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分春馆词话

卷三

吾粤为词风气,远后江南。宋、元、明之词人占籍岭南者寥寥无几,作品亦非出色。清代以来,当推屈翁山为第一人(此说叶遐庵最为同意)。朱彊村题清朝名家词集,亦以翁山冠首,足见其对屈词之推重矣。《道援堂词》极沉郁凄婉,多感时伤事之作。其比兴要眇之旨,实与屈原为近。无论思想与艺术上之成就,均远过于清初阳羡、浙西诸人。惜其词集在清代曾被列为禁书,未得广为流传。《国朝词综》所录,亦屈词中二、三等作品,未能代表其成就,遂使一代仙才,沦没无闻,良可浩叹。近日得《骚屑词》全集,快读一过,喜何可言也。

屈翁山《梦江南》词云:“悲落叶,叶落落当春。岁岁叶飞还有叶,年年人去更无人。红带泪痕新。”寄意比兴,极哀感悲慨。“落当春”三字,如哀猿凄引,盖明亡于暮春,绍武政权亦覆灭于正月也。对句语更为沉痛,“更无人”,谓明已无后矣。古来填此调者,以屈作最为沉郁深厚,即李煜“多少恨”一词亦不能及也。又《紫萸香慢﹒送雁》词,可为屈词独特风格之代表作。明亡后,中原人物,络绎南逃,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本词当为此而发。

清初诸家,如李雯、吴伟业、宋征舆辈,所为皆“诗人之词”,以词为诗之余,模拟花间、草堂冶艳之调,故成就不高。王士禛词亦重神韵,但才力薄弱,以写七绝之惯技而为小令,虽时有可人之语,然终乏大家风度。其《浣溪沙》词云:“北郭青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上半阙一气呵成,以自然动荡之笔写扬州景物,颇具特色。四、五句不作对偶,则效唐五代格调。以炀帝喻福王,借伤隋事痛惜弘光失守扬州,感慨而含蓄,怨而不怒。

曹贞吉《珂雪词》好用重笔,雄奇磊落,气势甚劲,艺术风格略傍稼轩,然无刘改之辈奔肆叫嚣之习,雍容大雅,不作富艳纤弱之语。曹词往往吊古伤今,眷怀故国,然集中所附清初诸大老评语,则标榜过甚,读者宜慎之。其《留客住﹒鹧鸪》词云:“瘴云苦。遍五溪、沙明水碧,声声不断,只劝行人休去。行人今古如织,正复何事关卿,频寄语。空祠废驿,便征衫湿尽,马蹄难驻。 风更雨。一发中原,杳无望处。万里炎荒,遮莫摧残毛羽。记否越王春殿,宫女如花,只今惟剩汝?子规声续,想江深月黑,低头臣甫。”此词本集无人作评,即谭献《箧中词》亦只评云:“投荒念乱之感。”其实此词乃写桂王朱由榔西奔云南事。“五溪”一语,点明滇中。“空祠”三句,极力描述桂王突围时避雨山神庙事,为记实之语,感慨万千。过片后,补述对中原之忆念,收句点出全篇主题,盖贞吉亦以遗臣自命也。朱彊村题珂雪词云:“留客住,绝调鹧鸪篇,脱尽词流芗泽习,相高秋气对南山。骎度衍波前。”可见推许之至矣。龙榆生亦谓珂雪“魄力固在王士禛之上”,信焉。

《珂雪词》集中《浪淘沙﹒秋夜》词,竹垞《词综》录之。但下半阙作“孤枕梦难成,怕听声声。一天黄叶雁纵横。搔首自怜霜满鬓,又唤愁生。”语意远胜原作,想乃后来改定者。又《留客住﹒鹧鸪》为集中压卷之作。此本《指商务版《珂雪词》》所录阮亭、金粟、山来、其年诸公评语,于集中诸作,多所过誉。然于此阙,竟只字未及之,非不解言,实不敢言耳。

陈其年《湖海楼词》,人多谓其力学苏、辛,而学褚得薛,转似刘克庄。雄奇奔放,未免叫嚣,然笔力饱满,足以掩其弊也。驯至蒋士铨、郑變?辈,学之而徒得其皮毛,粗矿滑易,令人难以卒 读,其年固不受其咎也。其年词富民族思想,记述明、清间史实,亦一代词史也。其《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词云:“归去来兮,竟别公归,轻帆早张。看秋方欲雨,诗争人瘦;天其未老,身与名藏。禅榻吹箫,妓堂说剑,也算男儿意气扬。真愁绝,却心忧似月,鬓秃成霜。 新词填罢苍凉。更暂缓临岐入醉乡。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此去荆溪,旧名罨画,拟绕萧斋种白杨。从今后,莫逢人许我,宋艳班香。”此词感慨苍凉,气势奔放而又句奇重。四句一组,犹如骈文体格,其年为四六大家,故此调尤为擅场。两句七字句为全词吃紧处,“也算”句,大笔振起,“拟绕”句,用意深沉。下片第二句,转笔换意,尤为可法。

叙事词殊不多见,陈其年《贺新郎﹒纤夫词》:“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綷?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岐决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狼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叙写清兵征隶棹船夫役攻取江南情事,可谓刻画入神,直是诗中《石壕吏》,虽无一语及感慨,而感慨系之矣。

酬赠之作,每易流于称誉过当,或浮滑虚泛。陈其年《贺新郎﹒赠苏昆生》:“吴苑春如绣。笑野老,花颠酒恼,百无不有。沦落半生知己少,除却吹箫屠狗。算此外、谁欤吾友?忽听一声河满子,也非关泪湿青衫透,是鹃血,凝罗袖。     武昌万叠戈船吼。记当日、征帆一片,乱遮樊口。隐隐柁楼歌吹响,月下六军搔首。正乌鹊、南飞时候。今日华清风景换,剩凄凉、鹤发开元叟。我亦是,中年后。”写来慷慨苍凉,笔力重大,于诗逼似遗山。一结“我亦是,中年后”更极其拙朴而笔重千钧,千古沧桑之感、一时身世之恨,委婉而出,重拙大之境界兼而有之。

其年《沁园春﹒题徐渭文钟山梅花图>》词,为集中情辞俱佳之作。上阕有周(邦彦)、姜(夔)之情韵,下阕有苏、辛之气势。由盛及衰,前后鲜明对比,笔势饱满,故不觉其分作两截。“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副生绡泪写成”,则交代题意,若无此则成咏梅词矣。

一〇

清初词人,沿明季颓风,去骚雅之道益远。朱彝尊补偏救弊,欲挽颓澜,拈出白石、玉田为词之圭臬,一以大雅为归,创立浙西词派。然竹垞词每有肤浅空廓之病,败笔辄出,词中尤好用典,不见性情,流弊颇大。《静志居琴趣》风致稍佳,然深情不如纳兰;《江湖载酒集》疏宕有致,气势又不如其年;《茶烟阁体物集》摹形绘状,格调不高,匪独未窥碧山之樊篱,即南宋词社诸人亦未能到。朱氏标榜“崇尔雅,斥淫哇”,然其集中《沁园春》咏美人诸作,则又词旨冶荡,不堪寓目,乌足以言从容大雅也。朱、陈两家词中,则吾取其年焉。

