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夏天，我教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学生。她五官俊俏、身材高挑、长发柔顺、裙袂飘飘。在全校回头率排行中，六年来稳居榜首。这个女孩的家庭背景也比较好，父亲是乡党委书记，母亲批发门市的生意也做得比较红火，经济条件相对宽裕，他们的生活也显得悠然自得。小镇不大，他们一家人散步时常常挽着胳膊一前一后地走。他们的身影一旦进入了晚饭后闲聊的人们的视线，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把目光锁定在他们一家人的脚步上，每个人都好像肩膀上搁着一架摄像机，镜头对着主要演员慢慢移动。每个人的聚焦点也许不同——有的羡慕他们和谐的家庭，有的羡慕他们较丰厚的收入，有的男孩可能羡慕那个漂亮的女学生……但都没有人说出口。
谈论最多的是女孩长得比父亲都高，还手挽着父亲的胳膊，一会儿跳到父亲的前面，一会儿倚在父亲的侧面；一会儿用手分开父亲的头发，惊叹爸爸又添了几根白发；一会儿躺在父亲的怀里，缠着父亲给她买裙子……父亲总是笑呵呵的，不嗔不怒。小儿子虽然上初三，但个头高，身板结实，在母亲旁边倒像是一位保镖，但这位“保镖”更加淘气，有时候拉着母亲疯跑，母亲早就求饶了，他还不撒手，母亲一旦摔倒，他就一把抱起母亲……深受儿子“折磨”的母亲也是笑呵呵的，不嗔不怒。尽管他们一家人活得顺心顺意，但小镇上的人们都感觉不顺眼，都觉得女儿长大了老挽着父亲的胳膊；那么大的小伙总和母亲玩有失体统，加之他们的父母晒日头时间少，个个保养得细皮嫩肉的，还容易给别人造成错觉——认为是两对情侣。据说县委书记批评某乡镇党委书记不注意个人形象，胳膊挽着大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不发烫，还准备进一步说明，旁边的副书记趴在书记耳朵上说那是她的女儿，这个书记有点吃惊，哼哼哈哈了半天，接着念文件老盯不住上下行。
有思想比较开放的，说那没什么，人家外国人见面礼就是拥抱；还有善解人意的，说女儿再大也是女儿，在父亲面前撒娇没什么不好。我那时比较年轻，说不清孰对孰错，但对他们幸福的家庭还是非常羡慕的。后来看中央电视台“心理访谈”节目，那些心理大师化解矛盾是最常用的方法是让双方握手、牵手、拥抱，特别是亲人之间相互拥抱，拥抱以后很多积怨就涣然冰释了。按照心理大师的说法是“一抱解千愁”。
以前说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有“代沟”，需要沟通。现在社会发展快，代沟越来越深，更需要沟通。但是两代人之间存在着生活经历、受教育程度、交际范围等方面的差异，沟通起来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单独靠理解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大多数隔阂还要靠宽容解决。抱一抱对方是宽容的最好表现形式。小时候做错事，受到父母的批评、冷落、甚至打骂后，我们总渴望父母宽容，如果爸妈将我们揽入怀抱，我们的心里霎时间就拨云见日了。有时候，给父母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原谅你，你一旦扑进他们的怀里，抱着父母撒个娇，多大的事父母都不计较了。这就是上辈子人说的“扑进怀里的麻雀不能害”，那么扑进父母怀里的孩子所有的错误都勾销。那个时候，小孩子和父母之间这一种朴素的沟通方式不知带来了多少欢声笑语，现在想起来心里都是暖暖的。
令人遗憾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越来越渴望逃离父母的约束，更不愿意扑入父母的怀抱。父母也觉得孩子大了，得给孩子一些空间，得和孩子保持一定的距离，讨论问题都是面对面站着，连坐的习惯都忘了，更谈不上拉着手、按着肩膀、搂在怀里心平气和的说。母亲在厨房唠叨，女儿站在门口辩解，不到三分钟火药味就上来了；父亲在客厅里训斥，儿子夺门而出，紧接着就反目成仇。如果按着妈妈的肩膀，或者拉着爸爸的手，或者依偎在他们的怀里，说一两句“爸、妈就按我说的来吧，不会出乱子的。”“爸、妈我错了，下次听你的，一定听你的。”这样的温言软语，父母一定会轻松答应的。
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即将告别人世，他的儿女都七十多岁了，一个个围在他的面前哭得泪流满面。老人伸出手，“孩子们”问他要什么，老人摇摇头；孩子让开一条道，问他是不是想看看院子的风景，老人的头摇得更厉害。大儿子揣摩来老人的意思，他们兄妹八个都把头靠到老人的怀里，老人一个一个地摸了过去，最后老人说：“我……天天都想摸你们……你们都有儿孙了……我怕……我怕你们不好意思……现在不摸……就没机会了……”这个真实的故事给我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孩子从十五六岁就不愿意钻入父母的怀抱，而父母渴望把孩子揽入怀抱的心愿，整整等了七十多年。这对老人来说是一个多么漫长而难熬的等待啊！我们为什么不在他们健康时，满足他们的心愿？为什么要把那轻易就能“施舍”给父母爱，等待成最后的“恩赐”？
现在我的儿女都已经长大了，我时常望着他们小时候的照片，想他们调皮的神态，更想他们钻入我怀抱时可爱的脸庞。当他们一个个低头从门里进来时，我和妻子仰面观察他们的睫毛、鼻尖，他们小时候的可爱没有被成熟完全遮掩，洗发水的味道永远没有嘴角残留的奶味浓香。我们多想摸摸他们的头发，多想摸摸他们的面颊，甚至于他们圆鼓鼓的屁股和那臭烘烘的脚丫（现在该叫脚片子）……可他们都躲开了我们的渴望，我越来越羡慕那个小镇上的书记，他有女儿依偎胸前，他老婆有儿子拽倒抱起那是多么惬意的享受啊！可惜我们中国人父女、母子哪怕二十年见上一面，一声“还好吗？”就草草了事，就连父子、母女都缺乏深深的拥抱，我们有过多的深情都被强行遏制，有过多的疼爱都没有得到充分的表达。几千年，几千年的压抑，不合理的压抑早已披上了合理的外衣，我们早已习焉不察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邻居正在和儿子吵架，听起来好像没有多么大不了的事。邻居的儿子和我儿子关系铁，正在我儿子面前抱怨他爸妈不理解子女。我说过去“抱抱爸妈，再让爸妈抱抱，耍一耍‘无赖’”不就好了吗！”大小伙子觉得不好意思，我细致地做了他的工作。后来听他爸妈说：“那个小‘无赖’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就随他去吧！”但从他们的眼角里，我已经感觉到那深深地疼爱灌满了邻居的每一个细胞。
奉劝天下儿女，无论你多么成熟，千万不要忘了“抱抱爸妈并让爸妈抱抱”，这是最天然、最纯朴的沟通手段和孝敬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