,是要看仙书。要看仙书,必须去观景台!所有当地人一路都如是说,他们是热心的免费导游,也是烦人的拉客黄牛。

观景台在江中一沙洲上,一半由水泥浇筑,一半由木头搭建。沙洲足够小,顶多一个花坛大,由一条两米宽、八十一米长的木栈道引路过去。栈道没有对着沙洲直插过去,而是与江岸有一个三十度夹角,这样可大大减弱水流对栈道木桩的冲击,同时又有一种视觉上的力学美,跟海边的防波堤一样。因为游人多,栈道上形成两股不息的人流,一股进,一股出,时而有人摩肩,有人接踵。进去的人不时抬头望,发牢骚仙书怎么还没有显灵;出来的人不时回头看,感叹仙书真灵转眼就看不见了。叽叽喳喳,像在菜市场。妻子看人这么多,怕我被认出来,把自己的遮阳帽移到我头上,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行至栈道后半段,前面不时传来有人看到仙书的喜悦惊叫声,越往前,这种喜人惊状越密集、生动(像伸手摸得到),诱使我们一次次引颈远眺,好像我们也看得到。但我们就是看不到,即便走入观景台,相隔一米、半米、十厘米……都不行。整个观景台处在沙洲上,形状是一个和栈道垂直的椭圆,圆心是一块被人工凿平和时间磨光的巨石,形状不规则,大小不足三平方米,被一圈红色迎宾护栏塑料带围着。栏前有导游,按一次四人放行,我们一行五人,我只好“退居二线”。

确实叫人惊奇!她们入栏后,照着导游提示方向——鹤山腰肚方位——抬头举目远眺,不一会儿无不惊喜惊叫,好像一下看见了流星雨;一栏之隔的我,瞪大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像一只井底之蛙,像被蒙了眼罩。我担心自己入栏后依然看不见,众人有的神运独我没有,那总是叫人不开心的。

多虑了。

两分钟后,我和一家三口被放进去,我是第一个被幸运照见的,那种神仙感觉你不得不惊叹,仿佛入了异境!第一眼看,明明只看到一壁崖岩,岩上隐隐有零散的笔画,断胳膊缺腿,不成字形;第二眼看——眨一下眼,定睛看——那些零星笔画仿佛在衍生,在长大,仿佛青草从融雪中冒出来;再眨眼看——第三眼——“鹤山书院”四个字逐一融会贯通,融为一体,然后开始脱开岩壁,瓜熟蒂落一样的,一个个字囫囵起来,强壮起来,抬起腿,张开臂膀,朝你蹒跚扑腾过来,婴儿学步一样。你以为这是幻觉,又眨一下眼看——第四眼——发现岩壁拆了(屏风一样),山的轮廓糊了(水乳交融一样),只漫漫无边地铺一层朦朦胧胧的绿,衬托出“鹤山书院”四字的颜色,是一种火烧的红,四个字仿佛在幽幽燃着,火炭一样红彤彤的。理智会让你再次眨眼,眨眼……我至少又眨五次,想证实这是幻觉。结果却再三再四证实,这是不容置疑的——像风一样真实,虽然摸不着,但看得见。

返回车上,大家对仙书这个神奇现象一阵热议,探究原因和原理什么的。我毕竟看过资料,根据掌握的情况对大家说了一个触类旁通的故事。故事发生在“一战”时期,说是奥地利有一座古老石桥,是去前线阵地的必由之桥,时常有千军万马成群结队通过,石桥坚如磐石,牢不可破。但是一天晚上,一支五百人军队齐步走过这座石桥时,桥居然塌了。为什么?因为那五百人的步伐恰巧产生了最大的共振合力,而这个力又恰巧作用在了石桥最脆弱之处。像一个人一生两次被闪电击中一样,这个概率是千万分之一,但仙书正好遇到了。就是这样的现象,就是这样神奇。