一一

朱竹垞《高阳台》词云:“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此为集中佳作,不斤斤于南宋,情韵颇近少游、美成,词笔亦有次序。过片“重来”句甚佳,一“散”字化去上片之意,极有概括力。然通篇看来,亦欠浑成,如首两句则轻重不称,上句生动有致,而下句则平庸率易。

一二

竹垞《瑶花﹒午梦》词,为浙西派典型作品。用意学北宋,用笔学南宋。上半阙如“芳魂摇漾,渐听不分明莺语”、“逗红蕉叶底微凉,几点绿天疏雨”等句,皆极力锻炼,如象牙之球,如贝嵌之画,美则美矣,终有破碎琐屑之嫌。下半阙较完整。“愁春未醒,定化作、凤子寻香留住”二语,笔力颇重,意又深进一层。“相思人并”,换笔换意,然其气则一以贯之。末二语“亟丁宁、池上杨花,莫便枕边飞去”,而从侧面着笔,细致已极。然浙西派之徒子徒孙,无此笔力,又刻意雕琢,则真气全丧矣。

一三

竹垞《卖花声﹒雨花台》词,气体沉雄,声调嘹亮,当为集中不可多得之高作。吊古伤今,借以感悼南明弘光政权之覆亡,不着形迹,其痛在骨。上半阙云:“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极写战后城市荒凉的情状。盖清兵攻金陵,自八卦洲入城,江干一带兵?尤为惨烈也。“剩有渔竿”四字,中含有多少血泪。下半阙云:“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写雨花台之情景,围绕一“空”字着笔。收二语所感甚大。坛空,无人,唯燕子于斜阳来往而已,景象极其衰飒。真如谭献所云:“声可裂竹。”

一四

浙西派至樊榭始为健全,其词幽深隽拔,有时或过于竹垞。竹垞颇芜杂,爱用典实,《静志居》之作,又近纤艳,咏物一集多欠空灵。《忆云》多俊秀语、真挚语。第一、二卷有一己性情。第三卷转学玉田为多,但失于未能浑厚耳。卷四悉为拟唐五代之作,则无甚可取。

一五

浙西余子为词,立意不高,取径不远,内容枯窘,笔调浮滑,下字纤巧,柔媚无骨,支离破碎,何足名家。等而下之,则为假隐士之词、清客之词、打秋风之词矣。张惠言撰《词选》,首倡“尊体”,谓词当继承风骚传统,要得比兴之真义,道贤人君子之情,张氏遂为常州词派之开山祖。至周济出,始立下常州派门法规,其《宋四家词选》序提出“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返清真之浑化”之学词门径,又谓词分正变(婉约为正,豪放为变;兴为正,赋为变,等等),对后世影响颇大。其为法,先求空,以得其灵气往来;成格调后,则求“实”,以有寄托入,以无寄托出。又认为学词必由南宋,盖南宋有门径可寻,虽难实易,北宋无门径可寻,虽易实难。如此种种,皆填词家法门,有益后学匪浅。可惜家法既定,学者景从,溺而不返矣。

一六

阳羡派自陈其年后,至蒋士铨始得薪传。蒋氏精诗、词、曲及骈文,尤以曲之成就为大,陈廷焯评蒋词“粗率”,实有偏见,盖蒋氏为词,描写范围广,题材多,笔力雄劲而词语质朴,境真情深,如《水调歌头﹒舟次感成》词云:“偶为共命鸟,都是可怜虫。泪与秋河相似,点点寄天东。十载楼中新妇,九载天涯夫婿,首已似飞蓬。年光愁病里,心绪别离中。 咏春蚕,疑夏雁,注秋蛩。几见珠围翠绕,含笑坐东风。闻道十分消瘦,为我两番磨折,辛苦念梁鸿。谁知千里夜,各对一灯红。”以常语道伉俪之情,朴素而无脂粉气,感人至深,非浙派徒标举空灵者所能至也。

一七

康、乾之世,“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说,空疏枯廓,流弊日甚。厉鹗为浙派中坚,其词清逸灵秀,仍以白石之风骨,写幽峭之意境,法度精密,格调典雅,确是一时无两。然其生长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单调,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所谓水清无鱼。《八归﹒隐几山楼赋夕阳》词,为樊榭代表之作,妙用宕笔,疏远有致。上阕结云:“想故苑燕麦离离,满地弄金粉。”下阕有句云:“冷和帆落,惨连?起,更带孤烟斜引。”此等语若翁山、姜斋为之,当更苍凉沉厚。

一八

张惠言力尊词体,《词选》一书,力扫浙西陋习,有功词林甚巨。惜其《茗柯词》,佳作不多,未能以大量实践验证其理论,斯亦才能所限,无可如何也。其《丑奴儿慢》云:“柳绵吹尽,楼外旧愁如梦。又镇日门随雨闭,帘借烟笼。却怕凭栏,相思无字问残红。新阴绿处,几时轻逗,芳意千重? 玉勒俊游,从他幽独,不到山中。况满地、浮英浪蕊,还做春容。只有斜阳,年年识得换薰风。春余心事,凭将杜宇,深诉花工。”此为见榴花而作,其沉着处拟碧山,而参以玉田之秀致疏宕,乃常州派之上乘手法,骎骎直逼山谷《庆春朝》之高格。“门随”二语佳对,“借”字尤炼。“只有”二字,笔触宕开,意更深永。此实胜于久负盛名之《木兰花慢﹒杨花》等作。后来常州派好手,亦每多依此格调。如周济《渡江云﹒杨花》词,境界深远而用笔豪放,首句“春风真解事”,作翻案语,不落俗套。

一九

张惠言《茗柯词》存词仅四十六首,取舍可谓精矣。然其中除选本常选录者外,其余尚欠浑厚,功力亦浅,用韵尤劣拙,读来绝不和谐。虽然其尊体之说,诚足以补偏救弊,一扭游词、鄙词、淫词之坏习,但细观其师友徒侣之作,既无生气,更乏性灵,侈言寄托,而每无感而发,惟强作类乎比兴之语,似此又何尝异乎游词。

二〇

张惠言《相见欢》:“年年负却花期!过春时,只合安排愁绪送春归。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偏知。”放言遣辞清澈典雅,虽不明所指,而情味隽永,似寓无限感慨者,求之清代固属难得,即置于唐五代、北宋,亦是上乘之作。

二一

庄中白为常州派后期代表作家,与谭献并称。陈廷焯对庄氏评价极高,未免标榜过甚。庄词缺点有二:一曰假古董。徒具唐五代、北宋之面目,而失去个人之真性情;二曰破碎浮滑,因其力求似宋人,字摹句拟,不暇审度。其《蝶恋花》词四首,皆学冯延巳,纯用比兴体,如《白雨斋词话》所谓“托志帷房,眷怀身世”者,然语语着力,语语着实,无深婉不迫之意,其情则转伪矣。

