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有人说，雨是风的痕迹；风是雨的信息，彩虹是风雨后的极致。而当十年的风雨淋透岁月衣裳的时候，便会有很多的往事可以忘却；有很多的恩怨可以淡去。如今，站在流岁的彼岸，回首烟尘里的过去，梅怡为自己庆幸，终于走出来了。当爱不再时，恨也逝去，怨也消散，唯留一抹关注，一丝牵念浅浅地萦绕在心底的那个角落，在紧锁的心门里，跟着起起落落的心跳勾连成习惯和自然。
一
十年前，梅怡有一个三口之家，家里有一个做着销售的老公和一个刚刚升入高中的儿子。平常的日子，老公常年驻扎在山东，一年里有那么一两个月守着家，为她和儿子营造热闹和欢乐。梅怡是一个二甲医院的护士。平和的家，男主外，女主内，这个家就像一条田埂边的小河，静静流淌的水里有着丝丝的甘甜，有着小小的浪花。微风轻轻，鳞波荡漾。静谧而幸福。三个人就像三条游动的鱼儿，在家的这条小河里怡然自得，悠悠忘愁。梅怡不是一个追求轰轰烈烈的人，如此便足矣。
那一天秋高气爽，下午，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老公介绍是他在山东的生意合作人，那是一位年轻的女人。长发披肩，美目流盼，年轻而狐媚。妖艳而张扬。初打量绝非寻常女人，乍相见，梅怡就有一种狼来了的预感。果然，来的当天晚上，那女人就逮了个单独的机会和梅怡进行了面对面的交锋。
“大姐，其实这一次，我是为了和你见面而来。我和他已经八年的感情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做了他八年的地下情人。八年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彷徨和纠结。冥冥中他成了我的初恋乃至绝恋。我真的爱他，如今，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骨血，请你成全。”
“你有什么理由要我成全？难道要我毁了自己的家成就你一个家？”梅怡笑了，这样的第三者真是恬不知耻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程度。他是一件东西还是一件礼品，那女人竟然要她成全。
“大姐，八年里，你和他聚少离多，我与他欢多情浓。你是要一个躯壳还是要一颗炙热的心？你该是一个聪明人。他对你只有歉疚，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感情。”那女人不愧是风月场中的高手，她对她循循善诱，不可谓不用心良苦。看来她真的已是用尽了心，倾尽了情，梅怡沉吟、思索。女人那一股俯视的气势让她为之气结。
对于梅怡来说，这是如雷轰顶的意外之变，她有点措手不及。气愤、恼怒都无济于事。
“要说骨血，那么我和他十六岁的儿子算什么？十六年的风雨同舟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她的话使得那女人有一刹那的呆滞。八年的聚少离多似乎给了那女人底气和勇气。可是，同样身为女人，她怎能想到八年来大多时间里梅怡独自撑起的天空下，那些劳累和无奈，那些心酸和忍耐，她在为谁而守家，又是为谁而劳碌？她只是不想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述说委屈。
“我老公的心我懂。一个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家庭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来奢谈有关家的话题的。”梅怡冷冷地扔过一句话。女人沉默了。
梅怡气的是老公，恨的也是老公。这么多年了，她原以为她的老公在为这个家奔波和辛苦，每次回家，他说工作难做，生意难谈，一个钱字难煞堂堂七尺男儿。每每这时，她总是劝慰着、安慰着。
“来日方长，慢慢来，会好的。总有风生水起的时候，日子难一点不要紧，还有我。我们不求每日的山珍海味，我们不求整日的绫罗绸缎，生活里只要有爱就行，有饭吃，有衣穿就行。我们还年轻，靠我们省吃俭用，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粗茶淡饭，布衣遮身只要开心就够了。”
她的安慰，她的知足和体谅每次都会感动他，他总是喜欢拉着她的手轻吻于口边，然后，呢喃着深情。