我后来看过几份资料,这个现象最早记录在民国七年(一九一八年)的县志上。那年蒲江发大水,全县淹死近千人,鹤山一带十几个村庄均被汪洋淹没。上游一位私塾先生搭一竹排逃生,竹排最后被现为观景台的巨石撞碎,竹排上四人有三人落水,下落不明,唯先生被卡在巨石上的竹竿侥幸钩挂住,得以爬上石顶获救。先生凭石头为陆地苦熬洪水退去,数日无事,时时远看近观,就这样发现了仙书,也发现了观景点。后来洪水退去,先生得救,便上山去拜了书院。当时书院情形记载不明,只记述:先生就此耽于书院,四方筹款建造景观台,至一九三八年书院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毁止,观景台也在数年战乱中无为而凋废,终被又一场洪水完全毁掉。当地解放后曾两次重修观景台,均为简易木台,不结实,时被水毁人弃。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清明道士在鹤山乡任职书记时,从县财政讨得十万元钱,才浇了稳固至今的水泥观景台,修了至今已经翻修两次的木栈道,有模成形后,开始对外宣传搞旅游。

事实上,那天我在观景台上时是想到清明道士的,回头在查阅资料时又想起了一次,想到他曾邀请我去书院,我也答应过,却一直未践约。两次我都动了念头,想通知小夏安排时间去看他,但都没有说出口。我也不知为什么,其实也没什么理由,只是缘分不到。说缘分有点玄虚,说到底是我没那么闲,他对我没那么紧要。

这年冬天,一天午后,下大雪,我从市里开会回来,眼看着路两边一点点白亮起来,熟悉的景象全被积雪罩起来,像大地盛满了天空,要把天包含的情景。積雪越来越厚,行人越来越少,车子越开越慢,失去了速度,因为失去了能见度。好不容易,县城终于被风雪吹到车窗里,这时我发现前方一片白茫茫中冒出一团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呈现一个人影的样子,在风雪里跋涉。近了,可见其穿一件宽大的蓑衣,戴一顶笠帽,在纷飞的雪花中踽踽独行,既有侠气,又显悲凉。在车子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细看,见他也正在看我,同时听到小夏讲:“是清明道士。”

小夏不讲,我是认不出来的,毕竟才一面之交,且相隔已久,且他穿戴如此怪异,且在漫漫风雪中。小夏讲了,我再细致看,见蓑衣下露出长袍的下摆,笃定是他!便叫停车,迎他上车,第二次握手,第二次相谈。这已是我到任第十三个月的时日,距我离任只剩九十七天,不足百日。

原来,清明道士的书院缺取暖设备,天降如此大雪,寒不可挡,只好丢下书院,躲回家去。他在县城有一套公寓,就在政府机关宿舍院内,是当县长时分配的,老房子,好位置,几乎在县城中心,黄金地段。房改时他花一万元买下,现在大概值十几万吧。这是他在县城唯一的房产——严格地说还不是他的,是他儿子的。十多年前他和妻子离婚,房子和儿子均被判给前妻。县城小,县长离婚,事情大得小县城装不下,无人不晓,无人不奇。为什么离婚?所有人当上侦探,深挖细究,挖出一个大地雷:县招待所一女服务员举报县长诱奸她——原话是“摸她屁股又想摸她奶”。就是说,只摸了屁股,且据说是吃了酒,系酒后失态。事情若处理得好,这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因为满城风雨,所以丢盔卸甲,丢了县长,丢了面子,一家人脸面扫地,感情破裂。儿子大学毕业,宁死不回,南下广州发展,后来做海鲜生意,居然顺风顺水,赚到钱,买了房子,把母亲接走,一去不返。儿子终归是儿子,即便伤了心,眼不见为净,恻隐之心总是有的,看父亲居无定所,便把房子拱手相让——那时书院尚未建起来,县长寄居于友人的闲屋。

我们相谈的时间不够谈这些,车子已开进政府宿舍院,两个拐弯,停在他指定的楼下。我下车送别他,他紧紧握住我手,问我有无兴趣听他把故事讲完。我想借故推托,一时开不了口,因为他手握得紧。那手上传递出一份情感——主人不舍我离去。我不怕耽误时间,只怕身为县长,贸然去人家中,听人隐私,终归有点失体面,所以狠心想脱手。他不放手,脱掉斯文,直截了当说道:“你还欠我一堂课,虽然现在讲可能已经迟了,但我还是想讲给你听,免得你像我一样,一败涂地,做不了人。你看,我这样子像一个正常人吗?信我者看,半人半仙;不信者看,半人半鬼。嗬嗬嗬,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走吧。”笑声一如往常的尖细、脆薄,薄得经不起风吹,像雪花一样颤颤巍巍地飘落,加上那些话,什么“一败涂地”“做不了人”,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我没有选择,有点将错就错地跟他走,上到三楼,入室。屋子不小,三室两厅,客厅颇是宽大,或许也是空的原因;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也没布置,乱糟糟的,地上散落着各式纸张、塑料袋、包装盒,还有一捆拐杖一样粗壮的红色大型长蜡烛。客厅正壁用心布置着一个神台,座上供着一个干瘦、长髯的老头,当是道教始祖老子吧——民间一般称其为太上老君。道台全木打造,顶上横挂一匾,乃隶书“离镜忘记”四字。他先默默去神台前,点烛上香,作揖三次,然后去厨房烧开水。屋子四处落一层灰尘,灯光下,看得见脚印,显明一种久无人住的迹象。有一部空调,已经坏掉,用不来,成摆设。他找来一个老掉牙的电炉子,插上电源,裸露的电炉丝立刻泛红,给人心里生出一种暖。后来我们就围着电炉子座谈,确实也是暖的,加上热茶,我身子并不感到冷。冷的是心,他谈的事,一阵阵,让我毛骨悚然。