二二

乾嘉年间,浙西派与常州派迭兴,角持一代词坛,独周之琦一人,能截断众流,巍然自立,斯亦难能可贵矣。惜为历来学者选家所忽视,百年以还,湮而未彰,良用惋叹。《心日斋词》,短调学北宋,长调则近张翥,用笔翻腾变化,不必如常州诸子高陈其义,而情韵自足动人。尤得南宋名家勾勒之法,由浅入深,于平顺中见险峭,表现独特之意境。晚清诸子提出“空际转身”之用笔法,周氏早已付诸实践,其长调亦“重、拙、大”兼而有之。如《三姝媚》词云:“交枝红在眼。荡帘波香深,镜澜痕浅。费尽春工,占胜游惟许,等闲莺燕。朱屟廊回,盈褪粉、蛛丝偷罥,小影竛竮,冷到梨云,便成秋苑。 容易题襟催散。又酒逐花迷,梦将天远。系马垂杨,但翠眉还识,旧时人面。暗数韶华,空笑我、樱桃三见。剩有盈盈蝴蝶,西窗弄晚。”取材虽平易,然笔力极重,全首铺排恰到好处,其炼语亦在草窗、梦窗之间。半塘、彊村之《三姝媚》词,亦沿用此法。首句“交枝红在眼”,极平常之词语,一经运用,便觉警策。二、三句好在一“荡”字,总领“帘”、“镜”之意。“费尽”三句,融汇南宋名家笔法,“小影”三句,作三折,笔直而意曲,虽从白石“怕梨花、落尽成秋苑”化出,然更为深峭。过片后转入人事,“容易”句平直,赖下二句补足,便觉有劲。“酒逐”二句,纯为梦窗句法,“系马”三句,装置甚好。结语亦含蓄有味。全词善用衬字,“荡”、“占”、“盈”、“又”、“但”等字皆妙,其余虚词如“惟许”、“便成”、“剩有”等,皆见笔力。

二三

周之琦实乾嘉词坛中之关键人物。其小令纯是北宋情调,《思佳客》词云:“帕上新题间旧题,苦无佳句比红儿。生怜桃萼初开日,那信杨花有定时。 人悄悄,昼迟迟,殷勤好梦托蛛丝。绣帏金鸭熏香坐,说与春寒总未知。”末二语绮艳而格调高,“总”字有力。谭献评曰:“唐人佳境,寄托遥深。”此实写恋情,无关寄托也。

二四

浙西、常州两派而外,独树一帜者为文廷式。其《云起轩词》以苏辛为风骨,而参以白石之幽峭,时复以同光体诗法为词,更见兀傲挺拔,如《鹧鸪天﹒即事》:“劫火何曾燎一尘,侧身人海又翻新。闲拈寸砚磨砻世,醉折繁花点勘春。 闻柝夜、警鸡晨,重重宿雾锁重闉?堆盘买得迎年菜,但喜红椒一味辛。”“磨砻”、“点勘”字法,“但喜红椒一味辛”之意度,均未前人所未有。胡先骕谓“其全词秾丽婉约,则又直入《花间》之室”,实不敢强同。

二五

清中叶以后,词家多谈姜、张而少及苏、辛,至文廷式出,以其俊逸、豪宕之笔,始为苏、辛一派吐气。文氏学苏、辛,不似阳羡诸公,无一毫叫嚣浮滑陋习,盖从骨格学苏、沉痛处学辛也。然其长调亦有取法白石者,时亦有周、秦之情调,论者或讥其驳杂不纯,庸非偏谬。

二六

《云起轩词钞》中有用洛浦(洛神典故)者,当乃为珍妃而作。检其《菩萨蛮》四首、《齐天乐﹒秋荷》、《好事近》“一片碧云西”均掩抑凄悱,颇似伤珍妃被废者。然词情隐晦,只能略会其意耳。清末词人,如彊村、大鹤凡用“瑶台”、“西园”、“倚帘人”、“垂帘”之词句,多用以比喻西太后者(余有杨铁夫手批彊村词,曾指出数事)。廷式《贺新郎》“别拟西洲曲”一阕,则确为珍妃而作,惜未及见王瀣批本《云起轩词》。叶遐庵于此词仅批为“何减东坡'乳燕飞华屋’”,未及指出意义所在。王半塘《三姝媚》“蘼芜春思远”一阕,不少人谓因怜珍妃被幽而作。

二七

文廷式《忆旧游﹒秋雁》词,写庚子事件,于比兴中有赋体,音乐亢亮,格韵颇高。词云:“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无限凭高意,便数声长笛,难写深情。望极云罗缥缈,孤影几回惊。见龙虎台荒,凤凰楼迥,还感飘零。 梳翎,自来去,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天远无消息,问谁裁尺帛,寄与青冥?遥想横汾箫鼓,兰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边马鸣。”一起融情入景,写八国联军入侵、国家残破。接叙个人苍凉感受。“天远”以下用汉武帝《秋风辞》典,抒发对光绪西逃之怀念。

二八

张景祁《新蘅词》功力深,意境新。昔人论词,每少道及之,抑亦词人之不幸也欤?张氏晚年薄宦台湾,值法军入侵,集中不少作品描述台湾风光及海洋景色,为前人所未有,而忧时感事,充满爱国主义精神,记述中法台湾之战者尤为杰出。其词境界空阔,笔调雄壮而无粗率之弊,受梅溪、白石影响颇深。史之屈曲纤丽、姜之气格高旷,能合为一手;至写海防边衅,则又慷慨悲凉,类乎南渡二张之作,如谭献所评“?吹频惊,苍凉词史,穷发一隅,增成故实”。清季四家之前,词人当以张氏最为杰出。

二九

张景祁词多写法人侵略之事。其《望海潮》词云:“插天翠壁,排山雪浪,雄关险扼东溟。沙屿布棋,飙轮测线,龙骧万斛难经。?鼓正连营。听回潮夜半,添助军声。尚有楼船,?帆影里矗危旌。 追思燕颔功名。问谁投健笔,更请长缨?警鹤唳空,狂鱼舞月,边愁暗入春城。玉帐坐谈兵。有僮花压酒,引剑风生。甚日炎洲洗甲,沧海浊波倾?”起三句气势极佳,形象生新。台湾海岸多峭壁,“插天”一语,形象逼肖。接写港口形势险要,气势极贯。“尚有”二句,笔触一转,写敌人楼船入侵,中有隐忧无限。下半阙叹息请守将之腐败无能。“玉帐”三句,讽刺入骨。张氏尚有《秋霁﹒基隆秋感》一词,用险拗之调,写抑塞不平之气,声情统一,晚清词史也。

