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十一姐
像条件反射似的，提起贾府，我们脑海里就浮现出一个衰朽没落、森严阴郁的官宦大家族形象。这里发生着无数充满负能量的事件，有贾雨村对贾政巴结上位，有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害得石呆子家破人亡，有贾芹贾蔷等子侄在贾府事务中的贪污受贿，有王熙凤借剑杀人逼死尤二姐，有王夫人对金钏儿、晴雯的打骂驱撵，有丫鬟老婆们的勾心斗角、鸡飞狗跳……
而在《红楼梦》中，却有三个人物，当我读到她们与贾府之间的故事片段时，感到温情脉脉，充满正能量。
一 赖嬷嬷
赖嬷嬷是贾府老一辈的奴仆，她的两个儿子分别在荣国府、宁国府当大管家。
我在《可以有个性，不可以没教养》一文中就写到过，贾府特别强调年轻主子对资深奴仆的尊敬。比如宝玉当着长辈不能对伺候自己的大丫头呼名字，而要叫“姐姐”；贾蔷跟长辈们提起赖大要叫“赖爷爷”。
赖嬷嬷在贾府是资格最老的奴仆，除了贾母，其他人都是她的晚辈。所以，在贾母召集阖府上下讨论给凤姐过生日时，贾母命拿小杌子给赖嬷嬷等老家人坐，而凤姐尤氏却只能站着。甚至在讨论谁出多少份子时，赖嬷嬷还可以插话逗趣，开凤姐和二位太太的玩笑。
从贾府对赖嬷嬷的态度，我们可以看出贾府的修养。就像现在，我们家里请了保姆都叫阿姨，这是要让孩子学会尊重他人，学会感恩他人对自己的照顾，而不要被惯出高高在上的大爷范儿。
赖嬷嬷对贾府的态度，更是值得赞叹。她不忘本，对贾府充满感恩，始终保持谦逊的态度。她虽在主子面前有座，但是要“告个罪”才坐。连平儿给她倒茶，她都要“忙站起来接了”，说“姑娘不管叫哪个孩子倒来罢了，又折受我。”她的孙子赖尚荣选出来当了县官，她要让孙子在门上朝上磕头。为了庆祝孙子当官，她决定摆三天酒，第一天就是请贾府的主子们，第二天才是请亲友，第三天则是请两府的仆人伙伴们。
她没有因孙子当了官就得意忘形，而是反复强调“主子的恩典”、“托主子的洪福”、“孝敬主子”。
在赖嬷嬷邀请贾府主子们时，说了一番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前儿在家里给我磕头，我没好话，我说：“哥哥儿，你别说你是官儿了，横行霸道的！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从小儿三灾八难，花的银子也照样打出你这么个银人儿来了。到二十岁，又蒙主子的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得严。绕这么严，她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
从这段话中，我们看到一个奴才出身的卑贱家庭，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改变家族命运的发展道路。任何时代，都有向上的发展通道，这个道路虽然艰难，但它给了人们希望。就像赖家，爷爷辈、老子辈受了多少苦，总算熬出了头，一个新的兴旺家族冉冉升起。
而赖嬷嬷在家族崛起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忧患意识，她已认识到孙子辈娇生惯养、忘本、仗势欺人等问题，还认识到“连主子名声也不好”。她告诉孙子：你的人生一步步从脱离奴籍、捐前程、选上实职，是多么不容易，你别觉得自己是官了就横行霸道的，你当官就是要为一方父母，要安分守己、尽忠报国，还要孝敬主子，你要是德性不好还丢主子的脸。这是老一辈人多么朴素多么恳切的教诲啊！我们的前辈何尝不是一直教育我们牢记革命传统、继承先烈遗志、珍惜党和国家赋予的权力呢？不管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家族，都应该牢记昔日的艰辛，反思今日的弊病。赖嬷嬷在家族刚崛起时，就作为家里的最高领导人发表了这么直白的讲话，这一点连贾府都没有做到，贾府是皇帝的奴才出身，经过百年历程已经有了多少不肖子侄，但主子们只是感慨如今经济条件不如当年了，却没人正视贾家后代的品德作风已经败坏糟朽，只有冷子兴这样的外人才发出“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这样的评论。
二 邢岫烟
邢岫烟和薛宝琴同时出场，与薛宝琴的光彩照人、万众瞩目相比，邢岫烟显得黯然失色。薛宝琴是薛姨妈的侄女，是王夫人的亲戚，又有才有貌，受到贾母和其他姐妹的欢迎很正常。而岫烟呢？她是邢夫人的亲戚。邢夫人在贾府是个尴尬糊涂人，她的不受欢迎程度几乎仅次于赵姨娘，她也没有显赫的娘家，兄嫂家境艰难，是“酒糟透之人”，带着女儿来投奔她，还得指望她治房舍、帮盘缠。岫烟出身的穷酸，加上邢夫人在贾府的人缘，我们难道指望贾府诸人对岫烟好吗？