“我的梅怡，我的爱，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放心，我会让你和儿子过上快乐而幸福的日子。相信我。”
清晰的话语犹在耳，情真挚笃的表白还没有染尘。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梅怡如何应对？痛定思痛，她强咽下盈盈的泪，决定和老公开门见山，她要的只是一个结果。要那个女人，就彻彻底底走出这个家，走出她和儿子的视力所及，从此恩断义绝，还她一片宁静。要家，那就好好善后。从今以后不要再去山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一场风花雪月，权作一场梦，那一场婚外之恋，权作逢场作戏，权作感情的出游。
谈话后的结局是她不想要的，十六年的恩爱于一场谈话后灰飞烟灭，老公选择了痛哭流涕的道歉，选择了山东，也许，在他其实已是箭在弦上。他说那不是爱，只是无奈的选择，因为假如他不选择那个女人，那么这个家将不复存在，那个女人会以死相抵，就死在他和她的这个家里，一尸两命，让梅怡和他今生都走不出这个藩篱。那一种要挟、逼迫吓退了他所有的勇气，他就像一棵墙头草那样焉了。最后，他说假如有来生，他会还一个完整的人和一颗完整的心予梅怡。他说，此生已非完人，此心已非完璧，他已经配不起梅怡。与其如此，那就任漂流的心安于漂流的瓶里，随波逐流好了。那一晚，她笑了，可笑寡廉鲜耻之人，今生之心尚如浮萍，还奢求来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在她的心里恨恨地划了数刀之后，三天内办完所有的手续。她伤痕累累走出围城，他则犹犹豫豫携手那个女人永永远远离开了这个家。走的那一刻，他有泪，他絮叨着退步抽身的无奈，他说自己一失足而成了千古恨。她淡淡的笑着挥手。
“走吧，从此以后但愿你走得远远的，飞得高高的。”
一朝爱恨情仇，从此两相分离。从那时起，她决定忘掉曾经的一切。
二
与其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那天起，梅怡力图相忘，重新开始自己和儿子的新生活。可是，有很多的印记怎能说忘就能忘，孩子病了，升学填报志愿了，她会习惯性拿起电话想诉说，想商量。一张照片，她会不由自主地掀动记忆的窗帘。她只有不停的忙碌，才能将自己麻醉。白天，她封冻了那颗失望的冰心，忙碌成陀螺，整天穿梭在病房。
打针、发药，对病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哪里有危重，哪里就有她。人人都说护士是天使，有着天使的胸怀，长着天使的翅膀，她按下惆怅，微笑着伸展翅膀为病人驮起希望、驮起明天。她成了护士的骄傲，她成了天使的荣耀。可是，当夜幕低垂时，她还是会在寂静中梳理自己的哀伤。长夜漫漫，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还是会想起他，开始的时候，她恨他薄情寡义，恨他朝秦暮楚。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他大概忘了曾经的她，彻底地忘了。她奇怪这样的人怎么竟然和她携手风雨十六年？后来渐渐地，她不再想他，也是不想再想起他，既然感情不在了，责备也不存在了；既然情感淡漠了，恨也就云散了；既然爱不再了，恨便可消逝了。从今以后，惟愿他好便了了。开始的三两年里，偶尔，他会来电话，就像相邻多年的老邻居般问问儿子，也问问她。
“这一向身体可好，儿子怎么样了。”
“好便怎样？不好又如何？”电话里的她笑着。其实这样虚拟的作秀已经失去了价值，从那时起，她和他有了约定，“你已有新家，我不希望成为你们之间的第三者，我也没有这方面的潜质。你好自为之，你应该又有儿子或者女儿了，所以，这儿的一切，你都可以丢下。儿子的事情你放心，我是他的母亲，他是我的生命。”
从那时起，她更换了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码，要断就断个彻彻底底。藕断丝连这不是她的风格。十年的时间，她把一套六十平米的房改房卖了，重新调整为一百多平米的。她独立为儿子做了所有的一切，她不要儿子的心里有缺失。对于生活和未来，她都尽了一个母亲的极限。儿子上大学了，儿子工作了，儿子谈恋爱了，儿子成家了。一件件，一桩桩，十年的时间，儿子是她生活的轴心，是她的一切，她为儿子而生存。而对于自己，她已经冷了心，枯了情，十六年的恩爱尚且是一夜风声紧，晓来各西东。还奢谈什么？她回绝了很多人的好心撮合，她谢绝了许多的红娘，她决定今生再不谈婚事。