三〇

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三人之词,方可算词人之词。项氏才华太露,情胜于学,故为词有时不免破碎,然佳处固非浙西、常州诸人所及,以其有性情故也。嘉、道年间,国家未乱,莲生长于富家,却“生幼有愁癖,故其情艳而苦”,如其《三犯渡江云》词云:“断潮流月去,柁楼碎语,侵晓挂帆初。一行沙上雁,又被西风,吹影落江湖。红墙渐远,拂征衣、自叹清癯。最凄凉,疏萍剩梗,漂泊意何如。 愁余。黄花旧径,修竹吾庐,是离魂来处。料此后、诗边酒冷,梦里灯孤。倚船莫近投书浦,况路长、容易无书。归便早,今年总负鲈鱼。”语淡而情苦,其疏宕、转折处颇似玉田,而秀远或过之。过片后词意不断,亦谨守玉田家法。收二句概括,余味无穷。一“总”字笔力尤重。小令《浣溪沙》云:“风蹴飞花上绣茵,柳丝无力绊残春,今年时节去年人。 蝉锦暗销双枕泪,雁弦愁锁一筝尘。不思前事亦伤神。”纯用白描,刻画形象,辞婉而情伤,亦极写其沉郁无奈之态矣。

三一

项莲生亦为一代名手,微嫌失之纤弱,气格萎靡。小令有情致,但多为聪慧语。长调少潜气内转,且未免率。青年人易喜之。学之,往往只得其欠佳处,而失却其佳处。项命短,其历史遭遇无可考,即交游亦不显著,无从知其词内容。余看其所描写之情怀,断非独因世为盐商,家道中落,失意科场,复遭火水二灾者。其词无涉及此等事,似另有一段凄婉动人之遭遇,惜无可考矣。项应为清代名家中之卓越者。惟谭献谓其兼有南宋四家之长,而无四家之短。又与饮水、水云鼎足并称为清代词人之词。如此过于,对之遂不能不苛求。

三二

鹿潭合豪放婉约为一手,以豪放派之气势,达婉约派之情致。故即艳语亦见笔力,无靡弱之弊。蕙风虽擅情致,但于雕琢中而见自然,故无轻薄语。

三三

晏几道后,以小令擅名者唯纳兰性德一人而已。小令本以抒情含蓄为妙,而纳兰有挚情,善用白描,不过求婉曲,而情致感人。其学南唐二主,学欧、晏,均得其神理,清新隽逸,不斤斤于字面摹拟也。其《采桑子》词云:“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末句真为惊创之语。《南歌子》词云:“暖护樱桃蕊,寒翻蛱蝶翎。东风吹绿渐冥冥,不信一生憔悴滞啼莺。 素影飘残月,香丝拂绮棂。百花迢递玉钗声,索向绿窗寻梦寄余生。”尤善心理刻画。先写“暖”、“寒”之于物的感受不同,写出春天之特征。“冥冥”,暗示春去无踪。过片后写梦醒情景,末句作尽语,然已非欧、晏之法矣。其余如《浣溪沙》词之“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逗雨疏花浓淡改,关心芳草浅深难”,《蝶恋花》词之“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菩萨蛮》词之“粉香看欲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临江仙》词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皆哀感顽艳,格高韵远,断非王时翔、过春山辈所能及矣。

三四

深情须以浅语出之,不然情为语掩。纳兰性德悼亡之作,无论长调小令,均真挚深婉,缠绵悱恻,而善用白描手法,以家常语道来,极情深语切,哀感顽艳之致。使矫情作伪者为之,势必苍白无力,或佻薄不文。

三五

纳兰以小令之法为长调,故其长调气格薄弱,即如其《台城路﹒塞外七夕》词,谭献评曰:“逼真北宋慢词。”其实距周、秦之作何止以道里计。近人每惜其“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臻于“沉着浑至”之境,其实纳兰长处,正以凄婉轻丽动人,何必定以“沉着“律之也。

三六

小令需天分、情致,长调需功力气势。《饮水词》纯以天分胜,但苟无其个人遭遇与家世、无一往之深情,则虽有天分,亦无非侧艳小慧之作而已。似此等词,乍读之颇觉轻倩纤婉,再三读之,终不耐人寻味。《饮水词》以其情至真且深,为他人所少有也。论者每谓《饮水词》中多悼亡之作,细读之,觉其哀感顽艳,凄惋怆痛,然实非皆为悼其亡妻者,盖其词不少相思阻隔、恋情怆伤,甚至经历风波曲折之意。如其名句:“人到情多情转薄,如今真个悔多情”、“无分暗香深处住,悔把兰襟亲结”、“密意不曾休,密愿难酬”、“等闲变作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还是薄情还是恨,仔细思量”……当不可能为妻室而发,极可能与相恋者分别阻隔,后此女子终于死去,不久又丧妻,至令读者误二为一。试观《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倘以此词参之,则个中人呼之欲出耳。

三七

蒋春霖词,疏宕婉秀,高健沉郁,恪守格律而又自然流畅,字面玉田、碧山,笔势则东坡、稼轩,格调则清真、白石。沉郁顿挫,谭献以“词中老杜”称之,虽似过誉,然其慢词慷慨悲愤,于艺术上自为有清一代之冠矣。其《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云:“泊秦淮雨霁,又灯火,送归船。正树拥云昏,星垂野阔,暝色浮天。芦边,夜潮骤起,晕波心、月影荡江圆。梦醒谁歌楚些,泠泠霜激哀弦。 婵娟,不语对愁眠,往事恨难捐。看莽莽南徐,苍苍北固,如此山川。钩连,更无铁锁,任排空樯橹自回旋。寂寞鱼龙睡稳,伤心付与秋烟。”笔势豪纵,而炼字用语则婉约深至,境界阔大,当为集中最高之作。豪放而不粗率,即其年亦未臻此境也。鹿谭善炼动字,如“拥”、“垂”、“浮”、“晕”、“荡”等字皆生动形象,“看”字直贯到“回旋”,气势甚劲,而“任”、“自”二字亦极见工力。清季四家(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力炼虚字,亦以此为式。

三八

鹿潭长调多用赋体。赋体笔力须健挺,积健为雄,始无拖沓之弊。其《甘州》词云:“又东风唤醒一分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剩雪,斜阳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沧海,险梦逐潮还。一样貂裘冷,不似长安。 多少悲?声里,认匆匆过客,草草辛盘。引吴钩不语,酒罢玉犀寒。总休问、杜鹃桥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云暗,任征鸿去,莫倚阑干。”此调宜用重笔,故鹿潭尤喜填之。“避地”二语,笔力极重。下半阙细写兵乱中生活,收笔挺健有味。《白雨斋词话》谓其“真得玉田神理”,其实感慨较玉田尤深也。

三九

蒋春霖《琵琶仙》词云:“天际归舟,悔轻与、故国梅花为约。归雁啼入箜篌,沙洲共漂泊。寒未减、东风又急;问谁管、沈腰愁削?一舸青琴,乘涛载雪,聊共斟酌。 更休怨、伤别伤春,怕垂老心情渐非昨。弹指十年幽恨,损萧娘眉萼。今夜冷、蓬窗倦倚;为月明、强起梳掠。怎奈银甲秋声,暗回清角!”哀感顽艳,变为凄厉。大凡为词,豪放则以气取,艳冶则以情胜,唯高健沉郁则关乎神理,将匪易学。此调谨守白石之律,用入声韵,宜表达凄咽之情。四句七字句,上三下四,非韵非对,最为难作。此以宋人诗法入词,故特峭健。

