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千江月
图|网络
在中国文学史上，曹公携带着红楼十二钗的集体亮相，影响之大可谓空前绝后。十二位裙钗的形象光彩照人，却又色彩纷呈。《红楼梦》众多女性中作者塑造得最好，也是作者极力赞颂的一个人物，非以集仙女、美女、才女和淑女于一身的林黛玉莫属。
本文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看曹公到底用了哪些写作手法，让林黛玉这一文学形象如此经典、深受读者喜爱？
俗话说，人之美则无敌，文学艺术中的形象更是只有夸大的，没有实打实的，小说更是一个看脸的世界，绝美容颜会让主人翁的一举一动显得合理、更易被读者接受。林黛玉的魅力首先来自于她的绝色美貌。
且看书中的几段涉及林姑娘外貌的描写，通过书中最关键的两个人物——凤姐和宝玉——的眼睛，我们读者看到的是这样的黛玉：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透过宝玉的眼睛，很容易理解，男主女主，开门见山。一开始，作者就要告诉读者，就是这两位，他们是男女一号，通篇是以他们的爱情为线索，他们是作者观点看法最主要的代言人，所以，黛玉在宝玉眼中是什么样子，很重要，也很自然而然。
凤姐是全书里面，除了宝玉之外，贾家最主要的人物，也是全书的核心线索人物。作为贾府当家的少奶奶，她上通贾母，下达仆妇小厮，贾府里所有事情都少不了她，且不说贾府的兴衰与她直接相关，就是宝黛后来的婚恋走向，她也是主要的执行者之一，要串起贾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雅俗杂陈的各种事情，凤姐无疑是处于关键位置的人物。黛玉这个女一号要在贾府呆下去、还完宝玉的眼泪，还必须得和凤姐打交道。
且凤姐自己就被曹公定义为“恍若神仙妃子”，都说美女互为死敌，一个如凤姐这般的美女如此夸口、称赞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这需要多大的气魄和胸怀呀。更侧面说明黛玉不仅美，而且黛玉的美还征服了同为女性、同属神仙级别的凤姐，那只能说，黛玉比凤姐还要美。
当然，有人说，凤姐为奉承老太太而刻意夸大其词，这有可能，但是只是可能之一，因为要在火眼金睛的老太太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想必也难。
也有人说，宝玉和黛玉有木石前盟，是宿命里的情人，宝玉看黛玉，那当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都漂亮，所以凤姐宝玉的评价和眼光都算不得数，曹公于是又用了神来之笔，在宝玉和凤姐被马道婆念咒语被魔怔的那次，薛蟠在众人乱成一团、心里惦记着母亲妹子小妾的周全之际，只是远远地瞟了林姑娘一眼，就半边身子酥在那里，不得动弹。
作者选择从薛蟠的眼中去看黛玉，实在精彩，如柳湘莲后来对宝玉说的“你们府中除了门口的石狮子，还有什么是干净的？”贾家除了宝玉，其他的男性贾赦贾珍贾琏贾蓉都是色中饿鬼，但他们不是黛玉的亲舅舅、大哥、二哥，就是侄子，与黛玉之间的身份距离太近，他们又没有升华到宝玉那样“意淫”的级别，估计要像以对其他女性那样的皮肉之爱对黛玉，他们也做不出来。唯独薛蟠，年岁相当，是地地道道的远亲，身份在婚嫁有可能的范围之内，因此曹公给了他一个眼馋的机会，也让读者的心里紧张惊悚一下，如果后面薛蟠真的要来娶黛玉，那可如何是好？更是伏笔千里，为后来薛姨妈和宝钗打趣黛玉的时候埋下了伏笔。
凤姐还曾说林姑娘是盏美人灯，在第六十五回，这个美人灯的意象被小厮兴儿说得更详细了，“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风儿一吹就倒了”“叫他‘多病西施’”“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这段话风趣形象，从一个底层小厮的口中说出来，又给读者提供了一个看向黛玉的角度。
可见，贾府中从主子到奴才，从至亲到远亲，没人能说林姑娘是不漂亮的。
如果说以上都是人的反应，还不足信。对林姑娘的美貌仙气的描述，曹公并没有就此打住，在第二十六回中，因为误会，林姑娘受了委屈，寒夜里独自望着怡红院的门哭：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绝代姿容，稀世俊美，林姑娘的悲伤落泪，连鸟儿看了都心碎，不忍再睹，只好飞走，远远避开了事，美得让畜生都动了情，这该美到什么级别啊，活生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翻版好么。
