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清明时节忆岳母 | 侯方

驱车沿邳睢公路南下，至路边“小萝卜头”烈士纪念馆指示牌左拐，东行约一公里，再右拐，便至岠山脚下。沿山坡横卧的石子小路蜿蜒东上，行至一废弃的采石宕口。在这北坡的半山腰间，长眠着我可亲可敬的岳母。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今日下午两点左右，我和偶凡两位高家的“贵客”开车载着高家四姐妹和友丽姐，又一次前往岠山祭奠已逝的亲人。此时，山坡上桃花灿烂，草儿吐绿，树木展叶，一派春和景明。思亲之情，也如同这欣欣向荣的草木，在每个人心中生长。

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探望老岳母了，只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天不作美，不大不小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们冒着雨，打着伞，在墓前摆上水果、点心，点燃火纸、元宝等祭品。烟雾沉沉，思绪沉沉，泪水掺着雨水，纷纷洒落在墓前。秋雨绵绵，老天爷似乎懂得祭奠者的心思，跟我们一起垂泪。透过眼前茫茫的雨幕，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岳母那和善可亲的面容……

时光荏苒，转眼间，老岳母离开我们已近两年。老岳母的忌日是2018年5月14日，母亲节刚过。临去世的那天上午，瘦骨嶙峋的老岳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高维宏大叔看她快不行了，就跟她说:“嫂子，给你穿上新衣服，行吧？昨天母亲节，孩子给买的。”“不穿，还早着……”老岳母的声音极低，这是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维宏大叔只好把手中的送老衣放下。我看到这一幕心里酸酸的。我听懂了老岳母话里潜在的意思——现在还用不着给我穿，我走，可能还得一段时间呢！从老岳母的话里，我读出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死的乐观态度与无奈心情，也读出了一个即将远行的家人对亲人的不舍，对生的眷恋……下午，精神状态变得较差，已三天滴水未进。时间慢慢地挨到了晚上，老岳母真的要走了，呼吸急促又微弱，喉咙里被痰堵着。高艳舞——老人家最小的女儿忙着给吸痰……老岳母进入了昏迷状态，家人围在她身旁，眼里噙着泪水。高艳舞贴在她脸上，不住地叫唤:“娘，娘……”维宏大叔见状，示意将衣服拿来。我赶紧帮维宏大叔把衣服给老岳母穿上。女儿亲切的呼唤，依然没有留住亲人匆匆告别的脚步……

“死如秋叶之静美。”老岳母就这样安静、淡然地离开了她的儿女们，不曾留下半句遗言。老岳母走了，让儿女们感到安慰的是患病近半年来，一直未受到疼痛的折磨，只是对每天吃药、喝药犯愁，尤其是后期汤药一喝到嘴就呛得难受，难以下咽，有时不得不吐出来。随着病情的加重，吃饭也越来越少，最后竟连稀饭或菜汤都不想喝，常常呆呆地坐在桌边，看着我们吃。

老岳母患癌的身体所以不觉得疼，这跟吃一种含硒的药物有关，这种药是大姐高源从哪儿弄来的秘方。后来，我内弟高明又开车在大姐的陪同下，带着岳母前往山东泰安某地的一家私人医院治疗了几天并带回了一些药物和一台医疗器械。据说这些药物和器械能延缓病情发展，减少病人后期痛苦。唉，不管是否可信，用了也许会好一些——再说，一些患者的家人也都说有效果。反正正规医院的医生说没什么好办法治，化疗也没用；这样的年纪也不需要手术。你別说，老岳母后来还真的没受到疼痛的折磨。

老岳母在医院检查出身体患病之后，家人对她和岳父都隐瞒了病情。居家治疗期间，老岳母一天比一天消瘦，瘦得让家人心疼而又可怕；生活的质量也在一天天下降，每天药物相伴，只要喝水或喝药就咳嗽不止，但她一直默默忍受着——直到离去她也只字未提死的事。我想，老岳母是个精明的人，尽管年事已高并随着病情的加重神情变得有所木然，但看到自己不能吃饭且日渐消瘦的身体，她不可能感觉不到死亡的降临；她心里应该是有数的，只是在装糊涂——这糊涂一直装到了咽气，装到了离开自己的亲人。这说明老岳母是乐观的、坚强的——阎王叫谁走谁就走，害怕又有什么用呢？同时，老岳母至死不提死的事，也是为了不给儿女们增加心理负担，让儿女们心里难过、伤心。可见，老岳母对儿女们爱之真切、爱之深沉。这仁慈、博大的母爱啊！世间还有什么比母爱更弥足珍贵的呢！