但是往后看去，我却为大家对岫烟的友好而感动了。
贾府中第一个厉害角色凤姐，欺负起赵姨娘母子来狠辣如斯，却首先对岫烟表现出了关爱。当邢夫人把岫烟交给凤姐安置的时候，凤姐一开始是像一贯的行事作风，七窍玲珑的心思，让岫烟跟迎春一处，想着“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哪知后来看着岫烟心性行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个极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反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冬日大雪，姐妹凑到一起作诗联句，各种华丽的斗篷争奇斗艳，而岫烟却是家常旧衣。过了几天袭人回家探母，凤姐让平儿给袭人包上一件雪褂子，平儿却拿了两件出来，说：“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这是平儿当着凤姐面说的，可见凤姐和平儿对照顾岫烟非常默契，以至于平儿都不需要提前请示就直接公开说出来了。
心思细腻的宝钗，对岫烟的困难处境尤其理解。“见她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所以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
第五十七回宝钗见岫烟穿得单薄，一问才知岫烟早早把冬衣当了，马上让岫烟把当票给她，帮岫烟赎回来。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可见探春也同样对岫烟疼爱有加。
还有宝玉赞扬岫烟举止言谈如野鹤闲云，连为人孤高、凡事皆不入她眼的妙玉，却也推重岫烟！
最难得的是众人对岫烟婚姻的态度。全书总共没几个好男子，岫烟却有福气嫁到了一个，这要归功于长辈们的集体努力。薛姨妈看中岫烟端雅稳重，却恐糟踏人家女儿，舍不得说给行止浮奢的薛蟠为妻，而是说给了薛蝌。薛姨妈能摆脱自身的角度，帮岫烟的幸福着想，这怎不让人感动？那么谁来为这件大事做主呢？岫烟虽有父母，却跟贾府的贵族太太奶奶们根本不对等；邢夫人呢，用凤姐的话来说，又是“有些左性的”。在这种情况下，凤姐慢慢筹划，求了贾母，贾母硬作保山，一路绿灯，风风光光地帮岫烟操持定了一门好婚事。
也许我们在书中看到了太多的仗势欺人、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但对邢岫烟，我们找不到以上任何卑劣的行止。人们这么照顾她，这么疼爱她，只是冲着她本人的行事品格，而对她的出身没有一丝的嫌弃。大家齐心协力帮助她，接纳她进入到更高的阶层，使她完全与她的父母、姑妈区别开来。
在人际关系中，出身好、自身优秀的，会受到毫无争议的欢迎，比如宝钗、宝琴。出身好、自身不优秀的，大家虽不喜欢，但不敢不尊重，比如迎春。出身不好、自身又不优秀的，比如赵姨娘、贾环，会遭受加倍的鄙夷侮慢，就像是普通人跟女友AA制大家顶多说他小气，而月入三千的凤凰男则会被提到灵魂的高度吊打。岫烟属于第四种，出身不好，自身却摆脱了原生家庭的狭隘，用独立的优秀人格赢得他人的尊重。甚至可以说，岫烟的出身与她本身为人所形成的对比，使大家对她更加珍惜、更加尊重、更加怜爱。
三 刘姥姥
刘姥姥和贾府的关系，是一段上了十二钗正册的善缘。“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凤姐之恶是出了名的，可偏偏就是那天刘姥姥来打秋风，凤姐不知是心情好还是偶然一念，给了刘姥姥二十两银子，从此结下了这个穷亲戚。
哪知刘姥姥转过年来就带着两口袋枣儿、倭瓜并些野菜来给贾府的奶奶姑娘们尝鲜：“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
这番话说得多好啊！又真诚，又谦虚，又热情，完全是乡下和城里的亲戚之间的家常话。
接下来，在贾母邀请下，刘姥姥在贾府痛痛快快地玩了两三天，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的都经验过了。在这过程中，刘姥姥没有在富贵人家面前自卑、畏缩，也没有像一些仇富的穷人一样抱怨、嫉妒，而是用阳光健康的心态，跟城里的亲戚实现了快乐的资源交换。她带来的是让姑娘少爷听了都着迷的新鲜故事、让老太太想了好久的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同时也尽情享受着稀罕的鱼肉、美酒、美景。她对所吃的每样东西，所见的每样景色，都认真地品味、夸赞，那么坦然，毫不掩饰。
