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吗？我是吐槽老邓。我在讲《红楼梦》的时候，提到了另外一本古典名著，就是《牡丹亭》，书友们在下面纷纷地留言说快快讲讲这本书吧，今天就来梦想成真，我们开讲《牡丹亭》。
那为什么要在现在讲《牡丹亭》呢？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它就是一部讲情的经典，可是那么多作品都在讲情，那《牡丹亭》有什么不同吗？
它有一个词叫至情。深情之至值得吗？为情要生要死，是不是恋爱脑呢？我是这么看，读过《牡丹亭》你就会理解，感情中的值不值得，不是看某一个人怎么对待另一个人，不是看这段感情有没有修成正果，而是在这个闹哄哄，曲里拐弯的人世间，因为深情，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创造出了什么。
那之前我在讲《红楼梦》的时候，就说大观园告诉我们什么样的人生值得一过，那《牡丹亭》呢？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深情的人会度过怎样的一生。
先来说说杜丽娘是不是恋爱脑呢？这里给不了解的书友们小小地科普一下，什么叫恋爱脑。我也是去查了一下词条，它指的是一种爱情至上的思维模式，恋爱脑是不分男女的，在他们心中，爱情是高于一切的，为了爱可以奋不顾身，甚至连生命都可以放弃。就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那之后呢？“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你说这明明是现代人信奉的原则，那《牡丹亭》里面有没有出现这样的价值呢？那它是不是很先进呢？
现在恋爱脑好像是个贬义词了，提到这个词，大家就说特别不清醒，不成熟，然后要不要这么低自尊。而且今年的情人节，我闺蜜说大家流行发红包，发九分钱，我问为什么？闺蜜说：因为爱情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我觉得这是个梗，但思考一下，现在的人们这么排斥恋爱脑，会不会是因为被辜负的深情太多了，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付出爱，也会畏惧恋爱，更加没有勇气踏入婚姻。人们之间学着设定边界，学着及时止损，这真的好吗？在无情的世界里，没有人敢深情地活着，在我看来这其实有点丧。
我是认为，人还是需要一点恋爱脑的，全是利益，那生活就很干燥。
读《牡丹亭》就像照镜子，照见我们自己的深情，所以今天来讲《牡丹亭》，就是照照镜子，看看深情这件事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部作品是晚明浪漫主义文学的巅峰，它不仅仅浪漫、深情，它还危险，因为这是一个关于觉醒和反叛的故事，如果你读懂了它，就得先去了解背景。
在作者汤显祖生活的明代晚期，那整个社会都处于程朱理学的禁锢之下，崇尚的是公序良俗，以礼为盾；存天理，灭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眼前有没有出现那个一排一排的贞洁牌坊？那人类正常的感情和欲望都是不被承认的，极端的压抑，那女性更是受到了高度的规范——要裹小脚，如果丈夫过世就不能再嫁等等这些很病态的手段，就导致了其实大家觉得活得不自由，不快乐。
那《牡丹亭》一开始就交代了，在这样的背景里面，人们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一个叫杜丽娘的女子，她是官家的千金，就白富美，从小就被养在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这种养，其实和坐牢也没什么两样。她家里有一个非常大的后花园，16岁的杜丽娘居然不知道自己家里有个花园，放在现在，我们都很难想象。
一个春天，杜丽娘非常偶然地闯进了自家的花园，就被春天惊着了，这叫游园惊梦。那她是被春天惊动了吗？不是，她是被欲望叫醒了。苏醒过来的是什么呢？对爱情的渴望，对生命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因为这强大的欲望，杜丽娘生而死，死而复生，她自由地追求爱情的权利和自身情感的价值。
那这其实就是在以情抗理，她是在反抗当时那种非人的理学对于一个年轻人的禁锢，非常大胆。其实放在任何时代，你都会觉得大家喜欢年轻人，为什么？因为他身上那股劲儿，向往自由，相信爱情，这样的人好像永远在燃烧。
刘若英唱过一首歌，说：“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我一听就会想起《牡丹亭》，它的精髓就在这里，敢不敢？你敢不敢呢？
《牡丹亭》可能是中国文学史上非常危险的一部著作，危险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读了这本书，可能会送命的。
有这么几个轶事。在明末，杭州有一个著名的女伶，就是女演员，她的名字叫作商小玲。那有一次，她就是演出《牡丹亭》，入戏太深，以至于在舞台上气绝身亡。《牡丹亭》一下子就传播出去了，就炸了。
晚明的才女冯小青，你们去搜一下，她真的是一个貌美如花，身世坎坷，非常飘零的女才人，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太不如意了，她就自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然后写下了一句诗说：“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最后这句话“岂独伤心是小青”，可能所有在生活中，在感情中觉得有一点挫败，不被理解，非常孤单的女子都可以共情的。那冯小青最后是伤心断肠而死的。
