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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的繁华,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朱淑贞:人生长恨水长东

古时社会,人生在世,无可奈何之事颇多,或英雄末路,或明珠暗投,或红颜薄命,有时造化弄人,有时命不由己,可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究其原因,江山易改,战乱不已,物质匮乏,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动荡不安。江湖之上争斗不断,庙堂之外朝不保夕。凡夫命运如浮萍,乱世多见生死别。人在红尘俗世,为家所累,为情所囿,常陷困厄之境,不经意间,凄风苦雨倏忽而至,人生磨难就此开始。孟姜千里寻郎君,长城万里半倾覆;一曲《梁祝》天地裂,忍看荒冢双飞蝶。金代遗山先生云:“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而今,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生活富足,但人好像已成寡义之物,情到深处洪水泛滥,缘浅之时譬如朝露。名利场上,浮华耀目,当初的“阿堵物”也已为人们所尊崇,俨然成为衡量一切的标尺。特别在当下男女婚姻大事上,倘若婚配之时囊中羞涩,场面寒酸,“比翼鸟”恐成“孤独鸟”。在情感皆可物化的环境下,因爱相守白首相望,已渐成稀有现象。有些天真的人儿常说姻缘随缘,当人的婚姻观被金钱所左右,缘随谁去?

人活一世,想找到一位在灵魂上和谐共鸣的伴侣很难,而为此穷极一生去寻找,不随波逐流,不向世俗偏见妥协坚持自我更难。成功了,是为神仙眷侣;失败了,独自遗恨无限。宋代才女朱淑贞,就是这样一位断肠人。

朱淑贞(图片源自网络)

北宋徽宗时期,在今天的浙江杭州城南坐落着一座规模较大的私家园林,园林分为东西两园。在东西两园中,有很多美丽的景观,如桂堂、水阁、西楼、雪霁、依绿亭等。这座园林属于时任临安知府、一个名叫朱延龄的官员所有,官不大,挺有钱,比普通官吏日子好过多了。喜剧演员小沈龙在一档脱口秀节目里曾经说过“投胎是门技术活”,朱淑贞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物质条件颇为优越的官宦之家,向封建社会的女子们证明了这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朱延龄对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聘请当地名士,教授女儿琴棋书画,研读诗书。所以朱淑贞小小年纪,就已经精于诗词,工于书画,通晓音律。经过朱家这样一番用心的培养,再加上朱淑贞自身天赋不凡,少年时期的朱淑贞已是才华出众的漂亮小姐姐一枚。“独自凭栏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残书。”可以想像,在临水的长廊里,一位清丽的少女,手持一卷诗书,双目含情,秀眉微颦,独自凭栏而坐,微风习习,仿佛在沉思,在遐想......

随着年龄的增长,美丽的姑娘情窦渐开,有了自己心仪的恋人。朱淑贞的第一位恋人,古籍中并无记载,不知姓甚名谁,姑且称之为“男一号”吧。“男一号”与朱淑贞是如何相知相恋的已不可知,但从古人讲究门当户对的思想观念,以及朱淑贞自身择偶的眼光看,估计这位“男一号”的个人条件和家境不会差到哪里去,应当与朱淑贞差不多,或出身官宦之家,或是世家子弟,受过良好教育,三观相合,情义相投。翩翩公子爱上大家闺秀,从此以后双宿双飞,缔结美好姻缘,本是一个美好童话的开始,无奈天意弄人,美丽的童话还未上演,就已经开始演绎无言的结局。

在很多男人心中,功名事业才是第一位的,光宗耀祖高官厚禄封妻荫子,是无数读书人的追求。可惜,这位“男一号”也不能免俗,当有来自远方的功名利禄向他招手时,这位“男一号”便毅然决然地挥一挥衣袖,辞别还沉浸热恋中的朱淑贞,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远行了。从这位“男一号”表现来看,朱淑贞在他心中并没有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初恋”也有可能是“单恋”。

起初,在“男一号”刚刚离去的时候,朱淑贞还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渴望在几年后能再次重逢,从她所写的诗词中可以看出,朱淑贞对这段恋情投入了很深的感情,念念不忘,刻骨铭心。

谒金门·春半

[宋]朱淑贞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融融春日里,处于无尽思念中的朱淑贞,朱家园林中虽有莺莺燕燕,无限春光,但朱淑贞却依然愁肠百结,情路望断。

在每个人一生的情感生活中,往往最难忘记的还是初恋,就像那清晨的阳光下,摇曳在枝头的青果,挂着露珠,闪耀着青春的光芒,涩涩的,酸酸的,甜甜的。尝一口,记一生。人是奇怪的动物,第一次留下的美好感觉往往难以忘记,“初恋情结”就成了很多人一生都挥之不去的梦魇,朱淑贞也不幸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当时光过去了一年又一年,“男一号”依旧是杳无音信,特别是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一片痴情却抵不过无情岁月的侵袭,朱淑贞的少女心在无尽的等待中逐渐破碎。转眼间,妙龄少女已成长为久居深闺的大龄文艺女青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孤独的等待中逝去,“鸣窗夜听芭蕉雨,一叶中藏瓦斜愁”,在一场宿醉之后,不知不觉间离愁已成离恨。

