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予循声类以探语源,因语源而得条贯,其径程如此。独念胜清三百年间,小学如日中天,臻于极盛。金坛段君高邮王君夐绝一世,其于通创大例,固未有闻。(毋乃上苍欲昭明此土文化于人类,姑假手于予,令略窥仓颉诅诵以来先民制作之精意者乎?)
上面括号里的就是杨树达先生的“大言”了。按杨先生的说法,自仓颉造字以来,“循声类以探语源,因语源而得条贯”,别人,包括段玉裁、王念孙这样“夐绝一世”的训诂大家都茫然不知,要等到“上苍”假手于杨先生,这才总算是“昭明”了。
那篇文章还以梁漱溟先生的“大言”作比,得到一个郑重严肃的意义是:“但谁能否定其中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心呢!”
这样“大言”欺人,如果不“否定”一下,是会越说越没有边际的,我还有认识的小辈在学训诂学呢。
我早年翻看杨树达先生的书,发现杨先生老是说自己在“治声训”,是觉得颇为奇怪的。例如杨先生说:“读《说文》,治声训。”“近日读《尔雅》,颇治声训,时有会心处。”(《积微翁回忆录》页65、208)
这有何奇怪呢?比如你认识一位飞行员,你前回遇见他,他说“我最近开飞机很注意安全”,这回遇见他,他又说“我最近开飞机很注意安全”,你听了不觉得别扭吗?
关于汉字的音义关系,主持撰集《经籍籑诂》的阮元有一个最简括的说法:“言由音联,音在字前,联音以为言,造字以赴音。音简而字繁,得其简者以通之,此声韵文字训诂之要也。”(《与郝兰皋户部论尔雅书》,《研经室集》上册页124,中华书局,1993年)
谈训诂就离不开声训,正如开飞机离不开注意安全。比如王念孙的一部《广雅疏证》,能找出几页没有声训的?
那么杨先生这个“治声训”是什么意思呢?这缘由稍想一下就可以明白,是因为杨先生要频繁地抄袭《说文通训定声》——例子我在先前的文中已经举了几个。
当年许维遹先生的文字给杨先生抄了,为什么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吕氏春秋集释》杨先生“审查”过,你要说他抄你的,他可以说他指导过你,那就难找人做包公了。
可是杨先生不能指导朱骏声。他既然在《说文通训定声》里抄了那么多,当真就不怕人揭发吗?一旦被人揭了底,那可怎么办呢?杨先生唯一的托词就只能是,那些文章是他“治声训”得来的——他爱说前人“正同余说”,也是这个缘故。
这里可以简单地回顾一下杨先生所谓“循声类以探语源,因语源而得条贯”的历史。
《尔雅·释诂》:“敆、郃,合也。”“到,至也。”“锡,赐也。”“古,故也。”(邵晋涵《正义》:“古、故以声为义也。”)“辅,俌也。”这不就是声训吗?
《说文》释字,有“亦声”一项。清人王筠《说文释例》卷三说:“亦声必兼意,省声及但言声者,亦多兼意……会意字而有声者,谓之意兼声,意为主也。”又说:“(许慎)言亦声者,凡三种:会意字而兼声者一也,形声字而兼意者二也,分别文而在本部者三也。”(《说文释例》页50、54,中华书局,1987年)例子王筠举了不少。可见有的形声字声中有意(义),许慎早就知道。
至汉末刘熙撰《释名》,就完全用的是声训,比如卷四“释言语”说:“政,正也,下所取正也。”“盟,明也,告其事于神明也。”卷三“释姿容”说:“姿,资也。”“妍,研也。”“坐,挫也。”“跪,危也。”“眠,泯也。”这类刘熙认为形声字声中有义的例子,可谓遍布全书。
到了宋人,又有“右文说”。因为形声字多左形右声,如上举《释名》“跪,危也”,即“跪”字之义,在右边的声旁“危”(《说文》:“危,在高而懼也。”)。按胡朴安先生的说法,此即“声之所在,即义之所在”,其后,“所以清儒能本声读之法,寻出文字之统系,成为文字学上有价值之著作。”(《中国文字学史》第二编第十五章“声读之发明”,上册页233,上海书店,1984年影印本)
清人著作这里只需举两部。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可以请陆宗达先生来评论:
其书超越前人之处,乃在以声音为线索,贯串故训,辨明本义、引申义和通借,并联系了词语的派生现象。(《说文解字通论》页41,中华书局,2015年)
再请胡朴安先生来介绍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
其征引之博,皆足为吾人取资,并可由朱书得声义相通之用。兹约朱书,举四条于下以证之。一、凡字从仑得声者,皆有条理分析之义……二、凡字从尧得声者,皆有崇高长大之义……(《中国文字学史》下册页366~368)
更切近的例子是曾经做过杨先生老师的梁启超先生——杨先生1926年受聘于清华,也是得自这位清华导师的援引。梁先生总结清人治小学及音韵学的成绩,对“声系一派”特加强调(《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饮冰室专集》第十七册页212),梁先生自己还发表过一篇《从发音上研究中国文字之源》,例证丰富,所拟的两条“公例”之一是:“凡形声之字,不惟其形有义,即其声亦有义。质言之,则凡形声字什九皆兼会意矣。”(《饮冰室文集》第十三册页38)
两千年积累下来的丰硕成果,又来请杨先生重新发明一回,“上苍”何至于糊涂至此呢?