所以这就是《牡丹亭》的魅力，它不是这个故事有多么普遍，而是说它唤起了人们普遍的情感。开篇的题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你把它拿出来看，你就会觉得它值得反复地去想，一定有你自己的影子。那这段话风靡文坛数百年，让至情这个概念被我们接受，它直接定义了什么是东方爱情的浪漫美学。那《牡丹亭》的原著是一个戏曲的剧本，就像我们之前讲过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一样，关汉卿的作品，后来被改编为这个《梦华录》上映。
《牡丹亭》一共是五十五出戏，它是汤显祖改编自一个话本，叫《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就是爱慕美色，就可以还魂了。听着觉得这故事是不是有点狗血，那我们一会儿细讲。
在《牡丹亭》出现之前，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爱情题材戏剧是《西厢记》，还记得《红楼梦》里面宝黛共读《西厢》，身后那个花瓣簌簌飘落，非常美。但是《牡丹亭》一出，家传户诵，几乎就让《西厢记》降价了，那《牡丹亭》就成为了昆曲的代名词。它诞生四百多年来，一次又一次地被搬上了荧屏舞台。
这些年，作家白先勇先生就根据现代人的审美，制作了青春版的《牡丹亭》，那也是很多90后的年轻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接触到了昆曲，还一度带来了一个词，叫昆曲复兴。那如果你听完我们今天讲的书，对《牡丹亭》有了更多的兴趣，可以去听听昆曲，还可以去看一部电影，这部电影的名字就叫《游园惊梦》，演员真的是太好看了，颜值很高，王祖贤、吴彦祖和日本女演员宫泽理惠，它就是受《牡丹亭》的启发而来的。在里面，王祖贤女扮男装，雌雄莫辨，画面也美得不像话，大家可以去找一找。
原著《牡丹亭》是一个冲破禁锢的故事
那么原著的《牡丹亭》讲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回归到这个经典本身。
在一个明媚的春天里，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南安太守杜宝，他和夫人甄氏生了一个女儿，这是他们家的独生女儿，叫作丽娘。杜丽娘“才貌端妍，无不知书”，就是才貌双全，但是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没有什么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权利。
她家住豪宅，前庭后院，但杜丽娘每天的生活是什么呢？就是在闺房中绣花，然后按照父母的吩咐，去做一些适合闺秀做的事儿。十六岁了，依然“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就是不能出门的，连楼都不能下，她过的几乎是一种软禁式的生活。
那这样的生活，把这个年轻的女子，这种鲜活的生命，禁锢在这里，那想象就会放飞嘛。所以到了戏的第三出，叫《训女》，杜丽娘才缓缓地出场，一出场就被教训了，原因是什么呢？就是她的父亲杜宝听说女儿在刺绣之余，还偶尔午睡，甚至会做个梦，这个父亲竟然就生气了，为什么呢？
他把女儿叫来训斥一番，说：“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你会觉得这礼法？”这么森严吗？对，作为太守家的千金小姐，大白天怎么就能睡觉呢？这是有失家教的事情。那一个闺秀，除了绣花，读一点诗书，你就老老实实地坐着，这就很好。只有这样，“他日到别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
杜宝在说什么呢？就我这么严格地要求你，其实我也是心疼你的，但是我是为你好。将来你要嫁人的，那只有成为一个知书达理的模范淑女，你嫁到别人家，我就能得到一个好名声。
有没有看到，我是为你好其实等于什么呢？等于家族的面子，他跟杜丽娘有关系吗？没有人问过。那杜宝和他的夫人甄氏就商量着，说你看她打瞌睡，估计这个时间用不完，给她请个家教吧。本来想请一位女先生学点东西，但是那个年月，根本就找不到合适的女教师，所以就请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酸腐老秀才，他叫陈最良，来教杜丽娘读书。那聪明伶俐的丫鬟春香，就成了小姐的伴读。
这个春香，就和《西厢记》里的红娘非常相似，都是脑子转得非常快，然后嘴巴也快，出身贫寒，是小姐的贴身丫鬟。那春香大胆泼辣，就敢毫无顾忌地嘲笑陈最良，她不喜欢这个老头子，而且掉书袋，开口咿咿呀呀地说半天，小姑娘最不耐烦了。
有一次，陈最良给杜丽娘上课，就被春香来了个下马威，你看她们是怎么捉弄先生的。这一出戏叫作《闺塾》，很有意思。
这天上课，陈最良摆架子说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你怎么这么懒，太娇惯了吧。然后春香就看不惯这个先生摆架子，就说：“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说对对对那今天晚上索性就不睡了，三更的时候先生就来上课吧。
陈最良就很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接下来就上课了，陈最良开始讲，讲什么呢？《诗经》中的《关雎》。开篇我们都知道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讲男女之情的吗？杜丽娘怎么上来就学这个呢？
那这里要补充一个知识点，在两宋以前的文人眼中，《诗经》首先是经，什么是经？就不变的东西，永不过时，所以说经典。然后才是诗，尤其是经过汉代，儒家的解读，《诗经》就从原来这个民间的歌谣，非常大胆的、奔放的、自由的作品，变成了一部具有教化意义的标准教材。在《史记》里面就提到说那时候的老师教《诗经》，目的就是要学生规范行为，克制欲望，所以陈最良这个秀才选《诗经》来给杜丽娘上课，他其实就是惯性思维。