江城子·赏春

[宋]朱淑贞

斜风细雨作春寒。

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

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

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对于世俗中的男人而言,女人多才多艺富有情趣,作为谈情说爱的对象可以点缀多姿多彩的生活,但在选择妻子时又换了一副嘴脸,相夫教子任劳任怨又成了很多男人看重的优点。估计这位“男一号”也是在综合考虑之后,放弃了这段在朱淑贞看来无法忘却的苦恋,在那时交通与通讯条件下,不回应便是对过往情感的一种切断,徒留朱淑贞借酒浇愁,发出令人心碎的哀叹:“天易见,见伊难。”

按照一些现代人的理解,“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纯粹是耍流氓”这一标准来判断,这位“男一号”以爱情的名义蹉跎了朱淑贞宝贵的人生芳华,确有“渣男”的嫌疑。

一场无疾而终的初恋之后,感情上受到创伤的朱淑贞又迎来了家人的诘难。封建时代的女人大多早婚,过了二十岁还没有出嫁就是老姑娘了。此时朱淑贞在婚姻选择上十分尴尬,像极了当今一些高学历的女青年,比自己差的看不上,自己看的上别人又敬而远之,辗转间已经二十出头了,踏入了“剩女”行列。官员父亲的面子,官太太母亲的势利,社会世俗的偏见,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朱淑贞不得不面对的生活和情感上的压力。是追求爱情与婚姻的完美统一?还是随波逐流服从世俗与命运的安排就此终老一生?可惜旧时代并没有赋予她决定自我命运的权力。一场秋风催过客,万般愁绪坠星河。谁信女儿为情痴,我命由天不由我。

“男一号”如黄鹤般一去不复返,使朱淑贞深受打击,心如死灰,在父母亲友等人的威逼与劝说之下,与一个庸俗的小吏草草结了婚,成功“脱单”,算是完成了世人眼中的一件大事。然而,这只是朱淑贞在感情生活上另一段噩梦的开始。

由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朱淑贞与丈夫毫无感情可言,但她对自己的未来生活并没有失去信心,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碌碌无为不思进取的丈夫,把他改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样。人们常说:一个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学校。朱淑贞诗词歌赋绘画音律,无一不精,皆有涉猎,绝对是一所足够优秀的好学校,寄希望于丈夫“鸿鸽羽仪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可笑的是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如同对牛弹琴,对丈夫没有收到任何效果。实事证明,投机钻营,搜括钱财,声色犬马才是丈夫的最爱,也是他最能施展“才华”的领域,诗词文章什么的,省省吧。糊不上墙的“烂泥”,再优秀的老师也不能使其脱胎换骨走向成功,名校培养出来的一样会有学渣。

如果丈夫仅仅是不求上进的俗人,二人的精神世界无法产生共鸣,或许朱淑贞尚可忍受,得过且过,和丈夫做一对“凑合夫妻”。但后来这位“男二号”竟然日日流连忘返于秦楼楚馆,左拥右抱沉迷女色,更为过分的是还时常将妓女带回家,丝毫不顾妻子的感受,甚至有时在酗酒之后对朱淑贞拳脚相加。这样一位吃喝嫖赌兼家暴的丈夫令朱淑贞伤心至极,于是她下决心离开丈夫,在一首《断肠迷》中坦露了自己的心迹。

断肠迷

[宋]朱淑贞

下楼来,金钱卜落;

问苍天,人在何方?

恨王孙,一直去了;

詈冤家,言去难留。

悔当初,吾错失口;

有上交,无下交;

皂白何须问?

分开不用刀;

从今莫把仇人靠;

千里相思一撇消。

从这首《断肠迷》中,我们既可领略朱淑贞不凡的才思,也可体会到她对家庭生活的失望之情和深深的哀伤。

当朱淑贞刚把自己离婚的想法表露出来,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不啻在父母及亲朋中间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立刻遭到了所有人的强烈反对。在封建社会,只有男人能休妻,哪有女人去休夫,一旦离婚,这个女人的一生只能在耻辱中度过,包括她的父母,都将被周围的人们所耻笑,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是朱淑贞的官员父亲和官太太母亲所绝对不能容忍的。四面楚歌的朱淑贞,以自己的方式,用一首《愁怀》向这个不公的社会做出了悲愤的反击。

愁怀

[宋]朱淑贞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在这首诗中,朱淑贞愤怒地向那些封建卫道士们反问道:鸥鹭和鸳鸯羽翼不同,如何能在一个池子里生活?最后甚至对高高在上的神也毫不客气地加以批评:春天的神若是不为花儿做主,还不如不要让其生长出那连理枝。