他呷一口茶,摆摆头,带点总结性地说:“我可以对天发誓,对地赌咒,这辈子除了前妻外,我没有摸过第二个女子的任何隐私部位,她口口声声那么咬我,咬出血,咬掉魂。这不是活人的阴谋,也是死人在作怪,是天意。我认了,认罚不认罪。”我说他也没有罪,他说:“罪是有的,就是没有早些悟道于人世。我从你身上看到了自己,想帮你,但你不领情,这也是年轻时的我,自负得深哪。”他列出我种种自负的例子,既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包括不调整办公室,不践约去书院听他授课、面授机宜等。他直言我还是年轻,没经验,看问题不深。我说老县长啊……他说:“你别这么叫,我不习惯,就叫我先生好了。”我说:“先生刚才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撞上了就请面授机宜吧。”他问我,是要听虚的还是实的。我其实没理解他所谓的虚实,以为是指真话、套话的意思,答:“当然是实的。”他说实的并非他擅长,但既然这是我们的缘分,他就照实来说吧。

他确实讲得很实。一、木县是贫困县,派我下来是当将才来使的,是要我来改造局面,把经济搞上去,有明确的硬任务,不像去富裕县抓什么精神文明,诸多东西是软性的,干好干坏凭一支笔说了算。二、我的职务是县长,不是书记,人又这么年轻,职务和权力之间能不能统一,是个悬。碰到一个好书记,明里暗中帮衬我,我安心实意,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也许有一半胜数。否则貌合神离,钩心斗角,我至少要拿出一半精力对付书记已有的人事关系,我不能全力以赴,三心二意去抓经济,经济只能是只鸡,长不出翅膀,变不了凤凰的。遇到后者,我的下场笃定好不了,绞在风云莫测的人事斗争中,落败而归,无功而返,回市里顶多安个平职,而且还不会是好部门。杀个血淋淋后留下来,当个书记,一堆人在背后骂,无甚意思。这种苦差事,一般面临最后一次机会的老同志还值得搏,是死马当活马医:搏好了,峰回路转,说不定能被委以重任;搏不好,在下面当几年土皇帝也算过个官瘾,退下来有片后花园,可以苟延一下官力。我年纪这么轻,在官场上是“妙龄少女”,等得起,不必要这么急死急活嫁出去。三、我的运气不错,莽莽撞撞出阵,却有幸遇到一个待我如兄长一样宽宏大量的好书记,加之我这么年轻能干,他没理由不看好我的前程。我通往前程有两条腿:一是切记谨言慎行,二是切忌独断专行,云云。

完了,我才明白,他说的“虚实”是指“现实”和“超现实”的意思。这么说,当然是“超现实”更有意思,但我选择的,也是我们的缘分,是“现实”。我想听听“超现实”,他指指道台上供的干瘦、长髯的老头,超现实地说:“你挑三拣四,这样行事,他可不会同意的。再等缘分吧。”临别,他塞给我一柄普通木梳子,建议我随身带,闲来常梳梳头。我问有何寓意,期待他来个“超现实”的答复,他却答得十分现实:“常梳头可以防掉发。”

