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15-11-23 18: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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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我的父亲作者：李慎广

新泰市教育培训中心  李慎广

前一段时间，父亲犯了支气管炎，加上老年性心脏功能衰退，在本村卫生室打了十几天的吊瓶，经过治疗，胸闷、气喘症状明显减弱，但看来很难根治。现在在家休养，吃些从医院带回来的药。

白天的日子还好过，可到了晚就难熬了，上床睡不了多久，就被憋得坐起来。这大冷的夜，虽有煤炉点着取暖，可漫长寂静的时光如何度过？父亲不识字，也没有什么爱好，聊以解闷的抽烟也于二十年前胃部切除手术后艰难地戒掉了，我估计，父亲只能靠默默地想事打发漫长黑夜了。父亲会想些什么呢？父亲今年83岁，我们做儿女的乃至孙子辈的大都有了着落，未来的吸引力已不再巨大，我想，父亲想的最多的就是那些早已逝去的往事了。

说起父亲的往事，一些是我亲历过的，一些是听母亲说的，父亲自己是不会讲的。本族人、本家亲戚、本村人都知道父亲不愿意拉呱聊事。

父亲姊妹六个，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上有哥哥把事，下有妹妹照应，自己一心干活就是了。

父亲到了干活的年龄，便跟着二伯帮人盖房、刻碑，继承了爷爷的石匠手艺，活说不上精湛，倒也做得有模有样、实实在在。帮人刻碑时，曾见过几个当时当地名人写碑，次数多了，对毛笔字的优劣也能辨得出几分，时常今日，还经常拉起某个人的字好。我想，这无意间成了我好好写字的导向，与我的书法学习结下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好在，从父亲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对我的毛笔字还是比较认可的。

父亲做事板，做人也板，不会说那些迎合奉承、花言巧语的话；母亲呢，做人谦下随和，做事认真缓慢；我们姊妹五个，四男一女，正值不干活能吃饭的年龄。某人在公开场合，守着那么多人，就说过父亲这一一句话：“你看你这一家子，有嘴不会说，干活快不了，你啊，一辈子也吃不上四个碟。”这句话对父亲的伤害到底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五十多年过去了，母亲还时常说起这事。

父亲内心的苦楚很多，最大的要数下面这事。外祖父的成分高，严重影响到了父亲的进步。眼看兄弟姐妹都成了党员，自己呢，不但入不了党，还会时常接到与岳父、妻子划清界限的警告，就这样，别说大胆做事说话，就是遇到对手嘲讽也得忍着。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呢，升学、入红小兵、入团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响，一家人的地位明显低人一等。对于这些事，父亲既改变不了也不能说给别人，憋急了就冲着母亲发火。这辈子，父母吵架的次数不多，一旦打起来多是源于此。

不管生活多么难过，解决家人的吃饭问题是最现实的事。为了生存，父亲专拣危险的、劳累的活干，尽可能多挣点钱。曾经到外地出夫，耗尽体力又舍不得吃饱，将积攒的部分伙食带到家里；也到过小煤窑下井，卖力吃苦不说险些丢命，被一块石头砸裂头皮；后来，推沙为煤矿“充填”，咬牙坚持下来，直到最后没剩下几个。就这样，默默咬牙坚持着，忍辱负重等待孩子一个个长大。

我有清晰记忆的时候，是从父亲当生产队长副队长开始的。那是，我们大队很大，共分二十个生产队，我们家属于十五生产队。队长脑袋活，嘴巴活，整天与大队领导和关系单位领导联络感情；会计，私心重、好玩，自称白天晚上的算账，整天不出工反倒挣取双份工分；父亲这个副队长呢，从早到晚，整天带领社员干活。早上，便带上午饭，围着村庄转喊着大家上工，天黑透了，一群人才疲惫地回到家。一天的活怎么干？我没见过，那时我还在上学。我听说，别人都害怕我父亲，不愿跟着他干活。他在前边领着干，你就得在后边跟上，不敢偷懒，只能在父亲抽地头烟的功夫歇息一会，心眼多的就假借解手多歇一会。有一次，刚高中毕业的本家小叔偷懒，被父亲当着大家熊了个灰头土脸，他哪里架得住这种“掉价”，活也不干了跑回了家，自此努力复习文化课，考上了中专吃了“国库粮”。

父亲对自家人严厉也是有名的，我领教过多次。一次，学生帮生产队拾麦穗，一人一笼。我早早干完，又被父亲加了半笼，本不想干，可又害怕父亲那双瞪着的眼睛。我小的时候比较皮，与人打架是常事。打了架，有理没理都不敢告诉家人，说了准挨熊、挨揍。只有一次例外，我的头被小伙伴用石头打破了，是父亲领着我到医院缝了几针。那次，我看到，父亲的表情是温和的，明显带有心疼的样子。