老岳母患病期间，照顾她的重任都由大姐一人承揽。每日的买菜做饭，每日的浆浆洗洗，每日定时定量地喂药……她完全尽到了女儿的责任，尽到了老大的责任——弟弟、弟媳远在南京，三个妹妹也都脱不开身，只能星期天抽空来看下，帮点儿忙。大姐理解弟妹的难处，所以也毫无怨言。能够陪伴母亲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对大姐来说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不会留下什么遗憾。

从老岳母2017年底查出患病以来，或者再往前追溯到四年前老岳母因患心梗放心脏支架以来，老岳父对岳母的关注与管理就愈加细心、严格起来——不许多活动而要多卧床休息，家务活一下也不要干。至于老岳母每日吃药，他也格外仔细，多加过问。老岳母患病后期，有一次就因为吃药的事，老岳父跟大姐产生了误会和分歧，弄得父女俩连岳母都不愉快。因为这事，我和妻子、大姐商量，决定把老岳母带到徐州在我家过几天，调节下心情；同时，也让大姐休息一下。途中，我们在高速公路的一个服务区歇息。老岳母从厕所出来，竟然无力站稳，无法走动。当我背起她时，我感到她的身体是那样的轻，我心里格外难受，想哭。

老岳母在我家仅过了两天，便要回去——这是她一辈子在我家度过的时日。妻子给她蒸的鸡蛋她吃不下，做的汤有时也喝不下一小碗。一天，她去卫生间，无意中从镜子中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容，惊讶地说了句:“我都瘦得没人样了！”妻子听后，忙安慰道:“俺娘，等你能吃饭了，脸上就长肉了。”

老岳母离开我家回到自己家后，大姐又开始像以前那样忙碌起来，操心起来，直至岳母去世。后来，从“五七”开始，每当上坟时，儿女们、女婿们，还有友丽姐，都一块儿“兴师动众”地前往岠山，祭奠老岳母她老人家。每个人缺席的次数都很少。烧纸、叩头，思念与爱戴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友丽姐，脚曾因车祸留下残疾，仍坚持拄拐上山，这让我们非常感动。其实，说感动也有点外气，友丽姐虽姓许，但跟高家的感情非同一般，如同高家的亲闺女一样，多少年来的感情不用多说。老岳母患病期间，友丽姐时刻关注老人的病情，经常拖着极不方便的左脚过来陪她说说往事，拉拉家常——她是一位给老岳母带来温暖的“外姓家人”。

“想见音容空有影，欲闻教诲杳无声。”每当我跟家人肃立于老岳母的陵墓前，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老人家勤劳善良的品质又在我的记忆中复活——

老岳母是一位勤劳的农村妇女，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野里辛勤地劳作，洒下了多少汗水、多少心血。听妻子说，岳母在娘家时，十四五岁就上河工扒大河，干起了男劳力该干的活。嫁到高家后，依然风里雨里、田里家里、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岳父作为一名企业领导只知道尽心尽力拼命干工作，很少管家里的事；子女五个有的在外工作，有的在外求学。因此，生活的担子全落在了岳母一个人柔弱的肩上。

老岳母不仅勤劳，也很“好学”。这方面我想说两件事——一是老岳母在近50岁时竟然学会了骑自行车，这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都是很少见的。我想，老岳母学会骑自行车时一定会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和激动。会骑自行车，老岳母行动方便多了，她曾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集镇上买东西。这说明一个人想学一样本领，什么时候起步都不算晚。二是老岳母喜欢看“世界名著”——《圣经》。老岳母是虔诚的基督徒，生前喜欢去教堂聚会做礼拜，听牧师讲道。也不知怎的，没上过学的老岳母竟会读圣经，有时口中念念有词，有时也哼着歌儿，唱着赞美诗。我知道，这是老岳母的精神生活。

人啊，不能只是生活在物质世界，也应该有自己的思想追求；不然，精神就会走向无聊与空虚。

做礼拜，好事儿，教人积德行善。老岳母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作为朱家的一个长女，老岳母时刻忘不了娘家人，常常接济自己的弟妹，尤其是两个弟弟。以前物质匮乏，农村人生活更是不容易。老岳母能够体贴亲人的难处，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解决一些问题，体现出了应有的担当和仁爱。病重期间，一位喜欢自称为岳父干儿子的魏民也来探望老岳母。魏民站在床头，摸了摸老岳母露在外面的脚，说:“哟，脚有点凉。”赶忙给拉了一下被子，把脚盖好。安葬的那天下午，魏民也去了墓地，跟我们一样叩头祭奠。魏民在石桥上学的时候，跟内弟高明相处得特別好，老岳母知道他家境贫寒，也曾给予他不少关心和帮助。魏民进县城工作之后，逢年过节也常来看看两位老人家。“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老岳母生前付出的爱心嬴得了晚辈们的敬重与爱戴。