春节七日假,书记值了前四日班,把后三日交给我。这就是我们书记,一向严于律己,一颗菩萨心,送人莲花——手有余香。余香我妻子都闻到了,听说书记刚得了小孙子——如获至宝,特意买了一些婴儿奶制品和衣服去致意问好。我还是首次登书记家门,去了以后,像规定好似的,妻子和嫂子成一对,我和书记归一路,分别在客厅和阳台摆开龙门阵。书记是个老烟枪,阳台上专设一副供他抽烟的桌椅,一张椅子的布垫上烧有好几个烟窟窿。他就在烟窟窿上坐下,请我在对面坐了。两支烟枪燃起,不可能三缄其口,自然找话说。我说起清明道士,书记连连摇着头,啊啊了好几声,欲言又止,像被捏住了心窝子。

原来,书记曾是清明道士当县长时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大管家,跟他三年多,对他“了如指掌”。“自他孩子和妻子(严格说是前妻)离他而去后,这县城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比我了解他的人。”书记说。对老县长的评价,书记一言以蔽之:“我一直想当一个像他一样的领导,能干,肯干,敢干,清明,亲民。”观其言,察其色,我看出,书记是在掏心窝子,这么多谐音、铺排想必是深思熟虑提炼出来的。“可惜撞了南墙,倒了霉,一蹶不振,一败涂地。”书记不假思索地说,显明也是再三筛过的话。

我忍不住把老县长赌咒发誓的冤情抛出来,抛砖引玉。

书记当然知晓此事,不避讳,如实道:“这个不好说,因为没证人。双方都没证人,只能任其各执一词,难下定论。”

“看人看样,”我说,“他有那种过往吗?”

“笃定没有。”书记说,“我跟他三年,没见他去过任何娱乐场所,跟任何异性有往来。”他不光是在这方面,而是方方面面都要求很高,甚至叫人觉得他这人太正经、太上进了,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反而显得假了。书记说:“但我可以保证,他绝对是真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其余时间都在替工作活,替别人活。”

说到这里,书记似乎有些感情上来,摁掉烟火,摘下眼镜(亮出苍白肿胀的眼袋),望着我说:“我们合作有一年了吧。”我说是的,他接着说:“如果你对我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那都是我学他没学好。”我说对他都称心,他说:“那就是他教得好。我一直在学他做人做事,当领导。”

我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同志怎么也有人下得了手?嘴上道:“您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书记说不敢当,我说:“至少您运道比他好,没遭恶狗咬。”

书记思量一会儿,说:“我思前想后,觉得如果确有其事,那一定是酒后的事。他酒量很好,但不免也有喝醉的时候。那天夜里他睡在招待所,可以确定是喝醉了。但服务员当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直到第三天才告发他,这说明什么?”书记自问自答:“事情最严重就是他那天喝醉了,确实摸了人家,然后被某人利用了。但利用这事的人断不是个好人,可能就是个浑蛋,既然是浑蛋,什么事做不出来?你没摸她照样可以咬你摸了。所以,我们不妨认为他没摸,他自己也是这么认定的。”

我说就算摸了,又没摸到真正私处,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吗?书记说是啊,这么大一点事,把这么好一个人毁了,真是见了鬼了。他叹口气,又说:“鬼还没这么坏,是遇到恶人了,一个大浑蛋!已经遭报应了。”我感觉书记是知道此人的,会不会是我的前任老牛?但我不想探听。知道越多,禁忌越多。我把话跳过去,跳到老县长离婚的事上,问:“他爱人就是为这事跟他离婚的?”

书记点头,道:“一个得理不饶人的自负女子,干了一件助纣为虐的事,把本来是缺证人、证据的事,生生地做实了,你说荒唐不?我不下十次去找她,跟她摆事实,讲道理,讲利害,讲后果,她只字不听,一意孤行,像是那个浑蛋的同谋似的,非得把事情捅破,砸烂,不可收拾,叫那浑蛋阴谋得逞。有些女人真的是蠢,就像有些男人真的是坏。”

我觉得这个男人的名字(或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书记似乎也等我呼出来。但我又绕过去。我不想心里装一个浑蛋。我说起老县长曾经让我调整办公室的事,书记直通通说:“他怕你像他一样被人暗算了,糟蹋了。”我说我们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专程登门,指点江山。书记说:“这是他现在的信仰,要救人于苦难。”我说:“我觉得有点神神道道,整天穿身道袍示人,岂不有失体统?”书记说:“你看不惯他,把他看成怪人。他认为自己得了道,成了仙。”一边起身回屋去,不一会儿出来,手上捏着一只相框,递给我。我看到的是一个二十年前的书记和一个西装革履的领导,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系着红领巾,脸上荡漾着比红领巾还要鲜艳夺目的笑容,像两个大孩子。如果不是书记提醒,我无法想象西装革履的领导就是今天一身道袍的清明道士,此人和彼人,如同一幢通身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和一栋青砖黛瓦马头墙的陈年老屋,有古今之别、云泥之别,甚至男女之别。