杨先生这样“大言”无畏,撇开为人不谈,仅就训诂学知识的层面来说,正好表明了他常识的欠缺。
杨先生的《形声字声中有义略证》一文,一口气抄了二十几组例子来证明“形声字声中有义”,诸如“例一失声雚声字多含曲义……例二燕声妟声字多含白义……”
他是怎么在抄,这里可以比照一个无需说明的例子。
下面是朱骏声云:
燕,元鸟也。……〔别义〕《尔雅·释鸟》:“燕,白脰鸟。”《小尔雅·广鸟》:“白项而群飞者谓之燕乌。”
驠,马白州也。从马,燕声。《尔雅·释畜》“白州驠”注:“州,窍也。”按:州者,尻之借字。(《说文通训定声》页725)
下面是杨树达云:
例二
鸟之白颈者谓之燕
马之白窍者谓之驠
杨先生这篇文章中的所有“见解”及书证,就都是这么来的,或者再弄点花样,也不过大同小异(我曾举过其中杨先生谈“蝇“、”孕”的例子)。杨先生抄完了,又有了“大言”:
由余上方之讨论,知吾祖先之文字之制作实有极精之条贯存于其间。惟世人漫不经心,此种条贯尘翳数千年,不曾显见于吾辈目前。(《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78)
这样的“大言”,得数马三立先生说得最好。
罗惇衍给《说文通训定声》作序说:“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一文之声定,而众字之从以得声者悉定,故谐声之学,莫备于《说文》。”杨先生抄《说文通训定声》,连这部书的取名立意之所在都不甚了了,却去跟许多前人争发明权,这不正说明了自己缺乏常识吗?借用钱钟书先生提到过的一个意大利惯语,杨先生这也是“发明了雨伞”。
“形声字声中有义”,本就用不着杨先生来证明,杨先生不过是由抄袭得来了一批文章,就把许慎、段王等等以至梁启超先生都归于了“数千年”的“尘翳”之中,“大言”如此,倒真可算得是名副其实的欺师灭祖。
杨先生的“大言”,也还不是偶一为之,在他的书中是频繁出现的。杨先生自认的另一大发明是“字义同源于语源同”(《字义同缘于语源同例证》,《积微居小学述林全编》上册页80~113),杨先生在日记中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赞叹:“如此说文字,殆发三千年来未经人道之秘矣。”(《积微翁回忆录》页79)
这简直是把自己夸到了“生民未有”的级别,可是我们只要看看王力先生《同源字典》前面的一篇《同源字论》(《王力全集》第十五卷,中华书局,2014),就能知道这个“未经人道之秘”有多少前人道过。
更奇的是,杨先生抄着抄着,居然还想到了民族危难,他说:
方今外寇鸱张,党人偷乐,国家在惊涛骇浪之中。吾人既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则整理文化留贻子孙,非吾辈任之而谁任之哉?噫!(《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页78)
“国家在惊涛骇浪之中”,于是杨先生就一口气抄那么多,这样的爱国主义,会不会让人觉得受不了?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