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川往事
□徐继康
自“一柱楼诗案”之后，栟茶的文人真被吓得不轻，不敢亲近纸砚，诗人日见凋零，诗集日渐稀少。在“避席畏闻文字狱”的年代，谁也不敢拿脑袋开玩笑。就在那个时候，却有一个人，不仅自己出了诗集，也为晚明一个遗民诗人刻了诗集，胆子可谓大极。这个人，叫缪中。
缪中，原名念祖，字牧人，号竹痴，是个附贡生。“竹痴”可不是随便号的，他的竹子确实画得好，熊琏说他“善画竹，风筱露叶，有出尘之致”，其实他的兰花也画得很好。十几年前，我在栟茶古镇拍一档专题片。拍摄结束，已是傍晚，听说当地有一户人家收藏了不少乡贤的字画，便过去看。真没想到，有蔡少岚的墨梅扇面、蔡观明的信札与册页、黄七五的对联，最醒目的是缪中四条屏。我同去的一位朋友很感兴趣，我告诉他，这四屏里的竹、兰、菊曾经刊登在《栟茶镇志》中，朋友便想买下。青砖铺就的院子里，长着许多兰花，那兰花不大，叶子很细，似乎仿照缪中那笔下的墨兰而生长的，很有文人气。待我转了一圈回来，发现他们正在喝茶，看来双方对价格都很满意。出门的时候，主人刻意让我捧回一盆兰花。
缪中那四条屏，还有一件画的是荆棘。古人画荆棘并不多见，射翁李斯可藏有焦山觉禅的六条屏，后来分送给了几位朋友，独留一屏自赏，就是画荆棘的，记得题诗中有“草莽之中有帝王”一句，这话极大胆，有大逆不道的意味。传闻觉禅是康有为的弟子，通缉后逃到皋东，不得已出家为僧，但骨子里那股反气还在。而缪中没有那个意思，我猜想他画这个，大概表示个性耿介，不合俗流罢了。
缪中画名很盛。他在《留别金山僧》 诗中写道：“为催画帧挑灯补，不尽离情解缆难。”说的是有一次，他到镇江盘桓数日，第二天一早就要登舟离开，临别前的那个晚上，金山寺僧人还挑着灯，催着他画画。
一个人的性格，大抵可以从他的笔墨中看出来。缪中的画，淋漓酣畅，大气磅礴，字也洒脱，不拘小节，很见性情。民国的《栟茶史料》记述他“性旷达不羁”，我认为很中肯，这与他画里传出的气息完全是一致的。
缪中还写诗，而且诗名很大。蔡观明说栟茶最出名的诗人，除了于泗，就是缪中，并且说画名最大的也是他。的确，栟茶诗坛在雍乾时期有徐述夔、徐首髪等名士，因“一柱楼诗案”原故，其后稍乏，到了于泗、缪中时又重振旗鼓，形成又一个高峰。钱泳在《履园丛话·谈诗》里，还摘录了缪中的“江连三楚白，山接九华青”，认为命意鲜新，立辞典雅，为古人之所未有。缪中著有一本《一草亭诗集》，这本诗集极罕见，听说泰州市图书馆有藏，我曾经辗转托人查过，回答是没有。还好蔡观明在《栟茶史料·诗存》中选登了他五首，这让后人尚能一睹其诗风采。除了那首《留别金山僧》外，其他四首是《暮秋舟自三塘夜发至吴陵，同凌芝泉分韵》《寄于秋渚》《山行》和《过江园》。
嘉庆二十年冬，金陵名士凌芝泉游栟茶，缪俴亭客之于二忠祠，徐畹画《南沙送别图》，栟茶的文人几乎都到齐了，纷纷为之题诗，如于泗、徐展亭、缪锡九、沈春芹等，但偏偏没有缪中。其实，在此之前，缪中与凌芝泉就相识了，某年深秋，他们曾同乘一舟从海安到泰州去。两位诗人浮水而行，潦草的西风吹乱了小虫的低吟，此时岂能无诗，明月初上，缪中的思绪就如水中的倒影，忽隐忽现：
难得相知共一舟，流连无那又残秋。凄凄衰草迷蛩语，猎猎西风动客愁。四野苍烟沈蔀屋，一帆明月下汀洲。剑南老去田文死，怕上吴陵旧酒楼。
暮霭中，缪中想到了泰州两位已故的朋友陆小楼和田鹤舫，诗中的酒楼还在，而昔日的诗友呢？看得出，缪竹痴是一个特别重感情的人。有一年他浪游在外，留连名山，但心里还惦挂着家乡的老友于泗，千里之外，他寄回了一声问候：
名山笑我苦留连，一个顽躯老更颠。不是浪游千百里，如何间别两三年。花开海国谁家好，月照吟坛几次圆。客裹思君情独切，不知病可减从前？
姜廷询画了一幅《缪竹痴造像》，兴化李驾山在画的空白处，题了许多字，他恨不得把所有的好话都写上，纸有限而情无尽。缪中与顾东林也是好友，他俩同受业于益临先生（即顾东林之大姑父缪秉谦，又名一麟），缪中曾经为顾东林的父母写过《辰远公暨配吉孺人合传》，又为顾氏作《殿相公继配徐节妇传》，也为顾东林作《题照》二绝。缪中与顾东林诗酒往来，相交四十四年。有一年正月三日，缪中与李驾山一起去看望东林砚兄，并作诗记之：
曳杖来寻雪后天，君家庭院自幽偏。沉潜闭户三千卷，草莽论交四十年。酒带腊香浮甕外，梅传春信到窗前。清高颇有衡门乐，利薮名场两漠然。
那一天，李驾山也写了一首《同缪竹痴过访顾东林》：
东林山人吾旧知，造门曾与共谈诗。三年再访维春暮，一友偕来是竹痴。雨雨风风常抱卷，花花草草侭啣卮。羡君自乐还同乐，此后相逢又几时。
“一友偕来是竹痴”，李驾山说出了大家都想说的话——交朋友，就必须缪竹痴这样的。缪中三十岁左右时，受知于江苏学政彭云瑞，可谓品学兼优。他诗好，画好，为人更是没得话说。他还特别喜欢做好事 ，“尤好义举”都记载到邻县的县志（道光《如皋县续志·流寓》，栟茶时属东台）里，比如他修建盐港口的福缘桥，出资救助孤寡等等，其实这些算得了什么，他这一辈子做得最豪横的一件事，莫过于重刻吴嘉纪的《陋轩诗集》。
吴嘉纪(1618—1684)，东台安丰场人，他出身清贫，衣食不周，朝不谋夕。仅住草屋一楹，自铭曰“陋轩”。住所处杂草丛生，蓬蒿遍地，而他却终日把卷，苦吟不交当世，故人称之“野人”，他也乐以“野人”为号。其诗风骨遒劲，清冷古淡，有“盐场今乐府”之称，周亮工、王渔洋等人激赏其诗。康熙初年，《陋轩诗集》最早由周亮工刊刻，即赖古堂本，但不全，收诗仅至康熙三年。康熙七年，汪芾斯复裒其全集，得诗四百首，续梓以行。康熙十八年，方于云重刊精要并有所补订。康熙二十三年，吴嘉纪去世，程岫、汪辑依年编次，收诗一千余首，复梓其遗稿为六卷。乾隆三十年，泰州陈璨修补程、汪本，再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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