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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肺病患者自述:挣的都是玩命钱,呼吸成最难的事

2011年,临近12月底,算算马上要过年的日子,湖南耒阳市导子乡的农民曹斌前往深圳,打算接弟弟曹满云回家过年。

兄弟一见面,曹斌几乎快要认不出弟弟,3年前身体健壮的曹满云,如今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到70斤,停不下来的咳嗽把他的脸呛得通红,几乎全身的血液都在脸上。

回家路上,深圳那些几十米、几百米高的大楼在曹氏兄弟眼前掠过。曾几何时,这些高楼大厦都是他们这些外乡人在深圳拼搏数十年的印记和骄傲。

可如今,曹斌无心欣赏这繁华的都市,弟弟急促的喘息一秒钟都没断过,自己的胸口也是隐隐做痛。

冷不防,曹满云抬头对曹斌说了一句:“哥,我实在受不了了,你帮我买瓶农药吧。”语气平静得就像小时候,弟弟向哥哥讨要玩具。

曹斌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他只是点点头:“再坚持坚持,过完春节给你买。”

到底是因为心痛还是胸痛,让自己做出了如此丧失理智的回答?曹斌不知道,但他十分清楚,无论哪种痛楚,他身上所遭受的,都不及弟弟的万分之一。

万丈高楼风钻起

深圳地王大厦,又名信兴广场,高384米。曾是亚洲第一高楼,也是全国第一个钢结构高层建筑。

要建造这样的超级摩天大楼,底下的桩基必须深入地下数十米,穿透花岗岩层固定,才能保证建筑结构稳定。

这项对所有高层建筑都至关重要的工程,叫做孔桩爆破井下风钻作业,也正是1991年曹满云初到深圳时从事的工作,工地上把这个活叫做风钻工。

随着1994年地王大厦开工,深圳大型建筑遍地开花,风钻工成了一个日薪过百元的“发财”工种,比泥水工还要高出三倍。

那时候要做风钻,还得托关系、求介绍、贿赂工地上的工头,工头甚至光凭收礼都能发一笔小财。

在耒阳,如果纯靠种地,算下来一天收入不会超过10块钱,到了过年时候,不出门借钱根本没办法过个好年。

曹斌听了弟弟的介绍,于1993年也来到深圳加入风钻工的行列,同行的还有大哥曹金、堂哥曹鲜本,以及本村邻村一大批老乡。

在口口相传介绍之下,整个导子乡凡是能出动的壮年劳力奔赴深圳,一度几乎垄断了深圳的风钻作业。

地面挖开一个直径一米到四五米的大洞,露出底下花岗岩层,曹斌兄弟需要手持钻机在上面钻出一个又一个炮眼,然后填上炸药爆破,直到炸出符合要求的桩孔。

花岗岩是十分坚硬的,并不容易钻透,而且如果打大块,钻孔深度还必须达到厚度的三分之一。

但这难不倒急需为老家汇钱的年轻耒阳民工们。

无论是曹家兄弟,同村的王家兄弟、还是邻村双喜村的徐家兄弟,工地上的所有风钻工,都怀着十二分的干劲挥舞钻机,向地下岩层讨要丰厚的薪水。

地王大厦之后,深圳平地上,又陆续崛起赛格广场、京基金融中心、平安金融国际中心等100多座超过二百米高的摩天高楼,曹斌们完全有资格告诉全世界:这个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特区,是湖南人一手奠基的。

看起来深圳为耒阳导子乡村民们,也给出了慷慨的回报:凡是做风钻工回来的,从此过年一概不再需要出门借钱,包括曹金、曹满云和其他许多村民,还赚够了足够建造新房的积蓄。

直到2000年,曹斌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名词:“尘肺病”,这意味着,来自大自然的报复,终于悄无声息地开始。

尘肺魔影

“呸”一口唾沫从曹斌口中吐出,地上却出现了一滩灰色泥浆,这几乎是每个作业完毕的风钻工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原本纹理美丽的花岗岩一碰到钻机,就会变成雪白细碎的灰尘,当桩孔深度超过三米,钻出来的粉尘足以将曹斌整个人淹没,如果不是有两个转动的眼珠,完全可以当作雕塑一般。