我惊叹于两人的天差地别,也迷惑于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天差地别,仿佛重生一样,犹如长毛兔被拔了毛。书记说:“是生活改变了他,现在的他就是一只被拔了毛的兔子。”说着摘下眼镜,拎着一条眼镜腿,对我晃着,接着道:“生活就像我这眼镜,它好好戴着,不出问题,似乎是不存在的。等出了问题,会派生一系列问题,像四周一切都被磨砂玻璃隔着,罩着,我会因此怀疑、担心所有看到的和看不到的。在那种状态下,像四周都是陷阱,人会越来越陷入恐惧中、不安中。”顿了顿,书记重新戴上眼镜,无意识地摇摇头,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他一直想避免犯错误,却一直在犯错误,越来越错误。”

书记告诉我,他先戒掉了酒(这是罪魁祸首),然后被迫戒掉了做丈夫(离婚),然后又主动戒掉了做现代人(穿道袍长衫),最后连男人也不做了(借助药物)。我无法想象,他会这么决绝地摧毁自己!书记用了“化学阉割”这个词,我听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是有人要拔我的毛,只想拔腿逃走。书记说:“他就这样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半人半仙亦半鬼的怪胎。”可此刻我一点不觉得他怪,只觉得深深同情他,并深深自责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轻慢他。我想我会很快去看他的。

这次,备考的儿子也跟他妈一起来陪我值班,难得!因为所有辅导老师都回家过年了。我的所谓值班,不是去办公室坐班,人都放假了,上什么班?就是望个风,有事能随时处理,没事可以四处溜达。孩子第一次来,我和妻子就带他四处走走,看看。观景台最值得去,但去不得,一是节日人多,二是我毕竟在值班,在众目睽睽下陪妻儿去观景总是不相称的。但听说山上书院十分清静,工作人员都回家过年了,平时的课程停下来,只有清明道士一人留守。我决定上山去看看他,致敬也好,致歉也罢,总归是想去看他。妻子听说后要同行,说可以去现场看看仙书。我不反对,便把儿子也带上。先生烟酒不沾,我买了一筐鸡蛋、两只活鸡作为拜年礼。

车子在观景台下游两公里处过桥,然后直奔不远的鹤山。上山是土路,弯道多,开不快,但也是很快到了。天色阴沉沉的,先生早在停车场候着,见车上下来孩子和女子,略感意外。我介绍他们,先生没同我妻子握手,对我儿子是用双手握的,称他为“小伙子”。以为山上冷,都穿得鼓鼓囊囊的,羽绒服、长围巾、帽子、手套,都配上了,相比之下,先生只穿一件棉道袍,显得单薄,让人看着都替他冷。其实也不冷。我们都没怎么上山,严格说山腰都没到,还在山脚上。书院不像我想的,建在那壁仙书之下或之上,或附近,它们甚至在两个山坞里,八竿子打不着。

书院也不像我想的那样像样,而是极不像样,寒碜,一大一小两间土坯茅屋,简陋至极,甚至可怜兮兮。唯一像样的是用大块条石砌的地基和高台阶,有屹立不倒的古老力气,简陋的土坯垒在其上,颇不般配,却也体现了世事沧桑。先生领我们看一路,因为没什么可看的,大小两间茅屋,都空得只存一副皮囊,看两眼都不够,几分钟就了事。中间,先生悄声对我道:“你带妻儿来,想必不是来要我面授机宜吧。”我诺诺称是,他说:“那我就不侍弄茶水了,因为炉火刚点着,不旺,没半小时烧不开一壶水。”这半是逐客令了,但我理解。确实,这条件接待人是接待不起的,要人手没人手,要地方没地方。若是天晴和暖,在户外享享太阳,煮一壶山涧水泡茶聊聊天倒是好。这地方,唯一宜人的是山坳里兀自展开一块平地,一涧山溪绕屋而过,山清水秀。潺潺流水的声音,夹着鸟鸣,是大自然的音乐,天籁之音,人的灵魂的爱乐。