然后他怎么解读《关雎》呢？我之前讲过《诗经》，就说春天来了，那个小鸟都开始发情了，在河边关关关地鸣叫，然后人们也要寻找一个好配偶。但是陈秀才不是这么讲的，他说《关雎》是在讲后妃之德，就是人要发乎情，止乎礼，然后要做一个贤惠端良的妃子。
你说这对吗？所以解读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那秀才讲得一本正经，可是有了调皮的春香在，这事儿就不会那么平静。
陈最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春香就故意问他什么是“关关”？陈最良解释说是鸟叫的声音。然后春香就说，这鸟到底怎么样声儿？陈最良只好就学鸟叫。你可以想象，古板的迂腐的老秀才在那里一本正经地学鸟叫，非常地有笑点。然后这就是春香故意打岔，她接着又说：“不知昨日是前日，不知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大家听说，这到底在讲什么呢？其实就是谐音梗，“在河之洲”，她就说在何知州家。
然后陈最良就啼笑皆非，说你真是不通。结果春香看这个先生板着脸，就说我要上厕所，这就明显在捣乱。她出去晃悠了一圈，回来又兴冲冲地禀告小姐，说外面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去玩吧。
这春香从小就服侍小姐，长在深闺，她也没去过那个后花园，借着听课的机会，她突然发现这儿有个大园子，她就偷偷地去撺掇自己的小姐跑出去，去看花园。那春香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搅局，陈最良真是气急败坏，就说要取一个荆条来教训春香，要打她了。
结果呢？春香怎么会站在这儿被你打，她就跑，一个步履蹒跚地追，一个嘻嘻哈哈地躲，这哪里还上课，一点儿也不严肃了。春香就是这么把这个课堂搞得乱七八糟，这叫春香闹学。
那在这个时候，杜丽娘在做什么呢？其实杜丽娘也在闹，不过由于她的身份、地位、教养的不同，她肯定不会像春香一样地胡闹，但是她就非常地有脑子。
首先她并不呵斥春香，这个态度就是默许纵容，甚至是站在春香这一边的。那其次杜丽娘面对陈最良的讲解，就会提问了，她说：“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意思就是说你就照着这个注解来讲这本书，那我自己读就可以了，我干嘛要你解读呢？这个背后的台词是说什么，你讲的都是正确的废话。那第三，当陈最良拿着荆条要打春香的时候，杜丽娘表面上是在说春香春香，你要给老师赔罪，那实际上她是在演戏，她是护着春香的。
看到这一段我就在想，我们的这个中学时代可能也是这样的，有天真直率的同学，也有矜持含蓄的这个班上的学霸，那个同学少年的时光还是非常美好的。但在这一段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杜丽娘是一个悟性极高的女子，她在闹学的时候，其实就跟先生产生了矛盾，她直觉地认为这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根本不是在讲什么女子的德行，它明明是在讲男女之间的爱情。
这种感觉是杜丽娘从未有过的，她连外人都没有见过，而且那个时候的规矩严格到你的裙子上都不能绣成双成对的花鸟。那这不仅仅是杜丽娘，也是那个时期所有女子的成长环境，那大家会刻意地规避感情，谨慎地认为只有不让你知道这件事，那就不会发生意外。即便是父母和子女相处，也会强调恭敬、顺从，而没有那种轻松活泼，非常亲密的举动。
但是人的天性和感情真的能够被压抑得住吗？显然不可能，我们接着往下看。
杜丽娘闯进了自家的后花园，内心一下子被激发
16岁的杜丽娘闯进了自家的后花园，她的内心一下子就被激发了。对杜丽娘来说，游园的机会是很珍贵的，然后汤显祖在这里写了一段词，叫作《绕地游》。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这个唱词，如果你把它一行一行地看了，你就会觉得口角生香，非常的美。这就是她早晨醒来的时候，就被那个黄莺的叫声唤醒，内心是充满喜悦的。可这个喜悦是什么？是乱，一个乱字非常传神。她不再被压抑在那个条条框框里，她突然之间开始生长，打破了原有的秩序，这个就是乱。她没有去游园，就已经感觉到了眼花缭乱，无限美好的春光了。
接下来“人立小庭深院”，这个立字，就是把杜丽娘一个日常的瞬间赋予了诗意，我们好像就看到了那个女子的美，这个深闺女子，站在这么美的春光里，她在想什么呢？无奈，就是今年跟去年有什么不同呢？
然后杜丽娘对着镜子精心地打扮，细细地梳妆，她的生命在盼望着有新的东西出现，可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会让她不安，让她心乱。
下面这一段《步步娇》非常著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我们来说说“袅晴丝”这三个字什么意思呢？晴丝是指太阳照射下，闪闪发光的蜘蛛丝，“袅晴丝”就说那个蜘蛛丝在风中飘动，摇漾春如线，这个摇漾的可不仅仅是蜘蛛网，还有少女的春情。就这颗春心动了，之前与世隔绝，非常苦闷，无聊到都能看得到那个蜘蛛丝到底有多长，蜘蛛网究竟长什么样，这都是消磨时间。
可是现在呢？春心一动，人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春香就来说：“小姐，说今日穿插的好。”小姐，你今天打扮的真好看。那杜丽娘就说：“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天然”这两个字，如果给女孩子起名字，也非常好，这是关键词，什么是天然？就是自由，是本性，是拒绝被压抑，拒绝被管制。
杜丽娘说我穿衣打扮，我喜欢美，我看见诗意，被春天打动，都是天然的本性。既然是本性，就不能被扼杀。听出来了吗？这不仅仅是杜丽娘的心灵自白，其实是汤显祖借着杜丽娘的口，在反抗这个时代。