曹斌脸上只戴着一层薄口罩,这点防护根本无法阻止粉尘随着呼吸被吸入鼻腔,虽然他看不见其他工友,但别人也必定如此。

发烧、咳嗽、胸痛,这些症状开始快速在风钻工群体之中蔓延,仿佛一种会传染的瘟疫,而且从事风钻越早、越长的工人,发作也就越快,越严重。

1999年之前,许多人只是以为这只是重感冒,只要吃药能缓解病情,他们并不舍得离开高薪的风钻工作。

但是2000年情况就变了。医生告诉一名来自隔壁双喜村的李成、徐龙古和其他几名工友,这叫做“尘肺病”。

2003年,李成第一个死亡,2008年,徐龙古和许多人也陆续死了,整个双喜村,共有14人死于这个怪病,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风钻工。

大哥曹金在2004年回了老家,曹斌也在2008年打道回府,但他们放弃风钻并非是因为害怕尘肺病,而是因为工地上的活少了,只留下小弟曹满云继续留在深圳打工。

没人会在导子乡建造百米高楼,在金钱和健康面前,这些别无所长的农民工们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金钱,而为了省钱,他们轻易不愿意上医院检查身体。

2010年12月,曹满云往老家打来电话,提到他也生病了,症状是“咳嗽、胸痛”。

虽然曹满云故作轻松地告诉家里,自己不过“像是感冒”,让哥哥们不要担心,但曹斌十分清楚,弟弟在撒谎。

因为曹斌自己和大哥曹金身上,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实际上,2009年5月下旬至6月上旬,曹家三兄弟在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做过检查。三兄弟当时就被确认为尘肺病。

在同一批做检查的170多名导子乡风钻工里,只有区区9人不是这个病。

曹斌兄弟在得知结果之后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大概所谓的尘肺病,不过是比感冒多花点钱,最多打几支针也就能治了吧?“我们比双喜村的人干的时间短,怎么也得多活15年吧”。

如果曹家兄弟能够稍微多了解一下,那些因为尘肺病去世的老乡们发病和临终的情形,他们也许就不会如此掉以轻心,早点做出准备。

可惜的是,他们没有。尘肺病发作起来到底是什么感受,很快他们就会亲身体验到了。

生不如死

吸一口气,再呼出去,一个普通人每一秒钟都在做的普通动作,变成了每一秒钟都扎在心口的针尖,锤在胸口的榔头,毫不夸张,这就是每个尘肺病人必经的阶段,不过来得早些迟些而已。

曹氏兄弟三人中,曹满云的病情坚定最轻,发作却最快,在深圳医疗条件这么好的地方呆了几个月,没有半点好转,让哥哥过来接他回去过年,已经是万不得已的办法。

此时曹斌和曹金也早就感觉自己莫名胸闷气短,时常高烧不退。

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过那些早已去世的工友们留下的X光片:在那些人的肺部,满是粉尘和组织纤维化造成的阴影。

这是个不可逆转的病变,他们的肺如同石头一样坚硬,失去正常呼吸功能之后,心脏便会跟着衰竭。

就算活人无法看见自己体内器官的变异,那些注定走在死亡路上的病人们的遭遇,还是清清楚楚的。

耒阳市三都镇村民李万美因为肺部剧痛,根本无法饮食,绝望的他指望用电吹风强行把氧气吹进自己的肺里,浑身冷汗如同淋浴一般淌满身下的席子。

在导子乡通林村,病人王从成在锥心的疼痛之下丧失理智,用剪刀刺自己的喉咙和腹部,又将双手与插线板放入水盆寻求自杀。

这两人最后都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所以曹满云要求喝农药,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

曹斌虽然嘴上答应了弟弟,可做哥哥的又怎么真下得去手?他一度心存侥幸,也许在春节后会迎来新的希望。

曹满云是再也等不了了,2012年的春节还没到,他就从耒阳当地医院的七楼跳了下去,生命定格在仅仅35岁。2013年4月,大哥曹金用小弟的办法,买了烈性农药一口灌了下去。

据统计,在整个耒阳,至少已有55人因为尘肺病而死,其中50人来自导子乡。

而导子乡当初去深圳做风钻的人多达200多人,其中119个已经确诊为尘肺病。

当初村民们在深圳赚来的所有工资和赔偿款,最后全都投入了医院的病床、床头的吸氧器,反而比之前种地欠下了更多的债务。

曹斌还在苦苦坚持,并非是他不想自杀以求解脱,而是如今年迈的老父亲膝下,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了。

自从两个兄弟死后,老父亲躺在床上只知道哭,曹斌不得不忍着难以呼吸的病痛劝慰老人:“如果当初家里条件好,我们也不用去做风钻工了。”

