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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璐:电影《降临》里面的语言学“密码”

编者按:科幻电影《降临》和其原著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将语言学带入大众视野。作品中,通过学习外星人“七肢桶”的语言,主人公的认知方式也发生了改变。那么,语言学到底是什么?语言可以影响认知吗?清华大学外文系的杨小璐教授将为我们解答这些问题。

最近,改编自著名华裔科幻小说家特德·姜(Ted Chiang)所著短篇小说《你一生的故事》的美国科幻大片“降临”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电影中,身为语言学家的女主人公路易斯·班克斯受命和外星人“七肢桶”交流,确定其到访地球的目的。该片将语言学这一并不为常人熟悉的学科推到聚光灯下,也引发了关于语言与认知的讨论。

也许有人认为,语言不难理解,是人都会说话,没什么好研究的。也有人似乎把语言学理解为外语学习。语言学到底是什么?简单来说,这是一个采用科学方法研究人类语言的学科。语言无疑是人类独有的、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标记。语言的奇妙之处在于,语言形式(如语音符号、词汇)是有限的,但人类却能产出和理解无限的语句,能表达无限的意义。那么,是什么赋予了语言这种特质、语言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不同语言有何异同?语言和其他认知能力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些都是语言学家关心的问题。

如今,语言学已发展成为一门成熟的学科,有音系学、句法学、语义学等对语言各个层面的本体研究,也与许多学科互动密切,催生了很多新型的交叉学科,如计算语言学、神经语言学、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等,是认知科学体系中的核心成员。在当今的信息化时代,语言学的研究成果广泛应用于科学技术和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如人工智能、互联网、语言教育、语言资源的开发到语言障碍的诊断和干预、语言政策的制定。

谈到语言学,语言与认知,不得不提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语言学教授诺姆·乔姆斯基。在“降临”这部电影里,有女主人公路易斯·班克斯办公室里的一组镜头,其案头就摆放了乔姆斯基的《句法理论若干问题》(1965)一书。

▲电影《降临》片场,桌面左下角即为乔姆斯基的《句法理论若干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里,语言被看作是一种可观察的客观行为,深受外部环境影响,语言学家强调的是语言的外在表现形式。而乔姆斯基认为语言是一个内在的认知系统,语音形式、单词、句子、话语和篇章等等都是这一内在认知系统的外在显示。他创立了生成语言学,试图寻找语言纷繁多样表象后的语言共性,描绘人类共有的语言知识。

在乔姆斯基看来,语言为人类独有、与生俱来,以一种内在的、隐性的知识内置于人的大脑之中,这种天赋的语言知识他称为“普遍语法”。普遍语法是人类共有的语言能力,区别于人的其他认知能力,是儿童获得语言的先决条件。乔姆斯基的创见引发了人们对语言内在结构前所未有的关注,对语言学、哲学、人类学、心理学、人工智能等学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然,是否存在天赋的语言知识是一个很有争议的问题,否认天赋论、认为语言是社会的产物、语言能力和一般认知能力并无不同的也大有人在,先天/后天之争仍无定论。

“降临”中外星人七肢桶的语言非常特别,它们书写时,一挥肢爪(脚),一团烟雾冒了出来,然后像水墨一般泼洒开来徐徐落下形成一个超级漂亮、环线粗细不匀的圆环。显然,七肢桶的文字(简称“七文”)不是与口语对应的拼音文字,看上去,它更像汉语的形意文字,但也不同。

▲七肢桶所使用的文字

电影里,路易斯破译七文的过程生动展示了做田野调查的语言学家接触到一门陌生语言时会如何处理(小说中这个部分的描述更加细致、丰富):她从最简单的交流开始,从收集“人”、“女人”等最基本的名词、动词开始,然后扩展到短语、句子,分析语环上每一个笔画、每一团交织在一起的语符表达的意义,逐步构建七文的字形、词汇、形态变化和句法。最后,路易斯成功破解了七文,不仅如此,她还能运用所学的七文知识和七肢桶沟通。

这一过程仔细想一想,很有意思。首先,对路易斯而言,七文是奇异的、完全陌生的;其次,七文是可以被有语言学知识的路易斯学会的能被她分解、破译的;第三,路易斯接触的七文语料其实有限,但这并不影响她最终能够从有限的七文语料中学得这门繁复至极的语言(小说中提到了七文名词的格、主/被动句、前后一致的呼应、从句等诸多语法层面的元素),并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由此看来,七文还是与人类语言有相同之处,要不,只有人类语言知识的路易斯怎么学得会呢?

实际上,儿童母语获得也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语言对儿童来说,就是一组密码,儿童也要建构词、词组和句法,学会它们的形式,理解它们的意义。而且,儿童接触的语言材料极为有限,但他们往往都能在短短几年内毫不费力地获得一套非常丰富、复杂和精巧的语言知识系统。这个过程,是不是有天赋语言知识(如普遍语法)的引导,如果是,如何引导,语言环境在儿童语言发展中又起到了何种作用,这些都是当今儿童语言研究的前沿课题。

学习七文让路易斯的认知方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变得能够感知还未发生的未来。七肢桶的思维是非线性的,它们能同时感知过去、现在与未来,它们的语言也是非线性的,没有语序。这是电影的一个核心主题--语言影响认知,其语言学基础是萨丕尔-沃夫假设(the Sapir-Whorf Hypothesis)。该假设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语言相对论:语言影响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另一个是语言决定论:语言决定了我们的世界观。在语言学内部,语言决定论已基本遭到摒弃,语言相对论也不无争议。不过,一直以来,还是有研究结果表明语言会对认知产生一定的影响

比方说,颜色认知研究表明,人们对典型颜色记得更牢,这与他们语言有多少基本颜色名词无关,但如果自己的语言并不存在区分两种不同颜色的词汇,那要说这种语言的人区分这两种颜色显然会有点困难。

方位词的使用可能也可能让说话者对方位的感知不同。在北澳洲有一个叫做Pormpuraaw的小部落,这里的人说Kuuk Thaayorre语, 研究者让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指向北边,小女孩毫不犹豫地、正确地指向了北边,但这个研究者在世界各地作报告时让听众告诉她哪里是北边,结果指向哪个方向的都有。为什么呢?KuukThaayorre语里没有“左”和“右”这类词,所有方位都用“东”“南”“西”“北”这些基本方位词来表示,而且,即使是在很近的范围也会用这些词汇,如“杯子在盘子的西南边!”在这个部落,说话者必须时刻注意自己是处在东南西北哪个方位,否则没法和人交流。

还有研究发现,如果自己的语言依赖基本方位词,说话者即使处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也会有惊人的方位感,而在同样的环境中,那些自己的语言并不依赖基本方位词的人的表现则要差很多。如果语言能影响认知,反过来,认知是不是也能影响语言呢?又如何影响呢?又或者,有没有认知过程,其实是不需要语言的呢?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探讨。

作者简介

杨小璐,清华大学外文系语言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语言、心理与认知学科群带头人。研究方向为语言获得、心理语言学、语言与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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