那杜丽娘就这样偷偷地来到了后花园，在一片春光中，又痛又惊又喜，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这个其实很心酸，如果去听昆曲，我看过那个上海有一个昆曲王子张军演出的《牡丹亭》，看过好多次，它还有一个现场是在上海朱家角一个叫课植园的地方，然后谭盾先生给它做了那个曲布置了场景，然后他在那里演出。那其中这一句“不到园林”，我就四眼朝周边来，往那个课植园里面，深深的夜色，“怎知春色如许”，我觉得肯定调不正，但是他就拖得这么漫长，这就是昆曲的水磨调，指的是什么呢？好像就是水磨汤圆一样，又糯又软，可是拉出去，你就觉得心里牵牵连连的，跟着一颤，说春天这么美呀，那就是感情的细细的长度，非常的绵密，像蚕吐丝一样，把你包裹起来。
那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当你的感情非常纤细又不断绵长的时候，在那个线的尽头就会有伤感升起来，就有一段词，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一段词，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反复地在纸上抄，后来我只要看到江南的那个风光，包括桂林的山水，我都能想到这段词，我就觉得在美景里面，我们能说点什么呢？就引用这段词，就能把你所有的心情都释放出来。
这段唱词就是《牡丹亭》中《惊梦》中的一段，它是整本书中最经典流传最广的一段，我们就能看出文字的魅力，它打动你是不由分说的。那个美一旦出现，就像暴君它征服一切，“姹紫嫣红开遍”。但是这么美的春光春色，“托付给了断井颓垣”，这就是客观现实，就像那个王维诗中的辛夷花一样，在深涧无人的地方独自开，纷纷落下，它不仅极有视觉上的美感，还有那种强烈的对比。
那么这朵花会被耽误了吗？这段春光会被辜负了吗？我的青春年华就这样白白地流走了，在我最美的时候，你却不在身边，所以“良辰美景奈何天”，就是为什么会这样安排呢？“赏心乐事谁家院”，那别人家到底都是怎么样过的呢？这是出自谢灵运的名句，说“天下良辰、美景、赏心 乐事，四者难并。”就是你很难什么都得到，就是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总是有那么多的遗憾。
而“朝飞暮卷”是来自王勃的《滕王阁序》里面，说“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再提一个细节，“南浦云，西山雨”讲的是什么？它既是自然界的景观，同时非常巧妙，把云雨两个字嵌在里面。
云雨指的是什么？除了景色之美，就是男女之情，它是埋下了一个伏笔，说后面杜丽娘会遇到一个男子，这个男人叫柳梦梅，他们会发生一段肌肤之亲。
那理解了这段唱词的意境，我们来跟随杜丽娘走进这个花园。“繁花掩映，断壁残垣”，杜丽娘的眼前是和煦的春风，烟波浩渺的春水，浮动的画船，但她的感伤是什么呢？我在这么好的年华就被困在这里，这让人多么感伤，有无尽的绝望。这就是一个年轻人不能自由时候的心情，她就是在强调我的不被珍惜。
我们讲到这儿你会说，恨不得拿笔把它抄下来，但这段词真的是巅峰之作，它也深刻地影响到了《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那《红楼梦》里第二十三回，就写林黛玉是怎么样被《牡丹亭》里这段词惊动的。那林黛玉其实就相当于是一个曹雪芹的化身，所以你看得出，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对她有多么的偏爱，他把林姑娘写成一个天上来的人，林黛玉是完美的，她一点俗气都没有。
那这样的一个林姑娘，她从来不太喜欢看戏文，因为戏文是那个普通老百姓，吃苦的人的闲暇娱乐，其实黛玉是不喜欢的。而且她不爱那些闹哄哄的东西，她的价值观也跟人家不符，看出黛玉的清高。
所以她有一天，在园子里面只管往前走，那个园子里面不是养了一群小戏子吗，为了让元春省亲的时候回来给娘娘唱戏，那小戏子天天就在排练。黛玉偶然就听到两句唱词，收到耳内，明明白白，唱的是什么呢？“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就十分感慨，就止住步，侧耳细听，然后就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黛玉不觉点头自叹，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
这依然能看出林姑娘的高级，就大家看戏看的是什么？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看的是故事。可是黛玉在干什么？在审美，说这个戏文竟然如此的美，不亚于诗。这其中的趣味是什么呢？就是人的感情，以及被那种诗意触发起来的生命力。
那黛玉为什么会被这段唱词吸引呢？我在想那一刻她可能和杜丽娘一样，她也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也联想到自己想要的那种自由，那种炽烈的感情一直被压抑，就在黛玉跟宝玉之间也是这样的。他们的爱慕之情是不能够表露的，因为在那个年代，爱情不被允许，只有婚姻才是光明正大的。
杜丽娘在梦中遇到柳梦梅，一见倾心
那说回到《牡丹亭》，在园子里面游走了一段，杜丽娘就十分疲倦，她在床上睡了一觉，这一觉便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春光无限。
有一个英俊的书生拿着柳枝，在梦中朝她走来，他们好像很早就认识。书生看到她就说：“姐姐，你既淹通书史，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那杜丽娘看见这个书生又惊又喜，可是背过身心想我们素昧平生，这个书生你因何到此呢？她觉得奇怪，这个人有点唐突。
那女子未出阁，就跟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那这是不被允许的。那这个书生是谁呢？他叫柳梦梅，他是出现在梦里的，所以接下来的举动就让杜丽娘吓了一跳。
