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沪上某高校环境科学系主任。
图片为南极冰海
前一篇文章：GEP是“核算”么？讲了GEP作为生态系统服务总值，虽然与GDP名称很类似，但并不是核算出来的。在此基础上，本文要讨论的是：GEP有“价值”么？这可能是一个更受争议的话题。显然，GEP的结果，一般是多少多少亿元人民币或美元来表示的，表明一个地区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的总价值。有了这么多钱，怎么可以说GEP没有“价值”呢？本文的结论是GEP实际上是没有“价值”或“经济价值”的，容细细讲来。
PS1: GEP，生态系统服务生产总值，Gross ecosystem product; GDP，国内生产总值，Gross domestic product
一、不能实现的价值，是价值么？
——和GDP相比
还是先从GDP讲起。无疑，GDP是有价值的，而且是“增加值”，简单的理解，在一个年度内全社会新创造的价值的总和。不仅有价值，而且是过去一年新创造出来的，所以叫增加值。GDP价值的好处，相信每个国家或地区，每个家庭和个人，都可以强烈的体会和感受到。
那么，GEP有价值么？本文认为是没有的。先用一个反证法来证明。全国许多地方都计算了GEP，结果从几十、几百，到几千、几万亿人民币不等。多数情况下，都比当地的GDP大了不少。但是，这些地方一般都同时开展了GEP的“价值实现”研究，就是把GEP计算出来的价值，要“实现”，变成现钱。于是，问题来了。如果这个价值还没有实现，那是真的价值吗？因此，只是“价值实现”还是个热门问题，可以断定，GEP就是没有价值的。否则不需要实现，直接用不就好了么。
经常有专家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GEP为此提供了重要的实践探索和理论支撑。但绿水青山也好，金山银山也好，都不比可以变成现钱的真金白银来得更实在和具体一些。GDP就是一个国家或地方每年新创造出来的真金白银，是实实在在的政府的税收、企业的利润、居民的工资、项目的投资。相比而言，GEP的价值，实现的还非常非常不够，甚至可以说，和真金白银还真不是一回事儿。
PS1：对于GEP没有真金白银的价值，大家也不用担心或伤心。地球生态系统的许多服务都是无法是金钱来恒量的，即有些GEP价值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比如说阳光普照的价值，微风吹拂的价值，倾盆大雨的价值，白雪皑皑的价值、土生万物的价值、万紫千红的价值、海阔天空的价值，还有，比如说全球海洋珊瑚礁的价值、地壳中二氧化碳的价值，地心中铁矿的价值，大气中氧气的价值等。所以，这方面是不是理论方面能做一些探讨才好。没有真白金银的经济价值，并不会影响人们爱惜这些美好的事物。
另一个反证方法是，按GDP的定义和范围，一个经济体内所有的“增加值”都已经被核算进去了。如果GEP计算出的价值有真金白银的经济价值的话，也应该已经包括在GDP的结果之中了。如果包括在GDP当中，那一定已经“价值实现”了，没有可能再重复实现；如果现在没有，但将来哪一年会“价值实现”，那么，也应该包含在未来那一年的GDP当中，也没有必要再重复计算。
二、价值和价格相等么？
——没有成交价，只有参考价的难题
对价值和价格的理解，是经济学重要的基本问题。经济学特别是现代经济学认为，价值或价格是通过市场交易形成的。没有市场交易就没有价值，比如自许为价值连城的一个钻石，可以在大商场卖出上百万的天价，但极其类似的钻石可能在某多多上以9.9元的优惠价格买到。因此，真正的价值是“成交价”而不是“广告价”或“标牌价”。
同时，价值或价格也是一直在市场中变化的。如股票市场中的茅台，单股价值可以是20元，也可以是2000元，价值绝不是一个固定的值。类似股票的是房产，在北京核心区东城西城是一平方米15万元，但到了只离天安门几十公里之外的河北省某区，房产可能只有每平方米1.5万元。简言之，成交的时间、地点、品质剧烈的影响价格。
因此，目前在不少GEP核算中，计算价值时，对价格这一关键参数，可能存在三个本质上的缺陷。
一是GEP计算显然并没有考虑到真实的市场交易，因为大多数甚至绝大多数 GEP物品或服务都是非市场的。这勿需多言，显而易见。这一根本性的问题，带来了后面两个问题。
二是GEP的价格显然不是真实的“成交价”，而是统计出来或借用过来的参考价格。在多数情况下，GEP是直接采用的某一个产品的总产值，作为物质产品的总价值，如农产品。在计算宾馆因为生态系统服务新增加的收益时，直接把宾馆总收入按一定比例划分出来作为生态服务产值。显然，这都并不是一次一次市场交易中的成交价格。另外，GEP在计算诸如二氧化碳吸收量的价格时，使用了上海环境能源交易所碳价作为标准。显然，这不是该生态系统服务的成交价，而是化石能源减排的碳价。
如果不是成交价格，只是广告价、参考价或参照价，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动，这从价格底层上对GEP的宏伟建筑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不确定性影响。