四〇

《台城路》词调平顺,颇难着笔,鹿潭善填此调,其易州寄高寄泉之作,以极重之笔,大开大合,表现苍凉悲慨之情调,真如谭献所评:“豪竹哀丝,一时并奏。”词云:“两年心上西窗雨,阑干背灯敲遍。雪拥惊沙,星寒大野,马足关河同贱。羁愁数点。问春去秋来,几多鸿雁?忘却华颠,昔时颜色梦中见。 青衫铅泪似洗,断?明月里,凉夜吹怨。古石欹台,悲风咽筑,酒罢哀歌难遣。飞华乱卷。对万树垂杨,故人青眼。雾隐孤城,夕阳山外远。”一、二句旋起旋落,深于用笔之法。“雪拥”三句,景大笔重。“马足”句尤为惊心动魄,非久困于行役者不能道,匪独姜、张无之,即稼轩亦无此深慨。“忘却”二句有情味,真挚。“忘却”、“昔时”、“梦中”,三语叠写,层层加厚。过片后极写怨情,吊古伤今,感怀身世,然稍觉后劲不继矣。此词字面似草窗晚年之作,格调则以白石、玉田,而气韵则类苏、辛,然苏、辛笔气流动,未须如此琢炼也。

四一

清代浙西诸家自命学玉田,徒得空疏破碎,盖单从修辞、用笔处学故也。鹿潭学玉田,则有所发展,参以稼轩之健,白石之峭,用笔重,故不浮,取景大,故见拙。玉田多淡语,毫不用力,得自然真趣,鹿潭作淡语而着力,似不经意而实经意,此乃清词与宋词区别之处也。如《满庭芳》词:“黄叶人家,芦花天气,到门秋水成湖。携尊船过,帆小入菰蒲。谁识天涯倦客,野桥外、寒雀惊呼。还惆怅,霜前瘦影,人似柳萧疏。 愁余。空自把、乡心寄雁,泛宅依凫。任相逢一笑,不是吾庐。漫托鱼波万顷,便秋风、难问莼鲈。空江上,沉沉戍鼓,落日大旗孤。”近人郁达夫极喜此词,文中曾提及之。全词多用淡语,似温婉不迫,而末数语以最重之笔力,将全章振起,则觉到淡语皆有味矣。

四二

鹿潭以善用重笔见胜,其小令乏轻灵婉秀之致,本只平平,然一用重笔,则又所谓“下语镇纸”者,如《卜算子》:“燕子不曾来,小院阴阴雨。一角栏干聚落华,此是春归处。 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作浮萍都是愁,莫向天涯去!”

四三

清词至清季四家,词境始大焉。盖此四家者,穷毕生之力,深究词学,其生长之时代及生活,亦多可喜可愕、可歌可泣者,故为词亦远过前代。王于碧山、郑于白石、朱于梦窗、况于梅溪(王参以东坡、稼轩而能宏健深远,郑参以柳永而幽深高隽,朱参以清真而浓厚沉着,况参以贺铸而情致婉秀),皆有所得,功力同为宋以后所不能到,甚有突过宋人之处者。

四四

江浙人论清季四家,或举王、郑、朱、文,或举王、郑、朱、况。凡学文者必轻况,爱况者必轻文。况蕙风推崇半塘“重、拙、大”之说,而己作则不尽符,惟以情致轻灵见长。盖其才适足为词而已。文道希能大、能重,亦能生、能新。昔人多称其学东坡,其实东坡而外,更近遗山也。 

四五

清季四家词,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伤憔悴,?触无端,皆有为而发。词至清末,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王鹏运词学碧山、东坡,郑文焯学白石、耆卿,朱祖谋学梦窗、清真,况周颐学梅溪、方回,俱能得其神髓,而又形成自己之面目。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此乃清四家远胜于浙西、常州诸子之处。

四六

王鹏运《念奴娇﹒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词云:“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接襟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销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墙边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此词写英法侵略军火烧圆明园后,明陵亦被侵扰之事。陈其年有此雄健而无此沉郁顿挫。境界沉远,意极沉痛,于东坡、稼轩之外自辟一路,直可陵铄千古,匪独一时无与抗手也。

四七

王鹏运《祝英台近﹒次韵道希感春》一词,写甲午之战失败后之感慨,表达哀怨怅望之情,然语句之凄厉则又类草窗。词云:“倦寻芳,慵对镜,人倚画栏暮。燕妒莺猜,相向甚情绪?落英依旧缤纷,轻阴难乞,枉多事、愁风愁雨。 小园路,试问能几销凝?流光又轻误,联袂留春,春去竟如许!可怜有限芳菲,无边风月,恁都付、等闲风絮。”可谓沉着秾厚。“燕妒”句,当写主和派之倾轧正人,“春去”,写事势之无法挽回。收数句,用意与陈亮《水龙吟》“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相近。

四八

王鹏运《三姝媚》词,写珍妃被幽囚时之情景。是时王氏与彊村正校勘梦窗词,故此词不免受梦窗影响,情思掩抑,若有无限难言之隐者。《满江红﹒朱仙镇》词则雄健、沉郁,吊古伤今,实为时事而发。其《减兰》词云:“婆娑醉舞,呵壁无灵天不语。独上荒台,秋色苍然自远来。 古人不见,满目荆榛文字贱。莫莫休休,日凿终为浑沌忧。”其所感亦大矣。

四九

朱彊村《声声慢》词,盖伤珍妃而作。词云:“鸣螀颓墄,吹蝶空枝,飘蓬人意相怜。一片离魂,斜阳摇梦成烟。香沟旧题红处,拚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凄奏,分付哀蝉。 终古巢鸾无分,正飞霜金井,抛断缠绵。起舞回风,才知恩怨无端。天阴洞庭波阔,夜沉沉、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问杜鹃。”上半阙用汉武《落叶哀蝉曲》典。先写西太后回京时故都残破、群臣零落之景状,“一片”句,扩大境界,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表现人之身世飘零,不由自主。斜阳之外,烟中落叶,故国归梦亦摇曳不定,如夕照荒烟,语甚沉痛。

“香沟”二句转笔,紧贴落叶,暗示珍妃被幽囚憔悴。“寒信”三句,再作转折,写帝国主义军队大举入侵,京城危急。过片后笔力尤重,另换一意,以梧桐叶落深井喻珍妃之死,与光绪帝之恩爱从此断绝。“起舞”二句,写西太后回京后予珍妃封号,以缓和人心。“恩怨无端”四字,见封建统治者之出尔反尔。“天阴”二句,写无穷遗恨。收笔处极轻,略为点缀,便有远味。