时间过得正是快啊。老天使的翅膀僵硬了，头发里有了银光，双腿不再如飞，眼睛开始远视了。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梅怡老了，整整的十年过去了。她完成了儿子的婚事，似乎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寻思着，从此以后该歇口气了。一个偶尔的机会，她在病房里邂逅了一位婆婆家昔日的紧邻，那是婆婆的挚友。
那一天，那位阿姨谈起了他，邻居阿姨说，他这是自作自受呢。听此言，她还是有一阵恍惚，有一阵悸动。怎么啦？难道出了什么事情了吗？结果，她从邻居阿姨的话语里知道了那个人后来的一切。
到了山东之后不久，他就和那个女人结了婚，遗憾的是此后不久生下的孩子为先天性心脏病，一年不到就告归黄泉。孩子的事情加上油盐酱醋的平凡，他和那个女人早已经没有了浪漫情结，渐渐的，有了矛盾，有了冲突，他的生意也是日薄西山，全没有了当年的风光，于是，女人开始抱怨，开始无理取闹。她骂他骗子，骗色骗青春。他骂她轻佻，骂她是侵略者，让他好好的一个家散了。言来语往，战争升级。从打嘴皮子仗开始渐渐发展到拳头里边出政权。婚后第三年，一对从苟合开始的男女终于还是分道扬镳。那个女人卷走了一切，卖掉了赖以立足的房子，便杳如黄鹤了无踪影。剩下他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以后，他年老的父母曾经劝过他让他负荆请罪与梅怡复合，他知道自己已无颜江东，他还拿什么来复合？尊严还是感情？认罪还是忏悔？依依昔日景和情，都已经淡如烟云，曾经的爱已经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山东的地界上混着，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烟、酒、赌俱全，直到后来落魄到去工地当了一名工人。
婚姻，对他来说已是曾经的沧海，最爱的让他伤得最深，最好的让他弃之若尘，却让萍水的虚情假意击溃了所有的真情。他还有什么脸面谈什么复合见什么前妻和儿子？十年后的今天他回来了，那一天，他母亲说他喝了酒，用筷子敲打着桌子，口里念念叨叨，拿出一张纸写了一首诗，又哭又笑。在他点上打火机将要烧掉那张纸的时候，他的母亲抢下了那张纸，母亲只是要看看儿子的心。那一天，他母亲拿给她这位阿姨看的时候哭了。
“十年异地两渺茫，/自思量却无颜。/总是相逢又如何，/老故人，曾识得？”阿姨是曾经的老师，她还记得那首诗。
“自从他回了父母的家以后，他的景况很不好。他常常会自语说是再无多少时日了，最后就安睡在老家好了，听其语气悲凉凄惨。看来是病了，又瘦又黄的脸，估计是得了什么大病了。”阿姨说完，一声叹息。
“那怎么没有来医院看病呢？”梅怡问。
“说是在山东看过了，再看已经没有了意义，耗着算了，无钱又无人。”阿姨回答道。接着又说“梅怡你是知道的，你公公有心脏病，你婆婆又是个有病之身，靠他们一对二老自顾尚且不暇。几个兄弟也是各家都有各家的事呢。哎，作孽呀。”
三
一夜无眠，几番辗转，梅怡失眠了，怎么办？想起他曾经的背弃，她勾起忘却的气恼，本已无牵连，他病了又怎样？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干什么去了？算了。可是还是放不下，一夜思量的结果，她决定第二天去那个百里以外的地方去看看他，毕竟夫妻一场，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啊。
一场相见，他无颜暗说羞，她真诚伴焦愁。重度的黄疸，绝非一般的不适，她决定带着他立马去自己工作的医院查个彻底。他郝颜失望又垂头丧气。
“不要去看了，我在山东已经看过医生，说是那个。”他有气无力地抵抗着，推脱着。
“那就去上海。总是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她着急相劝。
“不用，你随我去吧。我是自作自受。”期期艾艾，她听出他还是渴望生命。
“不行，这一次，你得听我的，我马上回医院，打听上海有关医院的情况，你做好准备，我随后就来接你。”随后，她吩咐曾经的公公婆婆为他准备山东的原始病历，自己又一次出了门。
风风火火的她奔波在去医院的途中，回到医院，几番打听，又求了人写了便条，打通了电话，她带着儿子便又一次来到了那个地方。