对于父亲的做事和脾气，母亲常常抱怨：“活是你干的，人是你得罪的，人家队长啥也不干，你啊，就是给人家拉崖头的。”听到这话，父亲不置不否，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就在那几年，队里春夏秋三季干农活，冬季集合起来打香油、做粉皮，这样下来，社员一年四季没闲着，很多人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只有等算工值的时候才觉得值得。那个时候，我们生产队的工值，一个工1.5元，名列全大队第二。很多生产队的工值多是两毛三毛的。

1973年，家里一下子盖起了五间房，瓦梢头、宽门框、钢筋窗、沙灰墙，墙面都是水泥嵌缝的，这种房子在当时很少见。父亲至今还常常说起这事：“连公社书记都说，某某某（父亲的名字），你算那个级别的干部，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从这段话来看，当年，父亲拼死拼活地干活，不仅仅是为了一家人吃饭，也是为自己为这个家争口气，非要吃上那“四个碟”。

改革开放，经济搞活，土地包产到户。父亲与人合伙承包了生产队的香油坊，带着本家族的人干起了副业，那年，大家都挣到了活钱，也挣到了不少的“花肥”（油料渣是花及农作物的上好肥料），大家个个高兴。突然有一天，祸从天降，父亲被人以死相逼，虽然后来这人由公社干部陪着在全体社员大会上给父亲赔了不是，可父亲一时也没了干事的心续。

过了一段时间，父亲托人让堂哥和我家大哥学开拖拉机，自己贷款买了一台二手的50拖拉机，独自搞起了煤炭运输。虽然父亲耗尽了心血，可事与愿违，白白搭上两年多的光景，赔上两头大肥猪，还是欠了一大笔债务。什么原因呢，真是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拖拉机经常坏；答应拉关系的人不诚心；自家兄弟不齐心。那笔债务到底有多少，我们不知道，只知道不少，父亲母亲都没有说起过。按父亲的为人，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二是为了减少家人的压力。

在父亲五十多岁的时候，与另一家人合伙承包了一片山林。山林很大，种植了很多山楂树、石榴树。承包人负责无偿保护、管理村里的果树，收入呢？就是果树之间空地里种植的作物。

那几年，两家人全部上阵，没白没黑地干，打药、刨地、运水、施肥、卖货，人人瘦了一圈，因饥一顿饱一顿的吃，好几人的胃都不好。在这些空地上，种过花生、地瓜、西瓜、甜瓜、绿豆、豇豆等，力气下了很多，收入相当不错。几年下来，家里不但还清了债务、盖了新房、还供应二哥和我上学、办妥了了两处红公事，之外，还有部分结余，当年，仅次于“万元户”。

直到此时，家里才大有起色。不但经济有了改善，名气也大大提高——二哥和我前后考上了中专和大专。考上学，并且，一家能考上两个在当时是很少见的。还有，大哥的电工活不错、小弟也当上了村主任（几年后，成为村支书）。这些事，我没有听到父亲在别人面前显摆过，可我知道，父亲的面子没有大过它的。

几年的劳累，别说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就是一个小伙子也要掉一层皮。终于，在父亲近六十岁时病倒了，胃癌早期。出院的那天，先到我家落脚，私下里告诉我，“以后，要和同事搞好关系。”我知道父亲的意思，父亲觉得得了不治之症，虽做了手术，可也活不了多久，这算是心事嘱咐吧。我的心闷闷的，鼻子一酸，一股酸水涌上眼眶。父亲还是不放心自己早已成家多年的孩子啊。

上苍有眼，父亲和我们都虚惊一场，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胃始终出现异样，精神也越来越好，还受大伙委托，做起了村里的执事客，很是受人尊重。

再后来，喜事连连。孙子辈的，有结婚的、有考取大学的、有考取博士的、很多人找到了如意工作。我想，这些都是父亲引以为豪的，虽然他不会直接说出来。

可与之相对的是，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前几年，曾做过胆结石微创手术，支气管炎时常犯病，现在，心脏功能不断下降，精神头也大不如从前。

父亲这一辈子，不求人，不怕事，不怕死，不叫苦，不喊疼。从现在情况来看，我推测：过去，父亲不求人，是为了保住一个人的颜面。现在，父亲也不求人，但是很愿意看着孩子为他做事；过去，父亲不怕事，是为了争一口气，现在，还是不怕事，倒是担心起孩子有失意之处；过去，父亲不怕死，因为自己活得就不轻松。现在，父亲有点怕死，因为眷恋着自家越来越好的生活；过去，父亲不叫苦、不喊疼，可能因为本性使然，更可能觉得自己是山，是一家人的靠山。现在，父亲也不叫苦、也不喊疼，可在潜意识里已放松了对自己的克制。母亲常说，“你爷（爸爸）睡着了就是说梦话，喊爹叫娘的，嘴里还一个劲地骂人。”

看来，父亲是老了，老得是那么快、那么从容，但愿，父亲一直这样老着，即使不那么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