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张惠

作者 I 李浩荣

题记：本文是学生的溢美之词，本人实不敢当。

张惠留学美国，研究海外红学，有一回拜访鸿儒夏志清，在哥伦比亚大学旁，宁静的住宅区中。门敲了一下，便打开了，迎出夏先生和蔼的笑容，并幽上一默：“哟，现在的女博士都这么年轻、这么美呀！”那鹅蛋的脸庞，顿即红透，连说：“哪里，哪里，都快成灭绝师太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夏志清高寿仙逝，追忆文章，纷纷刊出。虽同属浸大，我却未曾上过张老师的课，倒先读了她的悼文，刊登在《明报月刊》上。

毕业晚宴，初见张惠，老师穿着一袭雪白青竹旗袍，北地胭脂，直似红楼走出来的人物。

碰巧邻座，我问起老师，当年夏志清与唐德刚的红楼论争，孰对孰错。金玉缘，木石盟，老师说，历来各有拥戴，唐德刚旧派一众迷恋黛玉，夏志清洋派一代偏情宝钗，很多人认为“宝玉跟黛玉一起是没有幸福的。”荣宁二府，枝大叶大，人心蛊惑，黛玉多愁多病是非又多，实难持家，反观宝钗，面面俱圆，深明人情世故。宝钗想吃“油盐炒枸杞芽”，廿钱的小菜，吩咐下人去弄，却给了五百大元的私己钱，老师说，这可是原价的二十多倍，目的何在，有说是为收买人心了。

我毕业不久，张惠也离开了浸会大学，转投珠海学院。教学之余，老师还在香港推广红学，常常投稿月刊，写红楼，写戏曲，写童话，颇得总编辑赏识。我们师生还不时联络，犹记首次到珠海学院探望张老师，乘的士，绕过仁济医院那段曲曲折折的街道，再沿着荃湾西公园深蓝的海滨直入，驶到山边的屋邨之间，已见老师撑着雨伞，在学校门口等我了。

老师带我上茶楼，吃点心，聊红楼，我问张老师，为何丫环锦簇的大观园之中，王夫人偏偏讨厌晴雯，一心置她于死地。张老师呷一口茶，抿着嘴，嫣然一笑，反问我有否留心曹雪芹描写晴雯的文字，水蛇腰，削肩膀，衫垂带褪，钗松鬓散，特别是那双“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最教王夫人瞧不过去。

王夫人自己的婚姻不美满，丈夫贾政宠爱赵姨娘，在她看来，自己不喜欢的林黛玉偏偏是宝玉心念所爱，可是那林黛玉整天哭哭啼啼弄得贾宝玉神魂颠倒，无心正事；晴雯好比赵姨娘，也要哄取她的儿子。因此宝玉的婚事王夫人心意已决，要娶薛宝钗为媳妇，不但不能选林黛玉做儿媳免得宝玉叛逆无心仕途，和黛玉长相相似的婢女晴雯也是“狐狸精”留不得。

此番推论，老师说，乃心理之忖测，无学理之凭据，写成论文根基难免薄弱，我说，写成散文就有趣极了。

听老师说近来她喜欢研究在内陆港澳两边生活过的文人，如钱穆、唐涤生、汤显祖，那大概跟她的命途相似，先在北京，然后香港，接着美国，再回香港，那种漂泊的心理，老师一定深有同感，他们的作品，老师一定揣摩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