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奇
湘潭周氏辰山桂在堂，为左宗棠岳家。这一女诗人群人数多达13人，曾著称于清道光、同治年间。她们人人有诗集，个个载史册，为近代湖南的另一大女诗人群体。其首领与老师是王慈云。长女诒端即左宗棠妻，婚后，左氏赘居于妻家数年。诒蘩于归直隶元氏县知县湘潭张声玠，张殁于保定，诒蘩遂返湘潭，居所离母家不远，常得归宁。继而诒端生女四人即孝瑜、孝琪、孝琳、孝殡，慈云老人亦得孙女二：一曰翼杶，一曰翼枃。老夫人常往来两家，以诗课诸孙及外孙，遂造就一闺秀诗人群。
王慈云(1790～1864)，在其父王德临教育下，通经史、工诗文，精明能干。其夫周系舆，又名周衡在，英年早逝。她寡居守节，书课儿孙，内外操劳。据左宗棠《慈云阁诗钞·叙目》载：“慈云老人诗少作为多，自先舅(即岳父)撤瑟后，惟课女及诸孙读书史及女工杂作。”又载：“外姑(岳母)念女及诸外孙甚，时携孙女翼杶来柳庄。暇以课诗，诸孙每夜列坐，诵声彻户外。时茹馨夫人随张君(指张声玠)官元氏亦常以诗宁母，外姑每顾而乐之。”著有《慈云阁诗钞》行世，收古体诗4首，近体诗36首。其诗意境深远、造语工致。左宗棠赞叹曰：“余赘居周氏，常闻外姑说诗骚多新鲜”，并于同治十年(1871)在朝那军中，用“恪靖伯”(皇封)名，为其书题签，作序。年七十五，与夫合葬于紫山腰冲，茔亥己向。其诗淡雅清旷，如《野望》曰：
川原时极目，野兴自纷纷。
碧树忽黄叶，青山犹白云。
渔人归夕径，稚子候斜曛。
不尽长吟趣，遥空过雁群。
又如《白莲》曰：
凉风迥曲沼，翠盖倚参差。
色淡波三折，香清月半规。
高人贞素节，玉女本天姿。
寄语闲鸥鹭，相窥莫自疑。
慈云老人颇具学识，大约子史均曾涉猎，诗集中还有数首咏史诗，颇显其史识之卓特，如《岳鄂王》曰：
逢迎信有格天才，歌舞杭州帝业开。
天子已忘君父在，将军犹畏诏书来。
魂消五国悲难返，泪洒千秋恨未灰。
除恶无人能擐甲，纯臣心事总堪哀。
诗人没有过多地为岳飞之冤死抱屈，却主要将批判的矛头对准宋高宗，极言忠臣心事之可哀和遗恨之难消。
周诒端(1812～1870)，字筠心，王慈云长女，左宗棠妻，诰封一品夫人。为女诗人群中的核心成员，有《饰性斋遗稿》行世，收古体诗8首，近体诗131首。其诗歌主要有三方面的题材内容：一是写景体物，二是怀人思亲，三是咏史怀古。写景清丽生动，境界清远，如《春闺四咏之听雨》云：
阴阴天气峭寒生，疏雨霏微渐有声。
润入苔阶愁永日，纷来竹径听深更。
小楼人静风难定，半榻镫残睡未成。
明日落红知几许，牡丹庭院最关情。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左宗堂三次会试落第，情绪低落时，左作《自题二十九岁小像》八章，诒端奉和四首，引用《易·系辞》蠖屈求伸之典与夫相勉，给夫以莫大慰籍和鼓励。其中《和季高夫子自题小像四首之二》曰：
轩轩眉宇孤霞举，矫矫精神海鹤翔。
蠖屈几曾舒素志，凤鸣应欲起朝阳。
清时贤俊无遗逸，此日溪山好退藏。
树艺养蚕皆远略，由来王道本农桑。