作别先生的“鹤山书院”,我们又驱车上山,去近距离看崖壁上的“鹤山书院”。先生指过路,我们长驱直往,两处岔道都没走错,没迟疑,很快到那崖壁下。不是景点,没有管理人员,也没有游客,停车场也没有,车子随便停。从车上下来,明显觉得冷,因为这儿是风口。风顺着蒲江河道来,灌进山坞,打在崖壁上形成倒流,山坞像只风箱一样吃风,拉风,如湾里的海浪一样,一浪浪砸在岩石上,又一浪浪倒灌海里,波涛汹涌,无风三尺浪。我寻思,这崖壁也是风造化出来的,风日里夜里吃进来,拉出去,千秋万代,把附着在崖壁上的土泥剥个光,断层劈开,毛面磨平,才有现今这崖壁。山坞坐南朝北,崖壁的光面主体在偏西方向,正好是书院方向。但整面崖壁是收进来的,是个凹面,加上高度角度原因,书院和招牌照不了面——在书院看不到招牌,到这儿看不到书院。这是古人的创意吗?

整面崖壁当有百十米高,但字均落在上半部,下半部分没有完整的立面,基本保留了山体骨架,我儿子甚至三下五除二就噌噌噌上去了。我和妻子也跟着上去,发现也许来的人多,走多了,其实已经有条不成路的路,可以走到一处凸出的山体,到那里看字,像立在肩膀上看眼睛一样,字近得反而有一种压迫感。距离产生美,有些东西不能近看。说实话,以前看资料,把这字说得天花乱坠,字形、颜料、书写难度等,似乎都有高不可攀的故事和惊险。但到这儿看,一切清清楚楚,字体颜料且不说,书写难度真不大,因为崖壁腰线一带有个断层,裂口有近一米宽,完全可以架梯子;若保险起见,在崖壁上钻孔眼固定梯子头部,“三足鼎立”,推都推不倒。可以说,这是展示书法才艺的一壁天造地设的崖,古人向来比我们有慧眼,捷足先登了。

再说字体,是传统的魏碑,凿的阴文,但阴得不实,浅,显得有点飘。这一带岩石硬度高,偏脆,不宜深凿,凿深了易破,只能浅凿。我后来了解到,正因岩石硬度高,不宜着色,所以必须凿过,哪怕只是浅凿,对颜料着色是零到一的意义。古人没有化学品,颜料是大自然给的,用植物或矿物提炼,户外一般都是用矿物质,稳定性好,耐久。但很明显,我们眼前这四个字的顏料剥落得厉害,有些笔画已出现断裂,露出岩体本色。妻子当场指出来,我应该派人来维护一下。“否则,”妻子说,“我看要不了半年,仙书就不灵了。没看见嘛,好几处都'断气了。”

我当然看见了。

下山时,发现观景台没啥人,可能是吃饭时间吧。妻子临时决定满足一下儿子,去领略一下仙书神采。我小心起见,没陪,在车上等他们。回来时,儿子一副被神奇到的兴奋劲,但妻子说跟前次比那些字明显没精神头。“像病了。”妻子说。“事不宜迟,刚才我是建议,现在我要呼吁你尽快去维护。”妻子说话爱摆风趣,又补一句:“我是群众,有权呼吁。”我跟着也风趣了一下,代表县政府向她表示了感谢。

节后上班,我在政府新年第一次碰头会上,向园文局局长反映了情况。局长姓刘,是我同龄人,他满口答应,说马上找人去落实。我提醒他,马上元宵节了,要么节前搞好,要么放到节后,别影响游客节日来观瞻。他说就是一两天的活,节前一定能搞好,拍胸脯说,让我放心。谁想到,我至今都放心不下,可能,一辈子也放不下了。

第一个向我报信的人是秘书小夏,说仙书失灵了,观景台上看不到它了。这是元宵节的头一天,我去现场了解情况,听说刘局长在观景台,就去了那儿。真是见了鬼,我和刘局长轮流在观景石上一遍遍观看,反复观看,后来我又多次去看,当地人和游客更是太多人次去看,就是无一人、没一回看到过仙书,一道笔画都看不见;它消失了,失灵了,真正失灵了,彻底失灵了。