上海之行，CT，磁共振，B超，专家会诊，梅怡和儿子的心一天天跌落下去，胆管细胞癌，已经晚期。怎么办？开刀失去了最佳时机，专家建议，唯有装支架，导引胆汁，解除黄疸。这时候的他其实已经贫病交加，他拿出一万二千元的全部积蓄，告诉梅怡。
“本来，这笔钱我准备给儿子留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尽好一个父亲的职责，现在却还要儿子和你来为我支付一切。”
上海回来之后，梅怡和儿子进行了一次深谈。
“无论他有多大的错，比起生命都是微不足道的，毕竟那是生养了你的父亲。”
那以后，曾经的丈夫，曾经的父亲，又回到了这个家，在他生命蒙难的时候，梅怡不忍心，又丢不开。为了他，梅怡开始了寻找和问询，听说数百里之外的一位老中医对这个病有着独到的见解，并且已经在多位病人身上初见成效，梅怡亲自带着他去了，老中医说，有五到六成把握，把梅怡乐得忘了形，毕竟还有希望。
装了支架，吃了中药黄疸消退了，梅怡的心似乎也安逸了许多，那一天，她告诉同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可是时间不长，病人又开始出现腹胀，和其他胃肠道症状，一个多月后黄疸又卷土重来，梅怡焦虑不安，拿着CT片子内科、外科一个个专家咨询，回答说，支架的管道有了堵塞，得住院疏通。于是，她又充当起了特护。
一连一个多月的劳累，梅怡瘦了、老了。憔悴的脸上，愁眉深锁，头发似乎更白了。有人说梅怡傻，梅怡呆，一个已然不相干的人，更何况是曾经的负心汉，那是老天给他的报应。得让他自作自受自生自灭才解气。面对着这许许多多的嗔怪和好心的抱不平，梅怡淡淡地笑了。人生有许多的逼不得已和矛盾，梅怡不是完人，她也挣扎过，困惑过，最后她战胜了自己的心魔。当爱已经不再时，亲情仍在，他还是儿子的父亲，那是血脉相连的亲情。为了解除儿子的后顾之忧，她还是得尽一份绵薄之力；当爱已经不再时，回忆仍在，过去的岁月里还留存着星星点点的美好，那么就权作为这美好增添一抹馨香吧；当爱已经不再时，她还是一位护士，还穿着天使的外衣，天使是爱的使者，是希望的使者，几十年的工作里，为数不清的病人做了数不完的服务，不多这一个。在她的眼里，他不再是她的老公，他只是一位曾经的同船人，如今，眼看着这样一位老故人踽踽独行于生命的末路，孤身艰难地与疾病作斗争，她的心不忍，病人需要帮助，需要力量，她只是在做一个护士该做的。何况，她是他曾经的家人。
往事如烟，良心的债需要良心的偿还，他的错，他的罪，他的悔，相信他已经在用心的煎熬来了结了，这就够了。
四
三个月后，他终于走了，他是流着泪带着满腹的愧疚和负罪感走的。走之后，梅怡在清理他的遗物时看到了他留下的那封信，信里写尽了他今生的痛悔和自责。
“梅怡：
十年前，我就知道自己今生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此时此刻，我不配说爱，可是，我真的好悔好恨，我悔我作为一个男人，在远离了家人的环境下失去了定力，我恨我自己怀抱金镶玉，却不知道珍惜，假如时光可以重新来过，我想，我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男人啊，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回头已是百年身。假如有来生，我会衔草结环报答于你，梅怡，你是我今生无法释怀的深悔啊。
今夜月光如水，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惟愿你以后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假如人死后灵魂有知的话，我会在天国里每天每天为你祝福，祝你平安、幸福。
另：此时，我还有一件事尚需你的帮助，我知道，对儿子我已无权无颜面对，我想通过你的口告诉他，我爱他，所以，我希望他今后幸福。而幸福的最高境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希望他好好经营好围城里的一切，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游戏感情，亵渎爱。”
梅怡无言地把那封信交给了儿子，沉吟良久对着儿子，梅怡深深地叹息着。
“其实，你父亲已经无需再说这样的话，当爱不再时，所有的悔和愧都已经无关紧要，只要活着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