周诒蘩(1816～1864) ，字茹馨，王慈云之次女（周系舆遗腹子），为群体中核心成员。适湘潭人张声玠(官直隶元氏县知县，元氏县在今石家庄市南)。婚未十年，声玠故。子起毅、起新均早慧而殇。剧遭不幸，乃独居一室，室前梧桐一株，朝夕对之吟咏，以寄情慨，诗工而丰，多幽怨殊深之作。有《静一斋诗草》行世，收古体诗57首，近体诗324首。还有《静一斋诗馀》，集词、曲、联128首。周诒蘩是周氏闺秀中存诗最多的，成就也是最高的。其诗较少闺秀气。诗歌题材内容主要是抒情、咏史怀古、行役和农事等，此外还有酬赠怀亲，而很少写景之作。茹馨夫人一生苦命，故诗歌多悲苦之音而少欢愉之词，尚有一股抑郁之气，风格呈清旷凄冷之色。如《秋夜病吟》云：
秋气齐纨冷，秋情蟋蟀添。
夜凉风动竹，秋暗雨侵帘。
远梦惊冰簟，愁吟上笔尖。
肠回今夕事，并入病恹恹。
穷、愁、忧、冷，无一不具，诗中没有一点明亮的色彩。她的几首思念亲人的诗更是满纸泪痕，如《感愤诗十二首寄筠心大姊（其一）》云：
浮云暗白日，黄叶下高树。
秋气悄然悲，忧来谁与诉。
手携一卷书，眼观心未遇。
岂无明悟时，中怀杂尘虑。
对大姐筠心的思念之情跃然纸上。茹馨夫人中年随夫宦游，写下了不少的行役记游之作。她的记游作也多清旷悲凉，如《舟行过九江狂飙竟日惊疑有作》曰：
客心悲郁郁，秋水听滔滔。
江阔孤城远，天长一塔高。
帆樯夸利涉，性命托惊涛。
谁触风神怒，归程阻汉皋。
境界颇阔大，气势也很雄浑，但情调凄郁。茹馨夫人也工词，其词风与诗风相近，清旷高远而很少脂粉气，但抒情写景比较细腻婉曲。还有忆别、悼亡等词，更是凄楚之声，不绝如缕，亦为悲苦之词。如《荆州亭·北上忆别》曰：
生小桂堂共住，今日片帆征路，默坐忆容辉，人在红闺静处。望极暮烟晓雾，不见昭山云树，断肠欲行时，泪眼莹莹相顾。
周 絜，女，生卒年不详，字季华，号梔雪，隐山桂在堂人。以子罗萱（1827～1869，清太常寺卿）官赠淑人，系桂在堂周氏女诗人群成员之一。据光绪刊《湘潭县志》载：“罗汝怀妻也。父系蔚……絜与诒端从姊妹，少同讲诵。罗故世族多藏书，絜遍阅之。时刘若愚《酌中志》无刊本，絜乃取其事成《天启宫词》百首，自言仿无锡秦征兰，名取从同，辞不蹈袭。”其从兄诒朴（清户部左侍郎周系英子）为刊之扬州。于是，海州许乔林、阳湖张曜孙皆为之序，诗名播吴越间。其诗有风格，属兴清远，又能为俪体文。年三十遽卒。著《吉劭阁诗》若干卷、《吉劭阁词》１卷、《吉劭阁杂文》１卷。邓显鹤之《沅湘耆旧集》收其诗作３２首。《方上周氏诗词集》收其诗作９５首。小传载光绪刊《湘潭县志》《湖南省志·人物志》《湖南历代人名辞典》《清代湘籍作家》等。
周雅宜，女，生卒年不详，桂在堂人。系女诗人周诒端从姊妹，少同讲诵，为桂在堂周氏女诗人群成员之一。据光绪刊《湘潭县志》载“万昌韡妻也……归万时诗体婉秀。青年时其诗气体婉秀。数年，昌韡死，雅宜感恸。为诗词旨悲激，体格迥异。” “晚岁诗益苍老。”据《湖南省志·人物志（上）》载：“雅宜……其所为诗，风格凡三变：青年时，气体婉秀；婚后数年夫死，每多悲愤，词旨酸楚；晚岁严于家教，诗格苍古。”后辑诗为《蕴香阁遗稿》。小传载光绪刊《湘潭县志》《湖南省志·人物志》等。
周翼杶，字德媗，王慈云长孙女。适长沙徐树绿，未期而寡。人称才女，晚号冷香老人。自幼承家学，通《毛诗》《小戴礼记》。晚年，诗益疏纵，似宋人学唐者。有《冷香斋诗草》行世，收古、近体诗74首，还有《冷香斋诗余》集词、曲、联29首。诗词都清丽婉柔，而其诗尚有晓畅和形象鲜明生动的特点，诗风则往往如其诗集名，冷而香。如《忆梅》云：
萧然松竹掩重门，回首孤山玉一痕。
子夜月残空有梦，午妆春暖为销魂。
芳心淡泊知冰冷，瘦梅高寒倩鹤温。