五〇

彊村词笔调屈曲,寄意深邃,而其“气”之流溢较梦窗为显。到粤后,其词气势笔调始开朗,不局限于宋人范围,笔触广阔,意态郁勃,如《宴清都》词云:“饯腊蛮村鼓。声声急、雁边低和鸣橹。琼箫市远,膏妒焰薄,好春何许?横溪数萼娇红,点缀入、迎年秀语。任向夕、雪意垂垂,韩山冷落眉妩。 银荷翠管西船,歌呼簺博,浑忘羁旅。涂笺燥墨,沾杯淡酒,自温眠绪。荒鸡定怜沉梦,是一夜、乡心几处。唤绪风、帆色新年,春程未误。”此词学梦窗,然笔气起伏,浩瀚流转,多用名词,典丽秾密,有脉络,有中心,骎骎乎直驾乎梦窗之上矣。

五一

彊村《摸鱼子﹒梅州送春》词,盖为荣禄之死而发。词云:“近黄昏、悄无风雨,蛮春安稳归了。匆匆染柳熏桃过,赢得锦笺凄调。休重恼,问百五韶光,酝造愁多少?新颦旧笑,有拆绣池台,迷林莺燕,装缀半残稿。 流波语,飘送红英最好,西园沉恨先扫。天涯别有凭栏意,除是杜鹃能道。归太早,何不待、倚帘人共东风老?消凝满抱。恁秉烛呼尊,绿城阴矣,谁与玉山倒?”荣禄为后党大头目,维新派之死对头,死后,在北京之彊村故旧纷纷写信梅州报喜,因感极而赋。此词结构甚好,况蕙风亦极赏之。前二句翻用欧阳修词意,写荣禄竟得寿终正寝,中含食肉寝皮之愤。“匆匆”二句,写荣禄一生,坏事做尽,终不免一死。“休重恼”,三句结合自己心情,回首政治波澜,感怆无限。“新颦旧笑”四字,写尽两排人的心境。池台,指荣禄之势位;莺燕,指荣禄之爪牙,如此“生荣死哀”,装点其丑恶一生,恰如春归后,残花剩鸟点缀诗人残稿。过片后写自己心情,水流花落亦是好事。“凭栏意”,写维新人士有回朝之心意;“归太早”三字,又一转折。转念一想,还需待西太后一死。“东风老”颇类稼轩“春且住”之意。收数语写出内心矛盾,过片后一步一步,层层深入,似断不连,可见此词人功力。

五二

《烛影摇红》为彊村所擅长,其《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上下阙七言长句,大气流行,用苍莽笔调,极有气象。此词除注意用笔行气外,又能注意章法波折,长句能扬,短句能抑,一吞一吐,得开阖纵横之意,可以取法。此词句句紧凑,无懈可击,颇似稼轩“行神如空,行气如虹”笔调。

五三

彊村《夜飞鹊》词,慷慨悲凉,奔放中有郁勃之气。起笔极重,写出阔大境界。“大旗落日,照千山、劫墨成灰”二句,惊心动魄,收处有无限感慨。匪独一时无两,自稼轩以还,未见有此雄深高健之作。

五四

“掩峰屏,喧石濑,沙外晚阳敛,出意疏香,还斗岁华艳。暄禽啼破清愁,东风不到,早无数、繁枝吹淡。 已凄感,和酒飘上征衣,莓鬟泪千点。老去难攀,黄昏瘴云黯。故山不是春,荒波哀角,却来凭、天涯阑槛。”此《祝英台近·钦州天涯亭梅》词为彊村最得意之作,好在收二句,写出丧乱中沉痛的心情,境大笔重,未易到也。

五五

彊村与蕙风适相反,其小令似不如长调。盖其早年之小令,虽用笔沉着秾厚,下字奇丽,千锤百炼,然失之伤气,亦乏情致。中年之小令学东坡,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跌宕有致。晚年则由深入真,深意浅传,语淡而情苦,每有动人之处。如《南乡子》词:“病枕不成眠,百计湛冥梦小安。际晓东窗鶗鴂唤,无端,一度残春一惘然。 歌底与尊前,岁岁花枝解放颠。一去不回成永忆,看看,唯有承平与少年。”以一意直贯全篇,气韵沉雄,耐人寻味。收三句是何等沉厚之语,洗净铅华,一空依傍矣。

五六

清季四家成就以彊村最为杰出。其词无闲淡之言,字面完整,法度严谨,笔势变化,善将内容形象地表现出来,虽微近于晦,然亦不难理解。其词每有寄托,如清末时多写庚子事件之痛,又语涉宫闱内幕,不能明写,故以曲折之手法表达之,却晦而不涩,颇受梦窗影响。内气潜转,名词虽密,亦能运用自如。辛亥以后,彊村对袁世凯称帝,对国内军阀动乱,哀鸿遍野,极为愤恨感慨。其晚年之作,遂渐趋疏朗,盖用东坡以疏其气,运密入疏,寓浓于淡故也。

五七

郑文焯喜谈声律,填词谨守四声,其为词从姜夔入,自柳永出,先学白石之幽峭,再融和耆卿之淡秀,风骨最佳,惜情致稍逊耳。其以宋诗之寄慨运于词中,尤善炼句,填险僻之调,以见其工力。少年时为词学北宋情调而不学北宋语句,为避字熟而力炼新语,以“承平少年”之名士姿态出现;中年经历丧乱,杂以南渡后白石之语,登山临水,发思古之幽情,伤今世之遭遇;晚年词笔则似南宋末年诸家,情调苍凉,然比碧山、草窗较为高旷。

五八

清季四家为词皆有寄慨,然王鹏运、朱孝臧专寄于一时一事,每词皆可追寻其本事始末,故较为质实,郑文焯则不专于一事,故其感慨则更为深沉,带有更多普遍性,概括力强。如《庆春宫·同羁夜集,秋晚叙意》及《迷神引·看月开帘惊飞雨》两词,慷慨悲凉,未尝专指也。

五九

作险调、拗句、险韵,须出语平顺。作熟调、律句、宽韵,须出语曲折。此为填词大法。蕙风善作险调,能自然妥顺。其方法为:快作慢改。认真处理轻重、疾徐、低昂、起伏之关系。短句须重而疾,长句须轻而徐,由浅而深,由直而曲,由小而大,逐层推进,庶免佶屈聱牙之弊。如《醉翁操》词:“凄然。春妍。含暄。渺风烟。堪怜。南鸿为谁愁惊寒?雪明霜暗何天?凭画栏,有恨付无言。隔软红、几家管弦? 艳阳错认,生怕啼鹃。玉钟翠袖,回首承平少年。花有香而歌前,柳有阴而吟边。何因青鬓斑?多情无韶颜。阻梦万千山。乱云残照春还。”