世外仙姝的林妹妹，仅如仙女一般高贵飘逸、美丽脱俗的外表就震慑众生啊，正是“人至美则无敌”。曹公首先给了林姑娘绝世的容颜，她是绝美的化身，所以，她的故事值得读，也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美，所以最后泪尽而亡的时候，读者才会更加地痛心疾首。因为人们的天性里总是会对现实生活中美好的人或者物多一份怜爱珍惜。其次，林黛玉出身高贵，林家既有“钟鼎之家”的尊贵，又不乏“书香之族”的高雅。美貌+高贵的出身，这是曹公先给林姑娘的两大硬件。
前面提到的都是曹公已经定论的结论，黛玉是出身高贵的绝色美女，除了毫不犹豫地抛给作者这样一个结论般的第一印象外，曹公在后面又用了什么样的具体手法去坐实这一结论呢呢？
张爱玲曾说，黛玉“通身没有一个细节，只是一种姿态，一个声音”。“世外仙姝寂寞林”应当首先有一种飘渺、不染尘埃的仙气，要体现黛玉的缥缈仙姿，说白了，这中仙姿就是一种感觉，一种读者“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所以，这种感觉不能具体，因为一具体，就缺乏了想象力，缺乏想象力，文字特有的外延就失去了意义，曹公深谙此道，并不具体地去写黛玉的美，比如两次写宝钗的外貌，“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就很实在、很具体了，美则美矣，很难产生更多的联想。银盘，我们都见过，水杏，我们也见过，所以当张莉饰演的宝钗出来后，大家都觉得这个演员选得挺好的，的确是脸若银盘，眼如水杏，非常具体。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
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整个儿就只是一种感觉。眉、目、泪、喘，看起来似乎很具体，可细细一想，似蹙非蹙、似喜非喜、愁、娇、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这都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为了增强文字的镜头感，曹公在写作上借鉴了绘画中的写意：用笔不苛求工细，注重神态的表现和抒发作者的情趣，是一种形简而意丰的表现手法。写意不同于工笔，要求绘画时巧密而精细，写意刚好相反，给到的都是不那么具体的形象，需要看的人去展开想象。
工笔牡丹
这种借鉴于绘画的写法，在诗词里面也颇多见，例如：
鸟鸣涧
(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江雪
(唐)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不实写黛玉的外貌，只给到读者一个飘渺若仙的感觉，为了加倍强化这种感觉，曹公还赋予林姑娘诸多传统文化的意象，这些文化意象的烘托，从背后支撑起黛玉的形象：
单单是从命名来看，红楼中只有四个人的名字中带“玉”，贾宝玉是男一号，当之无愧是一块玉，其次就是黛玉，再是与宝玉有佛缘的妙玉。而玉在古代文化中就是君子的标志，谦和有礼，温润如玉，只有人尖上的人才能被称作玉。
除了玉之外，黛玉还有西施的神韵、芙蓉花的清雅、潇湘妃子的忠贞。
在宝玉见黛玉第一面的时候，就有了这句“病若西子胜三分”，兴儿也说林姑娘是病西施。
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西施一直独占榜首，其形象经过千百年的沉淀，已经成为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绝色美女的代名词，而曹公在宝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透过宝玉的眼睛，让读者看到以西施的形象托起的黛玉：
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段描写中就明确点到“西子”，西施浣纱、与范蠡泛舟太湖等传说，都已经作为一种文化积淀沉积在国人的血脉里，只要提到西施，谁也不会认为这姑娘是丑陋的，但是古往今来，谁见过西施呢？所以，西施到底有多美，那就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毕竟每个人对美的定义是很不一样的。
曹公用一个千古意象的西施来比拟黛玉的美，只是画出一个大致的神韵，其他的就有待读者自己去各自填充了，而不是像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说那样，按照柳叶眉，樱桃小嘴这些具体的意象的套路，具体去描摹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或者身段，这种手法实在是高明之至。