最终,对丈夫彻底死心的朱淑贞不顾父母亲人的阻拦,离家出走,并且主动写了休书,和“渣男二号”完成了婚姻关系上的切割,脱离家庭牢笼的束缚,重新飞向自由的天空。离婚后的朱淑贞,并没有因过往的伤痛而颓废,依然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对爱情充满希望。

一次,在美丽的西湖旁边,杭州当地的才子佳人们举办了一个诗会,在诗会上朱淑贞邂逅了一位书生。她写下,“但愿暂成认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从她的诗作中可以感受到,朱淑贞又一次陷入情网不能自拔。这位“男三号”的详细情况古籍中也无记载,以朱淑贞的品位推断,这个书生很大可能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和朱淑真对起诗来,你来我往,情意绵绵。两人一起游遍了杭州的大街小巷,你侬我侬酸酸甜甜的恋爱味道,浸染了一泓西湖水,弥漫了整个杭州城。

热恋中的女人是幸福的,感觉前半生的等待都是为了他;热恋中女人也是愚蠢的,伤疤还未痊愈就已经忘了疼。

朱淑贞天真地认为,终于遇到真爱了。

然而冰冷的事实告诉她,这个心目中的真爱是个毫无主见的懦夫。软弱最是无情,无情莫过书生。

当朱淑贞和“男三号”的关系进入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时,遭到男方家长的坚决反对,明确表态:迎娶朱淑贞,门都没有!原因很简单,所谓的名门世家,决不会把一个“弃妇”娶进家门,更何况朱淑贞又是一个众人眼里声名狼藉的“弃妇”。而曾经和她山盟海誓卿卿我我的“男三号”,却唯唯诺诺噤若寒蝉,让朱淑贞独自面对世间的凄风冷雨,黯然神伤。没过多久,这位书生就另娶佳人,洞房花烛去了。

经此一劫,朱淑贞的心死了。

转眼间,又是一年元宵节。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依旧是熙熙攘攘满城风烟,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和她并肩而行,良辰美景,不过虚设。当她独自一人在杭州城里逛花灯时触景生情,眼泪不知不觉间滑落。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年,她提笔写下了传世的《生查子·元夕》。

《生查子·元夕》

[宋]朱淑贞(另一说是欧阳修)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关于这首词的作者,存在很大的争议,学界主流大都认为是欧阳修的作品,我个人更倾向于朱淑贞。其一,一首好的文学作品,必有作者真挚的情感在里面,古人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我不太相信一个男人能够以女人的笔触写出如此细腻的情愫,就像当前文艺界中流行的“反串”表演一样,由男人去扮演女人,不管他的扮相如何的娇媚,也没有真正女人的内在魅力,作为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生出爱慕之心。其二,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古人的诗词作品,基本上是经过历朝历代统治者及封建礼法维护者的选裁编纂而成,像朱淑贞这种封建礼制下的“异端”,如果说其作品没有被删改,那才是咄咄怪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别人眼中的天堂,却成了朱淑贞情感上的炼狱,身心俱疲的她最后选择了逃离杭州,北上汴梁。这个大宋最繁华的地方,冠盖京华,疗伤圣地。

据一些资料上说,朱淑贞在汴梁期间,结识了另外一个才女魏夫人,二人共同的志趣爱好,使她们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青山绿水,诗酒优游,过上了一段无比潇洒的日子。

就在这一时期的生活中,她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男四号”,这也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段恋情。人生还有什么能比遇到一位灵魂和情感的伴侣更令人高兴的事呢?沉醉于爱情中朱淑贞如枯木逢春,重放生活的光彩,已经不再年轻的她如飞蛾扑火,热烈地表达着对这段情感的追求。

清平乐·夏日游湖

[宋]朱淑贞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词中对情感的表达,以古代人的眼光来看过于露骨和直白,特别是其中的一句“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更是备受封建卫道士们的鞭挞与斥责,甚至贬她为“泆女”。泆,放纵、放荡之意也。如此贬斥,近乎辱骂。

沉浸在爱河中的朱淑贞,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这份迟来的爱情,南下的金兵已然攻破大宋的都城,汴梁沦陷,徽、钦二帝成为阶下囚,百姓争相逃命,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她和爱人也在战乱中失散,甜美的爱情也戛然而止,命运再次给了朱淑贞沉重一击。

随着四处流散的人群,一路南下,失魂落魄的朱淑贞只身回到了钱塘老家,不久,即香消玉殒。更为悲哀的是她多年的诗作,被父母付之一炬,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散落在民间的词作,被后人收录成书,是为《断肠集》。

明末清初文学家张潮在《幽梦影》里说:“镜不幸而遇嫫母,砚不幸而遇俗子,剑不幸而遇庸将,皆无可奈何之事。”有生不逢时者,有时运不济者,有所遇非人者。生不逢时属无可奈何之痛;时运不济乃无可奈何之伤;而所遇非人则是无可奈何之恨。

无论男人或是女人,人生最大的无奈就是所遇非人,或许可以分离,但命运总是喜欢将这种无奈钉进生命的记忆里,一如那东逝的江水,不休不止,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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