六〇

况蕙风词为清季四家中最有情致者。四家一般以长调见胜,笔、篇、字、句皆刻意求工,然章法过密,每影响情调。蕙风长调稍逊于三家,然小令则远非三家可及。蕙风小令,对一事一物皆有深情,故《蕙风词话》卷一先论“词心”,酝酿意境,培养创作感情。词心真挚,意境深沉,则为词亦无纤弱萎靡之病。古人为小令,亦重情致,每疏于笔法气势;蕙风小令,则精力弥满,亦达重、拙、大之高境。温厚和婉,于自然中能见沉着,然余三家则唯于刻中见沉着,故逊于蕙风也。

六一

蕙风小令,北宋情调多,尤得力于贺铸(自浙派、常州派出后,词人少学北宋矣),故清丽、婀娜,有势而不纤弱。其《浣溪沙》词云:“惜起残红泪满衣,他生莫作有情痴。人天无地着相思。 花若再开非故树,云能暂驻亦哀丝。不成消遣只成悲。”又“一晌温存爱落晖,伤春心眼与愁宜,画阑凭损缕金衣。 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亦昔游非。那能时节更芳菲。”皆委婉缠绵而有笔力者。

六二

蕙风《苏武慢·寒夜闻角》词,或谓为己亥(1899)秋作,疑误。此词当作于辛丑(1901)深秋,时慈禧太后“回銮”北京,故词语苍凉沉郁。“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叶遐庵谓乃作者最得意之笔,朱彊村则以为失之露,有意刻画。然刻画亦不妨其为佳句也。

六三

蕙风长调空灵,然不乏沉着之气。色泽不如彊村浓厚,又不似大鹤枯槁,气韵流动,其笔势一以贯之,不事雕琢,亦自有佳处。如《曲玉管》词:“两浆春柔,重闉夕远,尊前几日惊鸿影。不道琼箫吹彻,凄感平生。忍伶俜。杳杳蘅皋,茫茫桑海,碧城往事愁重省。问讯寒山,可有无限伤情,作钟声? 换尽垂杨,只萦损、天涯丝鬓。那知倦后相如,春来苦恨青青。楚腰擎。抵而今消黯,检点青衫红泪,夕阳衰草,满目江山,不见倾城。”全词既温婉,复沉着,末三句大笔振起,无怪其自赏也。

六四

蕙风长调自梅溪入,亦近浙西之樊榭,偏重才情,少作颇有纤巧之弊(《第一生修梅花馆词》中此类作品尚未删去)。后交半塘,作风大变,盖接受其“重、拙、大”之说也。然老去才情未减,《蕙风词》中如《满路花·彊村有听歌之约词以坚之》、《金人捧露盘·芙蓉》、《八声甘州·<葬花>一剧属梅郎擅长之作》、《西子妆》“蛾蕊颦深”等皆风致嫣然。

六五

况周颐小令情致缠绵而又能用重笔,情事皆藏于词中,好用新词藻,警警而不觉生硬,亦无浮泛油滑之语。其词景多凭想象,因事布景,《临江仙》词听歌八首,可称其代表作。小令而能巧用虚词,以虚间密,细味之,可悟填词之法。如“嘶骢只在铜街”、“一桁湘帘尘不到,除非燕子归来”、“相逢切莫误横波”、“可有青衫供换泪”、“断魂芳草外,何止忆王孙”等句中,“只在”、“除非”、“切莫”、“可有”、“何止”皆极细致准确。惜篇章过长,七、八两阙意尽笔枯,未收通体精粹之功耳。

六六

王国维《人间词话》标举境界,而其所为词却未见“境界”,盖其境界非出于自然故也。其论词,力主“不隔”,而其所为词却刻画求工,虽力图摹拟唐五代、北宋,总觉费力,令人难以捉摸。其《蝶恋花》词云:“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问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少。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总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比庄棫笔力较为挺健,感情亦较真挚。然用力过重,终欠自然。

六七

吾粤词学兴盛较晚(宋代诸词人中,粤籍仅占六人),粤东三家词风格如一,多破碎浮滑之作,本已不足称。吴兰修学浙派趋于末流,每多绮靡纤弱之处,且其意境有如闺阁女子,风格不高。兰甫雅正而略欠空灵。述叔当为大家,开岭南风气,自海绡出,粤词始得正声。若以文廷式上代侨居穗垣而列入粤东,则属于另一体例矣。

六八

述叔《风入松·重九》一阕,朱古微最赏之。古微评《海绡词》云:“卷二多朴遬之作,在文家为南丰,在诗家为渊明。”

六九

述叔《风入松·重九》词,深为叶遐庵所赏,谓其“沉厚转为高浑,此境最不易到”。其实述叔此作,亦从梦窗化出,但能去貌取神,一洗秾丽字面,而以气势、筋力见胜。词云:“人生重九且为欢,除酒欲何言?佳辰惯是闲居觉,悠悠想、今古无端。几处登临多事,吾庐俯仰常宽。 菊花全不厌衰颜,一岁一回看。白头亲友垂垂尽,尊前问、心素应难。败壁秋蛩休诉,雁声无限江山。”前人咏重九,必写登高临远,而述叔却写重九不出,真所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方之表”,读之使人忘其浅近,自生远志。此词尤善用虚字表神,如“且”、“欲何”、“惯是”、“全不”等,皆极跌宕之致。

七〇

彊村、遐庵俱赏述叔《风入松·重九》词,其实“甲戌寒食”之作似较“重九”更胜。字面去梦窗愈远,而神理愈深,即所谓“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者,语淡而情苦,真合重、拙、大为一手。词云:“人生离合似萍蓬,时节苦匆匆。年年寒食空相忆,今年见、蜡烛光融。往事山河梦里,高谈风雨声中。 承平冉冉逐孤鸿,天阔更无踪。相携便作佳期看,亲知面、也算遭逢。几点飞花门巷,依然故国东风。”

七一

述叔《玉楼春》词云:“新愁又逐流年转,今岁愁深前岁浅。良辰乐事苦相寻,每到会时肠暗断。 山河雁去空怀远,花树莺飞仍念乱。黄昏晴雨总关人,恼恨东风无计遣。”作于海绡楼被日寇焚毁之后,内意沉郁深厚,合北宋初及南宋末为一手,用笔、骨格似欧、晏,感情悲愤则似碧山、玉田。述叔卒后,诗人熊润桐挽联云:“重吟沧海遗音,泪湿鲛绡,当时已分填词老;忍问故楼断壁,风传燕语,有谁珍惜覆巢悲。”即用此词意。

七二

陈述叔《海绡说词》本有概论部分,彊村《沧海遗音集》未收。其内容主要有十方面:一曰“本诗”。此乃常州派词论,谓词继承《诗经》、《楚辞》而代兴,以美人香草道达幽眇之情。二曰“源流正变”。以温、韦、二晏、六一、周、吴为正统,以苏、辛为变。又抑白石而尊梦窗。三曰“师周、吴”。本周止庵四家之说,然更谓应进周、吴为师,退辛、王为友。四曰“以'留’求梦窗”。“留”者,停顿也,留有余地也。每个意境、每个笔法皆须如此。五曰“贵守律”,严格依照平仄四声。六曰“贵拙”。“拙”者,含蓄也。七曰“贵养”。“养”谓德养、学养。八曰“内美”,不唯求字面美,尤须求内在美。九曰“由吴以希周”,自吴文英以进周邦彦。十曰“襟度”。指作者之胸襟见解。