不过曹斌也许不知道,风钻工,并不是患尘肺病的唯一工作,而耒阳和湖南,也不是全国唯一被尘肺病折磨的省份。

职业病头号杀手

2021年,全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了64.72%,高速发展的背后,离不开向大地索取大量矿物资源。

在耒阳村民南下深圳做风钻的同一年,山西左权县马田镇人刘树红来到当地的左权县昌鑫矿山有限责任公司打工。

和湖南村民们一样,刘树红为了多赚薪水,很快就干起了在矿洞里钻眼放炮的活。

钻机轰轰直响,矿洞里满是白粉尘,充斥在封闭的矿洞里无处可去,能见度只有不到两米。每次从矿洞里出来,刘树红的脸上可以抖落足足一寸厚的灰尘。

15年的工资,刘树红把两个孩子供到高中毕业,给家里盖了两次平房,如果不是一次事故砸伤了背,刘树红本来还会继续在矿上放炮。

可是自2013年第一次发病开始,这个不到48岁的壮年男子双脚迅速出现了水肿,疼得没法走路。

刘树红去医院一照X光片,胸部布满白网,已经出现肺气肿、肺大炮、心脏萎缩。和曹斌一样,刘树红已经到了尘肺最严重的3期,肺纤维化不可逆转。

仅仅一年,刘树红的体重跌了近40斤,人又黑又瘦,看上去老了十多岁,吸氧机和各种药品是一刻也不能离开。

刘树红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他宁愿在2000年就换个行当,绝不会赚这个用命换来的钱。

尘肺病不是一种建设高速期才会出现的病症,直到今天,各地依然有不少受害者。

在湖北浠水县巴河镇,这里许多年轻人外出的目的地是内蒙古、安徽等省份,而他们从事的工作,大多数是大理石石材加工。

黄晶是巴河的一个80后奶爸,2013年,为了增加收入,他也进入了石材厂打工,结果2017年被查出患有尘肺晚期。

2022年的五一劳动节,巴河天气晴朗,气候温暖,黄晶80多岁的老奶奶也只需要穿着一件单衣,而黄晶穿了三件衣服,仍然挡不住发自内心的寒冷,走几步路呼吸就十分困难,上下楼梯如同登山。

这样的身体当然是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这个家庭不得不全体动员起来,弥补黄晶的缺口。

60多岁的父亲和妻子外出打工,两个孩子和家中的田地由母亲负责,连年迈的奶奶也种菜售卖,希望能减轻家里负担。

自2019年起至2022年,黄晶已经入院治疗十多次,每次花费都在万元以上。

黄晶自己4年打工所得,和家人们的收入都投入了治疗费,加上每个月上千元的医药费,早已赔得一干二净。

不过黄晶依然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因为同村患上尘肺病的同龄人、甚至更年轻的90后,已经有不少人因为这个病英年早逝了。

曙光初现

根据统计,2022年我国累计报告职业性尘肺病患者91.5万人,现存活45万人,尘肺病占所有职业病的9成以上,是防治工作的重中之重。

针对耒阳籍风钻工尘肺病事件,深圳市政府拿出了初步处置方案。按照尘肺病严重程度,导子乡和邻近4个乡镇共119名患病民工及家属,领到了从7万元到30万元不等的赔偿。

导子乡政府给所有患尘肺病家庭都办了低保。这几年又给病人添置了不可缺少的氧气机。

深圳仍然是包括曹斌女儿在内,耒阳下一代年轻人打拼闯荡的热土,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从事父辈那种用生命换钱的工作。

可山西的刘树红却还在病床上苦撑病体等待治疗,他愿意放弃自己应得的赔偿款,只希望矿上能够帮助自己治病,好让他活着看到儿子退伍,结婚生子。

目前湖北黄晶的心态比较乐观。在巴河,当地政府成立了一个巴驿康复站。黄晶每周都会去参加康复训练。

因为按时吃药,积极训练,黄晶病情暂时没有进一步恶化。至少从外表上看,他依然是一个面容阳光、身材正常的年轻人。

随着国家的重视,近年来,尘肺病等重点职业病高发势头得到初步遏制,新发职业性尘肺病病例数降幅达51.2%。

而目前在巴河有记录的100多名尘肺患者中,病症正在减轻的患者也不在少数。也许随着医学进步,尘肺病能够治愈的那天就在不远。

希望曹斌、刘树红和几十万尘肺病患者能等到那天,作为中国高速发展的建设者们,他们本不该遭受如此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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