三是GEP没有买方，没有支付。显然，假定GEP的买方是当地所有居民，而GEP一般又比GDP大的多，而作为买方的当地所有居民，用一年所创造出来的GDP，还不够支付自己需要的GEP时，这是非常矛盾的。更简单的说，一个地区一年一共赚了100亿的GDP，但要支付1000亿的GEP，显然不是可能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讨价还价或杀价，把GEP价格降低到足够GDP支付的水平上，比如只是GDP的3-5%（注：这是不少地方GDP中教育支出比例）；二是向地区外享受本地区出口GEP的居民收费。这两种情形，都很难或不可能实现的。
三、重要的边际价格和作为信号的价格
——GEP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价值信号
经济学中有一个“边际”革命。一个边际价格的经典案例是吃包子。一个饥饿的人吃包子，当吃到第7个包子时，他吃饱了。他抱怨说，早知道吃第7个包子能吃饱，为什么还要吃前面6个包子呢？太浪费钱了，以后只买第7个包子吃。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太聪明。
显然，在吃包子过程中，每个包子对这位饿货的边际价值是不同的。第1个包子最大，后面依次减少。到第7个包子正好。如果还要吃第8、9、10个包子，边际价值就变成负数了。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大家都非常关心的股市和房地产市场。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最近成交的价格，才是最受关注的，会影响整个股市和房市的估值和走向。这也是股市中当天的“边际价值”涨跌了5%或10%，就会造成一家企业成千上万亿增值或减值的吓人现象。而新近几单房子成交价如果跌幅超过30%，会导致一个小区甚至一片区域的房地产的整体估值大跳水。
以边际价值的眼光看，在现行的GEP中，目前还看不到任何关于边际、关于边际价值或价格的数据。因此，这无疑是非常遗憾的。由于GEP计算价值没有考虑边际价值，这导致又存在两个本质性的缺陷。
第一是没有边际的概念，没有边际的方法，也没有边际的应用。GEP提供了生态系统服务，也应该符合边际函数。举例说明，GEP中有水资源的价格，但可想而知，水资源很多时，价格较低；水资源越少，价格逐渐升高；当水资源只剩下人类最后一滴眼泪时，水资源的价格应该是无穷大。没有边际的概念，目前GEP中的价值或价格就不能反映稀缺性和边际变化，也不就不能反映地球生态系统被破坏的严重性和人类采取行动的紧迫性，目前计算还做不到，以后估计也很难做到。
第二是是GEP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价值信号，甚至是一个虚假的价格信号。经济学认为，价格不仅是代表一个价值，更重要的是提供了价值信号，用来指导或指挥全社会的生活、生产和消费，让看不见的市场之手发挥作用。如果价格信号错了，那会对整个社会经济造成重大的损失。
一个经典的案例是药品采购，本来一些很便宜的常用药品，由于有错误的集中采购价格作为“价格信号”，结果生产厂商无利可图要亏本，不得不放弃该药品生产。结果广大患者只能用价格更高，但效果还更差的另一种药品了。
另一个环境领域经典案例是象牙的价值。当一些不恰当的做法，将象牙价格抬高到堪比黄金、钻石的价位时，刺激了象牙制品的生产和销售，进而导致非洲更多的大象遭到猎杀。因此，对于野生大象的象牙来说，显然是有价值的，但最好不要给其一个昂贵的“经济价值”，只要认可、珍惜并且去保护其自然的价值，就已经非常非常好了。这也是全世界禁止象牙及其制品贸易的原因（而不是让象牙“价值实现”，注：通过看野生大象的自然旅游来价值实现是好的），有些国家还会集中焚烧销毁从盗猎分子手中收缴的象牙。
如果用价格信号的观点看GEP的结果，可能不是乐观的。一个地区的GDP只有几十个亿人民币，但GEP要有几千个亿人民币。这无疑提供了一个不真实的价格信号，让这个地方的人均GDP还不高的居民（尤其是当地官员）们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价值感觉。显然，在全国人均GDP距离发达国家水平差距还很大，部分高GEP地区距离全国人均GDP水平差距还很大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事情。
花很多时间精力和真实钞票，去实现那些不太可能或非常难以实现的价值，实际上会是一种不太明智的浪费。如很多高GEP地区会开展景区旅游，但碰到了“震撼发问：谁该对中国90%的旅游景区半死不活的状态负责？”可能反映的就是这个情况。
类似的一个名词叫“资源诅咒”。大意是自然资源越丰富的地方，人们就越穷。在世界上大多数地方，这个规律是对的。希望这个“资源诅咒”，不要在GEP身上重演，变成“GEP诅咒”。
小结一下，重要的价值实际上是边际价值。只有市场经济，才能够提供边际价值。只有边际价值，才能引导市场和社会健康持续发展。显然，GEP要做到这一点，任重而道远。
最后，一家之言，显然并不专业，敬请批评指正。
本文是2篇，之前第1篇是GEP是“核算”么？继续连载中。
最后：如果您对GDP和GEP有兴趣，推荐读一读下面的推送：1）高敏雪：漫话GDP；高敏雪：漫话GDP 2；2）GDP与绿色GDP、GEP和自然资源价值量关系研究 ； 3）为什么绿色GDP是计算不出来的？ 4）戴星翼：绿色GDP的理论、实践与局限。或是对GDP有兴趣，推荐：Diane Coyle著，邵信芳译，极简GDP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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