七三

述叔晚年之作,其卷三各词,多有转近玉田者,不过法度仍为梦窗。其《琐窗寒·重九》一阕,已渗进白石、玉田风骨,故其致熊润桐自称“中有极自赏”语。大抵作家暮年多运密入疏,寓浓于淡,即学古之篇,亦去貌取神。

七四

六禾翁以填词遣日,最爱用僻调、僻字,只以堆砌积襞成词。曾用功于白石、梅溪、梦窗、草窗,而于史、周较近。惟只从字面上学,故下笔艰而气靡,用语险而境窄。六禾词未刊时流传不多(其中有不少词,乃先作了词然后加上题目。《玉蕊楼词钞》中,此类甚多),《秫音集》其中有些作品,并非述叔与之唱和,乃其见述叔之作而自和,或将述叔之作于题目上添入与其唱和字样。不过,述叔初学为词,实受六禾之影响,此点述叔亦不甚讳。

七五

《六丑》本为长调,字句极参差,所叶韵又为入声,音节崛促,苟非以气行之,则贯串颇难。海绡此词(指“正朱华照海”一阕)在集中亦非绝佳之作。不过,龙榆生爱咏木棉,自作多阙均不佳,故其《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选海绡此阙耳。实则《海绡词》卷一所哉“正啼红满径”一阕,较此更佳。其离合顺逆,腾翻转折处,确得梦窗神妙。咏木棉词,以往佳者亦不多,余意以朱彊村之《齐天乐》为最佳。笔重境大而寓意深刻。其歇拍“老尽春丛,可怜朱凤故巢在”已极沉郁;下半阙“茧蝶移家,蓉砂变景,谁睇孤根岭外?交柯未改。好留驻年年,祝融幢盖。梦结扶桑,日华擎翠海。”不惟用笔力破余地,其境界之空阔宏大,实不易得。非体质内充,曷克臻此?似又高出海绡一层矣。

七六

海绡词确难理解,其词句倘以语体翻译之,几至不成文理。往往余亦不能解悟其语意,制题每多揉捏做作。即其尺牍亦自谓学晋人小柬,令人诵之,茫茫不知所指。词制题宜简,白石是序而非题。

七七

余谓述叔词近温飞卿,此说甚新,但亦有据。《海绡说词》稿评辛弃疾词一段有云:“清真、稼轩、梦窗,各有神采;清真出于韦端己,梦窗出于温飞卿,稼轩出于南唐李主,……”述叔专攻梦窗,又倡內美之说,曾云:“若不观其倩盼之质,而徒眩其珠翠,则飞卿且讥,何止梦窗!”以此推之,则海绡词之远祖温飞卿亦言之成理。

七八

玉甫先生在都刊其所著《遐翁词赘稿》既成,以三十部见寄,嘱为代赠粤中后起同好。壬寅人日,沚斋词弟过余分春馆,为检书棚,尚余一册,即以持赠。玉甫为吾粤晚近词家巨子,博雅嗜古,为词精且多,少作缠绵悱恻,迫近方回;晚年则一洗绮罗芗泽之态,雄姿壮采,合贺、周、苏、辛为一手矣。

七九

徐乃昌刻闺秀百家词,录清人最多,有集传世者几近百人,大多为千篇一律之闺情词,纤巧无格,读之令人厌倦。然其中尚有佼佼者,吾取其三焉:曰徐灿,曰吴藻,曰西林太清春,皆足为易安之继。徐灿为明进士陈之遴妻,陈降清后官至宏文院大学士,灿深感痛心,所为词每寓兴亡之感。其小令常参欧、晏,能用重笔,以北宋字句结合南宋气骨,故格调颇高。其《踏莎行》词云:“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山河,月痕休到深深处。”以比兴手法寓故国之思,可谓“重、拙、大”三者俱备。“芳草”三句,痛惜南明小朝廷的覆灭。“晶帘”二句,极宛曲深微之致,“金衣”云云,其为之遴投靠新朝而发耶?换头后境界更大,笔力更重,一结更有不尽之意。吴藻遭逢不偶,晚岁寡居,然其词多清新流丽之语,如《如梦令》云:“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写春日闺情,纯是闺中女子口吻。西林春为满族女词人,其词刚健奇丽,无闺秀词常见之荏弱格调。《蕙风词话续编》云:“评闺秀词无庸以骨干为言,大都嚼蕊吹香,搓酥滴粉云尔。”斯语当不为顾春而发也。

八〇

顾太清词,于满族妇女中当为第一无疑,即置于其他闺阁词中,亦为第一流,蕙风甚赏之。惟遍观其全集(有西泠印社木刻排字本凡两册,缺卷二。龙榆生将第二卷载于《词学季刊》第一卷第二号),终觉乏味。可胜人者,闺阁气尚少,不比其他女词人之纤薄靡弱,且笔势较生硬挺健耳。

八一

千古以来,女词人咏兴亡之感者,当推李清照与徐灿。碧城女士虽皈依我佛,然家国之思未尝去怀。其《汨罗怨·过旧都作》云:“翠拱屏障,红逦宫墙,犹见旧时天府。伤心麦秀,过眼沧桑,消得客车延伫。认斜阳、门巷乌衣,匆匆几番来去?输与寒鸦,占去垂杨终古。 闲话南朝往事,谁踵清游,采香残步?汉宫传蜡,秦镜荧星,一例秾华无据?但江城、零乱歌弦,哀入黄陵风雨。还怕说、花落新亭,鹧鸪啼苦。”“认斜阳、门巷乌衣,匆匆几番来去?输与寒鸦,占取垂杨终古”、“汉宫传蜡、秦镜荧星,一例秾华无据”,黍离麦秀之痛,固不减李、徐也。

八二

黄遵宪出使欧美东瀛之便,描绘海外风光,缕述异国事物,其诗开拓前人未有之境界,雄奇瑰丽,美不胜收,使人耳目为之一新。予谓词人当推吕碧城女士,其《玲珑玉·阿尔伯士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飞越高山,其疾如风,雅戏也》云:“谁斗寒姿?正青素、乍试轻盈。飞云溜屟,溯风回舞流霙。羞拟凌波步弱,任长空奔电,恣汝纵横。峥嵘,诧遥峰时自送迎。 望极山河幂缟,警梅魂初返,鹤梦频惊。悄碾银沙,只飞琼、惯履坚冰。休愁人间途险,有仙掌为调玉髓,迤逦填平。怅归晚,又谯楼、红灿冻檠。”亦新奇可喜。惜未得其《晓珠》全集一读为憾。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分春馆词话卷四】
[原创]《人间词话》评议(四)
最高水平词话:不是《人间词话》而是它?(五)
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
金粟词话 [清] 彭孙撰
《金粟词话》雾露隐芙蓉,明灯照空局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