老岳母宽厚仁慈，待人有一颗柔软之心。说是岳母，我感到她就是我的母亲，给予了我慈母一般的关怀。1992年，岳父、岳母来县城生活，跟大姐住在一起。两年之后，老岳母推着三轮车在万兴市场南门卖菜煎饼，我去吃的时候，总会给我放上两个鸡蛋，这让我心里很温暖，而她自己吃的时候却一个也舍不得放。那几年卖菜煎饼，老岳母买菜、洗菜、切菜、烙煎饼，起早贪黑、夜以继日、不辞辛苦，有时为了多挣点钱竟熬到夜里十点多才回家。

老岳母不仅对家人、亲戚疼爱有加、关爱有加，就是对陌生人也常常去施舍自己的爱心。卖菜饼时，她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疯子没什么吃，就动了恻隐之心，做了一个煎饼送到他手中。接下来几天，这疯子竟毫不客气地“坚持”光临岳母的摊位，用一双乞求的目光看着岳母。于是，岳母就每天无偿供应他一份煎饼。尽管岳母知道挣钱辛苦，但她依然不能忘记用自己的爱心去温暖他人。给予，是快乐的——对于老岳母来说。

生活中，老岳母常常发表自己对做人处事的看法，教育儿女们如何做人。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老岳母生前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你大去世早，你娘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要好好孝顺她。”这话说得我心里沉甸甸、暖融融的。善解人意、善施教化的老岳母啊！

老岳母一生节俭，这是那一代老人共有的习惯。老岳母生前曾喜欢捡拾一些废弃纸箱、塑料瓶等可回收的物品，收集起来卖给收破烂的，换取一些零花钱。其实，家里并不需要这点钱，儿女们都不让她干这事儿，但她依然“我行我素”。对于老岳母来说，自己通过劳动能换来点滴收入，她高兴啊。人哪，总要追求一点儿存在的价值！

老岳母深知挣钱不容易，因此，反对闺女们给她添置新的衣服。有时新衣服舍不得穿，总喜欢搁起来，说等身上的衣服穿旧了再穿新的。儿女们想让老岳母穿得舒适一些、好看一些，老人家想的却是节约。患病期间，老岳母用抽纸也相当节约。由于淋巴癌压迫气管且转移到肺部，老岳母常常不住地咳嗽，看得我们很着急，很心疼。用抽纸擦嘴时，一张抽纸她也要分两次用，舍不得浪费。有一次，她撕纸时正好被我瞅见，我带着一点埋怨和质疑的语气说:“婶，这纸多的是，怎么舍不得用？”说着，我就一连抽了两张放到她手中。后来我想，我的言行肯定伤了她那颗喜欢节约的心。

时间都去哪儿了？生儿育女、柴米油盐、酸甜苦辣、忙忙碌碌，老岳母同普天下无数母亲一样在勤劳节俭、吃苦耐劳中度过了她平凡的一生。对于老岳母来说，最幸福的日子莫过于用脚蹬三轮车载着孙子兔宝、外孙孝孝、奔奔上学或玩耍的时光了。这三个孙辈儿长得水灵又帅气，常赢得别人夸奖:“看，这三个孩子长得多好！”每当听到这话，老岳母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如今这三个孩子中，孝孝已经工作，兔宝在加拿大深造，奔奔在南京求学，而当年蹬着三轮车，高兴地带着他们玩耍的那位亲人却不在了……时间都去哪儿了？老岳母还没好好享受生活就走了！

对于老岳母来说，她最大的心愿是盼望孙子学成归来，能亲眼看到孙子结婚……如今，这个愿望只能靠老岳父来帮她实现了。

除了孙子、外孙，比这三个孩子大的四个外孙女，小时候老岳母也都带过、疼过、爱过。每一个外孙女的成长，都凝聚着老岳母的心血。

老岳母有着许多令人敬佩的品质，也有着鲜明的个性。比如，当她听到或见到一些看不惯的事，总要发几句牢骚，以示不满，以表达自己待人处事的观点。不过，她说的观点大多是正确的。再如，有些不愉快的事情该忘记的要忘记，而她却铭刻于心，而每每想起，又影响着自己的情绪。然而，瑕不掩瑜，老岳母身上的闪光点还是远远胜过不足的。“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

老岳母安静地走了，在这班生命的列车上我有幸陪她走了近30年。她的离世也给儿女们留下了一些遗憾。比如，每当我跟妻子外出旅游，尤其是在景区看到老人时，妻子总会触景生情，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在母亲生前没带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呢？为什么只顾自己出去玩呢？……听说老岳母在山东泰安那家私人医院治疗时，曾对那里的景色大加赞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带母亲出去旅游的愿望永远成了妻子心中无法弥补的悔恨。

老岳母走了，离开了她所牵挂的儿女们，去了那幸福的天堂。每当来到她的墓前，看到墓上镌刻的“光照后人”四个字，她的音容笑貌、她的精神品质又在我头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驾鹤西去的老岳母，永远活在儿女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