几度敲诗劳记忆，暗香何处倚云根。
翼杶填词也比较好，感情丰富，非常流畅。如《忆江南·病中哭母（二首）》云：
秋意尽，风雨更愁浓。此日伤心徒饮泣，攀号莫遂恨难穷。望断楚山重。
嗟永诀，罔极痛成空。二竖销磨眠未稳，夜台清梦杳无踪。何处见慈容。
周翼枃，字敬媘。慈云老人之二孙女。适湘潭黄氏。性聪慧幽逸，所居曰葱青阁，她长期吟咏其中。有《藕香斋诗草》，收诗26首，均为近体，且多七绝，如《送别静斋二姊》曰：
临歧折柳送君行，望断湘江路几程。
回首暮云斜日外，青山不住子规声。
左孝瑜(1834～？) ，字慎娟。慈云老人外孙女(左宗棠长女)。适安化陶桄，字少云(陶澍之子)，官江西知县擢浙江道员。有《小石屋诗草》诗14首。诗风清雅。如《寄静斋妹》曰：
回首湘江惜别时，几番无语泪空垂。
愁深莫使迟迟见，怕人轻霜染鬓丝。
左孝琪(1835～？) ，字静斋。慈云老人之外孙女(左宗棠次女)，以疾未适人。有《猗兰室诗草》行世，收古、近体诗79首。其诗亦婉曲流丽，如《夏日偶成》曰：
一院清阴水木辉，轻尘未许上罗衣。
流莺背日深交语，乳燕迎风却倒飞。
白白云峰依树矗，青青萱草压阶肥。
闲吟不尽思亲意，三月雨空对夕晖。
画面清丽，抒写细腻生动而婉转尽情。其绝句更为精工流宕，如《避兵辰山仍归白水洞忆嬗妹》曰：
轻舟一叶过长沙，远望云山不见家。
今日归帆重惜别，有人无语向天涯。
左孝琳(1837～？)，字湘娵，慈云老人之外孙女(左宗棠三女)。适湘潭文学家黎吉云之三子黎福昌(官江西知县)，有《琼华阁诗草》，收近体诗5首。诗艺不太高，诗歌也还清秀，但没什么特色。
左孝瑸(1837～1870)，字少华。左宗棠第四女，适湘潭周氏。夫周翼标，从九品，慈云老人侄孙。翼标狂疾而亡。左宗棠在《慈云阁诗钞·叙目》说“余弟（通‘第’）四女孝瑸殉夫”。有《淡如斋诗草》行世，收近体诗13首。诗颇艳丽，如《春日即景》曰：
叶底春驹午梦长，枝头杜宇惜年芳。
弹琴不用焚苏合，风送花香过画堂。
该女诗人群还有：
周石禄，周诒端从侄女，通书史，时以女师目之，所作诗文高洁入古，无女子妩媚气。
隐山脚下的湖南近代女诗人群具有鲜明的特色。首先，这批女诗人多数为苦命之人，郭步韫、郭友兰、王慈云、周诒蘩、周翼杶等均为早寡，其中周诒蘩是中年丧夫又丧子。第二，因为命运坎坷，生计艰难，所以她们的诗歌多凄苦之音，而少欢愉之词，诗风也大都偏于清幽：郭步韫诗“如雪山老梅，寒香激烈”；周翼杶则名其诗集为“冷香斋”；王继藻“多愁苦咤傺之音”。第三，湖湘女诗人多才识，这些女诗人大都富具才学：郭友兰能代子课徒授经；郭佩兰“图史纵横”，“萧然如老师宿儒”；王继藻“受读《六经》，旁涉子史”。她们的才识一方面表现在咏史诗的创作上，她们的诗集中大都有咏史诗，周诒端的咏史诗多至50多首，都表现出不凡的史识。另一方面她们均具有较高的诗歌创作技艺，无论写景，还是抒情，都诗味浓郁，极富意境。第四，湖湘女诗人的诗歌较少闺阁气，郭佩兰、周诒端、周翼杶等人的诗歌都意境阔大，气势雄浑，很有须眉气象。而周诒蘩等人则多叙写社会现实、反映战乱，抒发爱国忧国情怀之诗，作品多慷慨悲壮，意气昂扬。
（原载张作奇编著《湘潭历史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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