书生见杜丽娘不跟他搭话，转过去了，就来了一句大胆的表白，说：“小姐，咱爱杀你哩。”读到这儿你会觉得，那古人这么直接的吗？而且觉得这个柳梦梅会不会是一个非常轻浮的浪荡子呢？其实不然。
第一，这是在梦里，第二，汤显祖有过一个交代，说柳梦梅在真实的世界里，是有这么一个人的，他原名柳春卿。因为有一天他梦见了一个花园里，一个女子站在梅树下面说和他有缘，他就改了个名字，叫柳梦梅，所以柳梦梅和杜丽娘是早已命定的姻缘。
有没有很像那个庄生梦蝶对吧，一个男子在这里做了个梦，梦里到了那里，我这儿梦醒了，可是那个人就不见了。
那杜丽娘也做了一个梦，他们两个人分别做梦，是在梦里相见的，见过对方。可是现实世界中不知道对方在哪里。那就在杜丽娘的梦里，柳梦梅紧接着说了一句杀伤力更强的情话，说：“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个词我们很熟对吧，“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就是你这位像花朵一样美丽的人，像流水一样的光阴，我在这儿都把到处找遍了，现在终于找到了你，你竟然在这个幽静的深闺里面独自黯然神伤。
那大家细听这个口气，是干什么呢？是说我已经众里寻你千百度了，我们几世的缘分，现在终于找到了你，甚至会带一点点的埋怨，这个男子在撒娇。那杜丽娘你得心疼我一下，尤其是他讲说你在这幽闺自怜，这就直接戳中了杜丽娘的心事。
那杜丽娘之前就是觉得，自己怎么会无人欣赏呢？现在梦中出现的这么一个书生，你是来拯救我的吗？是来照亮我的吗？那么两个人就相谈甚欢，紧接着就在牡丹亭边上翻云覆雨，这也非常奔放。
那其实这到底是梦境呢，还是真相呢？你也可以说，它就是杜丽娘的欲望在觉醒，由于她的欲望、她的生命力是不可抑制的，所以她就生生地呼唤出了这么一个男人。所以《牡丹亭》是原本没有这个人，而由于你不断地呼唤，不断地要求，生生造出来这一个人，这是《牡丹亭》非常厉害的一点。
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当你有了一个愿望，你要向宇宙下订单。接下来你不断地去推动这个愿望，不断地去行动，那这个愿望有可能就会成真。
那听到这儿，你可能会难以理解说天哪，这可是四百多年前的文字，它竟然描写人的欲望会这么强烈，而且描写得这么直白。的确是，在汤显祖生活的时代，那人性、人欲都是被极端地压抑的，所以这就造成了更多的逆反心理。
最有意思的事是什么呢？就是打破禁忌。汤显祖显然就是干了一个有意思的事，所以他大胆地展示了一个女性的情欲，然后把杜丽娘和柳梦梅的欢好描写得无比地真挚，有大量的细节，这其实就是在挑战。说这天然的情欲就像灿烂的春光一样，它是上天赋予的，是不可掩饰的，我们应该正视它，而不是扭曲它、禁锢它，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
所以说《牡丹亭》它具有先锋的意义，它是反叛之书。那同样，《红楼梦》为什么厉害？也是因为《红楼梦》里面一直在讲年轻人的反叛，出于生命的反叛，出于爱情的反叛，出于自由的反叛，你会发现这种反叛在中西方都是一样的。莎士比亚的作品，包括我们看《红与黑》，我们看《浮士德》《堂吉诃德》，都是在讲自由给人带来的动力。
那杜丽娘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一觉醒来，发现原来这是一个梦，她就非常失望，然后又到后花园里去寻找梦中的人。所以接下来就有了一出戏叫《寻梦》。
那这位千金小姐要去后花园，就被母亲斥责，然后杜丽娘不管不顾，执意走出去，要找到自己梦中那个牡丹亭。那这其实就代表了杜丽娘和自己的封建家长的彻底决裂，叫拗断。我一定要去那里，像私奔一样的。
可是到了牡丹亭那里却没有那个梦中的书生，那么杜丽娘就悲从中来，说：“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牡丹亭，芍药阑，怎生这般凄凉冷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也！“只好对着一棵梅树倾诉。那就可以看出杜丽娘是个很敏感，非常细腻的人，经过这一番梦中的云雨，她已经深深地爱恋上了那个书生柳梦梅，那爱慕到什么程度呢？她会说，哪怕我化作了一抹香魂，也要守在这阴雨天，等候着那个书生来找我，在梅边相见。
那这段唱词我们就能看得出，什么叫作至情？这个千金小姐在惊梦游园，又来寻梦之后，那情深到什么地步呢？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就是在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爱情，追求自己的自由，这种心灵深处的生命力一旦被打开，它就没有办法再收回去。可是现实中那个人在哪里呢？找不到。
渐渐的杜丽娘就得了相思病了，她忧郁，消瘦，“憔悴损”。那有一天她照镜子，就发现自己怎么病成这样了？她做了一件事儿，就是赶紧画了一幅自画像，她就想着我万一是病死了，那就没有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杜丽娘，那我要给自己留一幅画，让别人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曾经存在过。
那这幅自画像画好，她在画上题诗，说“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她在讲什么呢？还是在讲梦里的那个人，那个俊朗的书生，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这幅画，你就该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女子她在等着你，她就像画中人一样，音容宛在，可是远远地看，我已经天仙一样地飞去了。倘若哪一年能有一个禅宫折桂的人可以依靠，那我就会在梅树边，或者在柳树边等候着你。