她那不卑不亢走亲戚的态度感染了众人。贾府作为上百年赫赫扬扬的大家族，面对的都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富贵亲戚之间的关系，就算来了低贱之交，也是像贾雨村那样有着明确的利益诉求之辈，而此时，却因刘姥姥而体验起了久违的平民百姓之间的关系——乡下的给城里的带新鲜瓜菜，城里的给乡下的捎点心、衣服、药丸；乡下的给城里的讲稀罕故事，城里的带乡下的逛亭台楼阁。看看临走时贾府诸人送给刘姥姥的东西、对姥姥说的话，完全不像上次的经济救济式的打发，而是一种家常的情谊了。
平儿给刘姥姥介绍完奶奶太太们送的纱、茧绸、各样小饽饽、粳米、各样果子、银子外，又悄悄笑道：“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还有四块包头，一包绒线，可是我送姥姥的。那衣裳虽是旧的，我也没大很穿，你要弃嫌，我就不敢说了。”
鸳鸯给刘姥姥介绍完老太太送的衣服、面果子、药、荷包、锞子外，又说：“前儿我叫你洗澡，换的衣裳是我的，你不弃嫌，我还有几件也送你罢。”
最难得的是凤姐，上次刘姥姥来时，她端坐炕上，拨着手炉的灰，连头都不抬一下，对刘姥姥一番阴阳怪调之后，才拿了银子打发了她。而这次，她却是像一个晚辈，真心实意地听从刘姥姥的建议，给大姐儿烧纸送祟，又说：“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经历的多。”又请教：“我们大姐儿时常肯病，也不知是什么原故。”刘姥姥回答得也很实诚：“富贵人家养的孩子都娇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再他小人儿家，过于尊贵了也禁不起。以后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凤姐儿又请刘姥姥给女儿取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就这样，刘姥姥给大姐儿取了名字叫巧姐。凤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忙谢道：“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后来果然应了刘姥姥说的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这段对话，完全没有凤姐平时叱咤呼喝的气势，而是小媳妇抱着孩子跟长辈唠嗑儿的画风，让人心头一块软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在《红楼梦》中，常常会有正能量与负能量的矛盾，有的片段慈善温情，有的片段又冷若冰霜。一边是赖嬷嬷被尊敬有加，一边却是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被乳儿嫌弃、被丫鬟欺压。一边是姑娘太太对亲戚的疼爱照顾，一边却是丫头婆子们甩脸子、欺上瞒下。一边是王熙凤对刘姥姥大方施舍，一边又是连几两银子的月钱都克扣。就连平时对所有女儿极尽疼惜的宝玉，都会一个窝心脚踹下去，骂一句“下流东西们”。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矛盾的表现？我认为这是贾府祖辈的优秀传统和后辈的积习弊端交织表现的结果。我们所看到的贾府，大部分时候是脸谱化的富贵而罪恶的大家族。但贾府毕竟是一个诗礼簪缨之家，任何一个优秀的家族，一定是有一个德行好的开创者。在这个家族立身之初，家族传统是怜老惜贫、上下有序、谦和有礼，这份家训一直在传承，在贾母身上表现得比较多。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后辈才逐渐丧失优良的传统，逐渐暴露出那些衰朽没落的大家族弊病，诸如虐待奴才、仗势欺人、轻贫贱弱等情况不断出现。
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府在没落之际仍保留着那么一丝祖宗留下来的体面。于是，在这个大家族走向衰亡之路上，尽管沿途都是昏暗的雾霾，但我们得以在一些人物、一些片段上，看到一丝清亮的蓝天和温暖的阳光。
我是十一姐
出身乡土，寄身帝都，托心文献
三年衡水中学学霸，七年北京大学中文系伪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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