原因?没人知道。我和刘局长先后多次寻专家来“会诊”,找原因,找不到任何原因。公平地说,刘局长没有怠慢此事,他是那种小心又事必躬亲的人,从确定颜料成分到现场施工,他都兢兢业业关心着,监督着。从逻辑上说,问题一定出在颜料上,但省里来的专家做过采样比照,明确是同一种颜料。如果是因为涂浓了反而看不见,那是反逻辑、反科学的。不过跟它是谈不来科学的,因为它本身就是反科学的。问题可能就在这儿。这让我暗生恐惧。看不见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我去找清明道士。先生当然早听说变故,见面连寒暄都没有,第一句话就是:“迟了,事到如今,只有受罚了。”

我解释,他说不用解释,天地是王,不听解释,只看事实;我道歉,他说谈何道歉,受过的是我而非他。“该道歉的是我,没有替你消灾啊。”他呼呼地对自己的手吹着暖气,也是随时要准备抹泪的样子,说,“像当初看自己被人作孽一样,眼看着你落难而不能相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我问他是否知道我要落难,他安慰我道:“人生无常苦有常,做人谁都免不了难。”我自责没有遵他劝导,重新布置办公室,并及时去找他讨教,面授机宜。他说人都这样,吃一堑,长一智。我问若我及时拜门讨教,他将对我面授何等机宜。他又举起双手,呼呼地呼着气道:“不可言,言必自辱。”想想也是,此时他说什么都得不到好,什么都不说反而是玄学,让人参不透,惧着他。

那天出大太阳,气温骤然上升,午间户外温度高到14摄氏度,我们就坐在山涧边的空地上,临时搬出来一对桌椅,泡一壶他亲自采制的鹤山土茶,边喝边聊。已经出了正月,休假的都回书院来了,有三人:一个管烧饭和卫生的河南籍老妇;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负责把先生讲课文章在网络上做成博客推廣;一个破了半张脸的中年男,负责养狗、劈柴、水电、修园等杂活。三人像林中野兽一样,不时出没在我视线里,先生自始至终没介绍我们相认,却有热情对我一个个讲他们的故事。都是落难磨难的故事,听着一个比一个揪心、难过、痛苦。先生似乎就在用这种方式安慰我,似乎也一定程度地安慰了我。毕竟我没作恶,没堕落,没家破人亡,只是阴错阳差,见了鬼。

那天下山,我看太阳光照得漫山遍野暖洋洋,山地上、草丛里不时有刺眼的反光照耀车窗玻璃,照得我心悸又心驰神往。我想太阳这么好,我又刚诚心拜谒了清明道士,会不会被某方神灵恩赐,驱散魍魉?这么盼着,梦着,我又去了观景台观望。一如既往,一无所获,一道笔画都没现。一如既往,一路上——自观景台景区停车场下车后——我看到不少人在背后对我射出指指点点的目光。说实话,上至书记同人,下至黎民百姓,没有人因此公开指责过我,但这种目光,这种质疑的、嘲弄的、似有似无的目光,让我心虚的目光,让我受不了。而且,日复一日,只增不减,让我更受不了。用清明道士的话说,我心里有了鬼,人人都成了鬼。在一次散步中,先生说:“既然这样,你还是走吧,离开这儿,去寻个宽心的地方安身立命。”

我要走,有两个地方可去:一是前单位,回市委政策研究室,当个处长应该没问题;二是前前单位,回大学执教。二选一,我向他讨教,他选的是大学,说我心智不辣,还是为人师表好。就这样,过了夏天,新学年开始,我又回学校干起老本行,站在了讲台上。一天下午,我去医院病房探视我尊敬的数学系老教授,他病了,好像是不治之症,生命对他开始倒计时。我想一堆安慰话准备对他说,临时却一句也没出口,因为他拒绝任何人安慰。他说只有怕死的人才需要安慰,他想开开心心赴死。后来我也拒绝任何人来安慰我——确实有很多人来安慰我,我对他们说老教授的故事。

老教授今年七十八岁,出身名门,却生不逢时,一生颠沛,待过五个省市和城乡,离过三次婚,膝下六个子女,晚年孑然一身,贫病交加,一心向死。然而好人命长,求死不得,在病榻上躺了123天后,他攒够——也可能是偷的——五十粒安眠药,一口吞下,坚决地撒手人寰,未留片言只语的遗言。他一生崇尚数学之美,但自己一生并不美,只是某一门哲学的写照:荒诞与反抗,存在与虚无……

2022年12月6日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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