那接下来杜丽娘一病不起，在中秋之夜，这个女子就香消玉殒。临死之前，她要求父母把自己葬在后花园的这个梅树下，中秋月圆之夜，杜丽娘肉体的生命就终结了，但是她就化为一缕香魂，这是一个拥有自由灵魂的鬼魂。
我看过一版《牡丹亭》，是日本的歌舞伎天皇坂东玉三郎先生饰演的，那为了学习昆曲，为了学习苏白，那坂东玉三郎先生就在苏昆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是不会说汉语，也不识字的，他就天天在那里背诵《牡丹亭》的台词。我们拍了一个视频记录，他有一个清水墙，每天放一个官帽椅，一个人坐在这个官帽椅上，非常地端正，然后什么杂念都没有，就是在这里背诵。
之后他在彩排的时候，就找到了牡丹亭的地方，那是一个后来修起来的亭子，他就绕着那个牡丹亭一圈一圈地去散步，然后就在那里念这个台词。有一次就念到那个落叶簌簌地飘下来，突然之间打着旋地起风，然后坂东玉三郎就说丽娘来看我了。就是人有的时候真的会呼唤出一个好像超越我们生命理解的存在，那一刻你会忽然非常感动，觉得好像链接到了一个审美层面的东西。
所以后来坂东玉三郎先生在演出《离魂》这场戏的时候，他是没有悲伤的，他说在这个时候丽娘怎么会悲伤呢，她终于把自己的肉体抛下了，她现在开始朝着那个自由的喜悦的地方去了。所以他饰演的《离魂》理解和别人就不一样，他飞起来的时候充满着那种快乐感，好像是一个光明的一个灵魂，一直在冉冉地上升。
所以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同样的一部作品，不一样的见识，不一样的心地，你会看出完全不同的风骨，完全不同的审美。
那么回来讲，杜丽娘在死掉了之后，她的丫鬟春香就按照她生前的嘱咐，把她留下的那个自画像，藏在了后花园的太湖石下面。那么杜丽娘的父亲杜宝后来升官了，他就要调职进京，离开南安。那么临行前，他就在后花园里修建了一座梅花庵观，就嘱咐一个道姑在这里看守，因为这里有我心爱女儿的坟茔，然后杜家就搬走了。
但是杜丽娘的那一缕游魂就进入了地府，那判官问她说你是怎么死的？杜丽娘就非常大胆地承认我是“慕色而亡”，我就思慕一个男子，然后就一病不起死掉了。那判官一看说这是一个多情的女子，翻翻婚姻簿，发现杜丽娘确实有一桩姻缘的，她和新科状元柳梦梅其实是命中注定的夫妻。
这个判官就做了一件事，大笔一挥，准许杜丽娘回返人间。那这个游魂没有去投胎，那回返人间，也只能在梅花庵里来回地游荡，她就常常到牡丹亭下，两个人梦中幽会的地方，然后说：“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这就是我的生，我的死，都是因为这个情。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为他牵肠挂肚，就她就是放不下。
就像我们生命中有一个执念，我们放不下一个人，放不下一件事儿，放不下一种责任，甚至放不下自己银行里的存款，不管因为放不下什么，此刻，你就会一直在这件事上被它困扰。那么杜丽娘就感慨，说我不知为何情起，也不知为何情深如此。
那另一条线就是柳梦梅。三年之后，柳梦梅正要赴京赶考，他到了南安这个地方，就染了风寒，怎么办呢？到梅花庵寄宿养病。我们还记得梅花庵，就是杜丽娘的爸爸给她修建的一个尼姑庵。
那病快养好的时候，柳梦梅就出去散步，也就溜溜达达到了花园，他无意之中发现这个后花园太湖石下面藏着一个东西，抽出来一看，是一卷画像，展开来，那个女子的容貌就出现了，画上的人就是杜丽娘。就这样，柳梦梅先是在画上见到了杜丽娘。
那么在昆曲里面就有这样的表现，就柳梦梅一见之下，就觉得怎么这么眼熟，我们应该是前生见过的。他就一见钟情，迷上了画中人，他就把这个画挂在墙上，然后对着这个画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开始呼唤，就是这个画中人，你好像一直在看着我，我走到这边你在看我，我走到那边，你还在看我，那么你能不能出来跟我一见呢？就是挂画、唤画，最后怎么样呢？还魂。
那个身为鬼魂的杜丽娘就接收到了柳梦梅的呼唤，她就真的来和柳梦梅相会了。这个千金小姐见到陌生的男子，她完全没有羞涩，没有躲避，非常大胆和积极。她见到柳梦梅就说：“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这个很开放吧，对，我确实是千金之躯，但是我现在我就决定跟着你了，你不要辜负我。我每天晚上都来跟你同床共枕，这就是我生平的愿望，我现在非常满足。
这我们就能看出杜丽娘的性格，就是两情相悦，颠倒衣裳。在她看来人和人是平等的，感情就是彼此争取，一个女子也可以主动出击，她是有胆量的，也是有能力的。那这非常有现代性，所以400年前汤显祖就能创造出这样的一个女性，那是非常先锋。
就这样，一人一鬼，两个人就同床共枕，偷偷相会，过起了恩爱的夫妻生活。那没过多久，这件事就被梅花庵里的老道姑发现了，她听了来龙去脉之后，就非常同情这两个年轻人的遭遇，然后老道姑就做了一个决定，她帮助柳梦梅把杜丽娘的坟墓挖开了，那么杜丽娘起死回生，那这是一大喜事。
接下来第二桩喜事就是柳梦梅去参加考试，考中了进士，而且他在淮阳见到了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那同朝为官了，然后柳梦梅就去拜见杜宝，说我是杜家的女婿。杜宝差点给气死，他就一个独生女儿杜丽娘，三年前就死了，那这个女婿是怎么来的呢？
接下来，他又得到一个报告，说自己女儿杜丽娘的坟墓被这个书生给挖开了，特别恼怒，就挖人家坟墓，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怕的一个行为。那杜宝立刻把柳梦梅抓起来，吊打审讯，然后判了一个斩刑，我砍了你。幸好在这个时候，朝廷放榜，说这个柳梦梅中了状元，你不能杀他。
现在杀不了了，可是杜宝非常不开心，他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呢？所以他就去喊冤，就上奏给了皇帝，就讲了这件事儿，希望皇帝给他做主。那么皇帝就把柳梦梅传来，杜丽娘也跟着来了，上了公堂，然后杜宝眼看着这个女儿在眼前，他也不相信，他说这肯定是妖精幻化的，这不是我的女儿，我女儿是我亲手葬下的。