作者赋予黛玉如西施一般的外形美和神韵，而且黛玉还聪明胜过比干，并不是如迎春那样的“二木头”，这个层级就又往前进了一步。
宝玉寿宴庆生时，一帮女孩子喝酒抽花签，黛玉抽到的是芙蓉花。芙蓉花秋天开，又叫拒霜花、木莲（与水中莲花相对应）。芙蓉花花大色丽，而且会变色，清晨和上午初开时花冠洁白，后逐渐转为粉红色，到午后至傍晚凋谢时又变为深红色，是一种很神奇、稀有的花，而且芙蓉花特别喜欢水，很多芙蓉花树生在池畔水边，花开时，波光花影、花光水影相映成趣，姿态脱俗，妩媚动人，因此又有“照水芙蓉”的说法。
照水芙蓉有多美呢？王安石在《木芙蓉》诗里是这样写芙蓉的脱俗之姿：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
正似美人初醉者，强扶青镜欲妆慵。
宝玉看到的黛玉：行动处如娇花照水，正是借用了芙蓉照水的意象，用临水芙蓉的美来比喻黛玉的清雅之美。
据记载：“芙蓉有二妙：美在照水，德在拒霜。”与大多数花在春天盛放不同，芙蓉霜降之后开花，《广群芳谱》上说：“芙蓉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从品性上，苏东坡也写过芙蓉是拒霜花：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由此可见，与梅花一样，美丽的芙蓉花有不随波逐流、不畏严寒、凌寒独放的高贵和傲立，具有人们认为只有高洁之士才有的不俗品性。用外形清雅、品德高贵的芙蓉花来比拟黛玉，作者正是想以此说明，黛玉不仅仅是外貌美，还有高贵不俗的品性。
更深一点，芙蓉花还隐含着芙蓉花神的典故：五代十国时的花蕊夫人不仅美貌，而且才情横溢，喜欢芙蓉花。宋太祖赵匡胤攻下后蜀，封她为妃。因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怀着亡国丧夫之恨，她写下流芳千古的《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后被宋太祖所杀，血染芙蓉花，因此被后人尊为芙蓉花神。毫无疑问，芙蓉花的比喻也隐含着黛玉是如花蕊夫人一样美貌、多才、刚直、自爱的女子。
黛玉爱哭，爱哭的原因非常清楚，是为了报答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而黛玉居住的有凤来仪（潇湘馆）也是遍种翠竹，也正因为黛玉的爱哭和住处多竹子，众人称她为潇湘妃子，黛玉也默认，有凤来仪也就成了潇湘馆。
竹子瘦高有节，从来都是高风亮节、人品正直的象征，黛玉有玉一般的温润晶莹，也有翠竹一般的高洁清贵。湘妃竹还是娥皇女英这样一对上古姐妹的化身，她们忠于爱情、至情至性，为了自己的爱人，甘愿举身赴水；而她们为爱情流的泪也点点滴滴地印在竹子上。
黛玉的哭和娥皇女英在尧死后，日夜哭泣，泪痕印在竹子上异曲同工，都是对爱情的执着坚贞。用潇湘妃子作为黛玉的别称，自然是为了着重强调黛玉对爱情的忠贞，矢志不渝。
不仅仅外形美貌仙姿，感情高贵贞洁，情怀不落俗套，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还是一个诗意盎然的才女，身为探花的女儿，她并非书呆子，除了《四书》，还喜欢读《西厢记》、《牡丹亭》、《桃花扇》等杂书；她的学识渊博，熟读历代名家大家的诗词，还能教香菱作诗……曹雪芹还用了历代才女的才情来烘托黛玉。
此外，黛玉诙谐幽默，聪慧俏皮，至此，一个完美如女神般的林黛玉的形象大致完成。赋予黛玉神一般的完美后，曹公还觉得意犹未尽，这样的黛玉固然让人仰视膜拜，但是太完美的人总是让人生出一种不真实感来，让人不容易亲近，就如宝钗，各种好，可宝玉还是不爱，读者也不爱。为什么呢？她太压抑自己性格中率真的一面，一切言行举止都恪守道德规范，从来不给自己一个犯错的机会。古人说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一个人如果没点小缺陷，各种高大上，就显得假、虚伪，没人味，因此，笔锋一转，曹公又将他那支生花妙笔将黛玉在爱情中的小心眼、爱吃醋表现得淋漓尽致。
林黛玉虽然小心眼，爱吃醋，但是真诚，真性情，高兴了笑，不喜了哭，有血有肉，感同身受，写出了女人的共性。每个女人都想像黛玉一样爱得纯粹，爱得干净，世界上只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这些女性在面对爱情时的小性儿、爱生气、好吃醋，不仅无伤大雅，还更进一步地烘托出黛玉面对爱情的率直、炙热。
法国古典主义者波瓦洛说：“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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