皇帝拿了个照妖镜来验一下，看看果然是一个真的人，父女俩就相认了，皇帝也就成全了柳梦梅和杜丽娘的姻缘。
这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这中间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这就是《牡丹亭》完整的故事。那么要深入地理解《牡丹亭》，我们要了解一下汤显祖，这就能看出《牡丹亭》为什么能够成为经典。
作者汤显祖仕途不顺但一身傲骨
500年前，汤显祖生于江西的临川，临川这个地方很著名，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的故乡。汤显祖和王安石一样，书香世家，祖上四代都是满腹经纶的大文人，据说从他太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诗书就有四万多卷，这叫诗书传家。而且那个时候，书籍是非常贵的，你要有财力，然后你还要有人脉，它就相当于是奢侈品，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拥有的。所以你就看得出，汤显祖的出身，他从小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本身也很有天分。
5岁就开始读书，12岁能写诗，14岁补为县诸生。这里的补是什么意思？就是免试，免试保送上大学，所以就很优秀。到了21岁的时候，汤显祖就考中了举人，我们知道范进中举是个成语，那个范进一辈子都想考举人，一直考到五十多岁得了举人，就欣喜若狂，疯了。那么汤显祖21岁就考中了，所以十里八乡的文人都能够以结识汤显祖为荣，他的名气是非常大的，就是那个时代的意见领袖，大家都相信这个人将来能有一番大作为。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命运的考验来了。万历五年，汤显祖就跟他的好朋友，一个叫沈懋学的人一起进京参加科考，当时就觉得我必中。那么那个时候，首辅是张居正，这个人很著名，历史上就一条鞭法，大刀阔斧改革的张居正，他也注意到有这么一个人叫汤显祖，才名远扬，而那一年张居正的一个儿子就恰好是和汤显祖参加同一届科考的，所以张居正就以中举作为筹码，他要笼络一批参加当年考试的考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一方面他要把这些人收入自己的麾下，就变成一伙的，我抬举了你，我赏识你，将来你发达了，我的这个羽翼就更加丰满，你能为我所用。另一方面，汤显祖、沈懋学也算是当时的名士，如果张居正的儿子能跟他们结识，那将来一起考中功名，一起上榜，这是非常光彩的事，就像我们中戏某一个班出了很多的影后、影帝，那这个班上的人都很有面子。
那张居正就让自己的叔父去做说客，就承诺给汤显祖和沈懋学两个人状元和榜眼的名次，你看这个官场潜规则，你现在就能定，你当状元，你当榜眼，但这个诱惑是非常大的。可是请注意，汤显祖的脾气就看出来了，他是一个正直的读书人，而且他一身的傲骨，他直接回绝了张居正派来的人，说：“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什么意思呢？就我不敢遵从，这个简直就是像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害怕失身一样，就是我是不干这事的，他一点面子都不给。
但另外一个才子叫沈懋学，就妥协了。那结果沈懋学高中状元，汤显祖名落孙山，这一耽误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汤显祖30岁了，他再一次参加科考，那这一次应该堂堂正正地考了吧，咱凭本事上位。可是非常糟糕，汤显祖又遇见了张居正的另外一个儿子，还是同一届科考，一模一样的情景再度上演。
张居正这一次亲自前来，对汤显祖施加压力，可是怎么办呢？我第一次都没低头，这一次依然不低头，那他就又一次落榜了。就这样一晃年华又过去了，直到张居正死后，汤显祖34岁了，他才终于考中了进士，就开启了自己的仕途生涯。
那你就会发现说，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适合做官呢？尤其是在一个腐败的制度里面做官，那是容不下他的。果然如此，他考取了功名也是非常边缘，做一做实习生，又由于不善于社交，不巴结权贵，他就被分到了南京去做一个清闲的七品博士。
那当时也有很多好朋友写信劝他说，你放下身段，你去走动走动，和朝中的大佬递个帖子，你就调回这个朝中任职。汤显祖决然地回复，说京中有的是做官的人，何必一定找我。骨头很硬对吧，嘴也很硬。那接下来怎么办呢？就是即便已经掉在了泥坑里，汤显祖也没有抱怨不休，他还是在努力，既然仕途上面我没有办法接受潜规则，那我就努力地去做我喜欢的事儿。
他在给朋友的信里说我就像一个山鬼，终日和白云、青萝、石泉为伴，那么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清闲的时候，连麋鹿都会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那我就坐在堂中，逍遥地弹琴，日子也过得很自在。同时交朋友，交的都是一些戏曲名家，在这些朋友的影响下，他开始创作，在南京写下了临川四梦的第一梦《紫钗记》。
你看这是一个精神世界非常丰富的人，他也可以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但这种闲适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他就惹事儿了。
万历十九年，汤显祖给皇帝上书，他干什么呢？揭发首辅申时行把持朝政，贪赃枉法，而且他直言不讳地就表示，万历皇帝，你要幡然醒悟，你不能老躲在什么地方不上朝，你要巩固皇权，爱惜你的子民。
这个奏章当然是充满正气和勇气，结果呢？就迎来了他的第一次贬谪。皇帝大怒，把他贬到了更为偏远的广东徐闻，当了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小典吏。这个徐闻在什么地方？就是现在的湛江附近，那古代这就是岭南地区，环境湿热，毒虫很猖獗。上一个被贬到这里的文豪就是苏东坡，所以汤显祖就也到了这里。
到这里以后他做什么呢？清闲日子过不成了，你看一个人一定要在他低谷的时候看，他反弹的能力能有多强。汤显祖开始亲自讲学，还为当地的人办了一间书院，让他们接受教育。书院创办后的第二年，当年被汤显祖弹劾过的那个首辅申时行倒台了，汤显祖就日子会缓和一点，他就被从岭南调回来，去浙江遂昌当了知县。
当时遂昌也是一派的萧条，现在如果到那里去，你就会发现那个景色很美，山还有很多舌尖上的美味出自那里，可是你就知道非常荒凉。汤显祖去了一看，说这个遂昌连城门都没有，当地的老百姓很懒散，然后也不上学，所以比较愚昧，就是都是看看日头计算时间，都过得很贫穷。
汤显祖就在这里重建钟楼，就按时敲钟，告诉大家要有时间观念，什么时间下地劳作，什么时间做工，什么时间回家吃饭。然后他在这里修建城墙，抓盗贼，带着大家怎么样去农耕，然后怎么样办学，给当地的人带来了很多的改变。
最为出格的一件事儿就是在有一年的元宵节，汤显祖下令大赦囚犯，让他们回家，跟自己的家人团聚，去看灯。大家都觉得你简直是疯了，他们走了不就不回来了吗？可是汤显祖坚持他的想法，他要让这世间成为“有情之天下”，什么是“有情”？我希望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待人家。这到后来，其实我在看那个数学天才纳什，他不是获了诺贝尔奖吗，他写的博弈论，其实就是在讲这件事儿，汤显祖在当年就在实施。
结果他把这些囚徒放回去，到了时间，这个囚徒回家度完假，全都回来了，所以非常感人。但很可惜，到遂昌的五年后，明朝的政府已经腐败到极致了，汤显祖作为一个小官压力非常大，因为朝廷就是重税，他不愿意服从这个重税的要求，他觉得这是祸害老百姓，他不忍心看到他辛苦构建的这个有情世界一点一点地崩塌，但是他能怎么做呢？什么也做不了。
汤显祖就决定递交辞呈，他不干了，回到了临川故居，他在临川造了一所房子，因为这个房子里有一棵玉茗树，汤显祖就把这个居所命名为玉茗堂。就在这里，他开始埋头创作写戏，所以《临川四梦》就是汤显祖完成的四部杰作，因为是在临川这个地方写的，而且这四部作品都跟梦境有关，他就在这里完成了从小官吏到职业作家的转变。
那在1598年到1601年，就是汤显祖戏剧创作的巅峰期，他在这里完成了《南柯记》南柯一梦，《邯郸记》和《还魂记》。这个《还魂记》就是《牡丹亭》，汤显祖自己对《牡丹亭》极其满意，他说：“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
这《四梦》写完之后，汤显祖已经五十一岁了。他曾经说：“人知其乐，不知其悲。”大家都看着你很自由，看着你才华横溢，看着你日子过得很好，嘻嘻哈哈的，但他不理解你内心深处究竟想要什么。
据说汤显祖改《牡丹亭》第二十五出叫《忆女》，那家人突然都找不到他了，去哪儿了呢？最后发现他躺在柴火堆上大哭，泪流满面，就是他在写戏的时候心有所感，就控制不住了，躲起来哭个痛快，就是人戏不分，这就是至情。什么是至，极至的真诚，汤显祖的至情就贯穿于他的文学作品之中，也贯穿于他这一生的命运轨迹当中。
那表现出来，首先是世界观层面，他认为万物皆有情，因为有情，各有其志。就大家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求，不能够一刀切。那么《牡丹亭》所传递的精神内核就是这个情字。汤显祖一心一意要捍卫一个有情世界，他坚定地认为人类社会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感情，所以才创作了一个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杜丽娘。如果没有情，就没有这个人，所以至诚的感情是可以让人为它死，为它死而复生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拥有和至情抗衡的力量，这就是无情的时代总有深情地奔赴，人类精神最迷人的地方，可能就在这儿。
那在1616年，汤显祖溘然长逝。同一年 地球的另一端，一位戏剧大师也辞世了，他的名字叫威廉·莎士比亚，戏剧界最繁华时代的双子星就在这一年同时陨落。在今天，很多人把汤显祖比作东方的莎士比亚，他们生活在同一时期，从来没有见过面，彼此都没有听说过对方，但是他们灵犀相通，无论是思想认识上，还是艺术创作上，都有很多相似性。
如果时光倒流到四百多年前，英国伦敦的环球剧院里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为爱殉情，这是至情，我们也讲过这本书。那在遥远东方的古国戏台上，杜丽娘青衣水袖，就在唱着“生生死死随人愿”。
有的时候想一想，就觉得这个世界可能有事先写好的剧本，它就是这样上演着。那现在汤显祖早已离开我们，甚至好多人已经不再听戏，都没有听过昆曲，也不知道《牡丹亭》的故事。但那些唱词会一代一代流传下去，“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你会在某一刻感受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你也会体会到生命中真实的时刻，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还是让我们用汤显祖的话来结尾，“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希望你能够，喜欢《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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