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要想追求“光”，先得凝视“影”

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

似乎普遍对“逃离”这个词很熟悉。

逃离乡村、逃离家乡、逃离北上广、逃离一线、

生活的一切似乎都可以用“逃离”来解决，

可……究竟能要逃到哪里去？

一个最适合安放身心的完美之地，似乎不需要太热闹，但也不能太冷清孤寂。山水要有，绿树花鸟也要有，屋外是江南雨后布满苔藓的湿滑石板路，门前徐徐凉风中轻轻摇曳的竹帘。最好还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兴起而至，喝酒品茶、或是沉迷于你们共同的爱好……

傍晚昏暗迷蒙的光线，遮天蔽日的树荫，曲径通幽的小路，幽静的树林中，良会散场，人声渐去，鸟雀欢鸣，无忧无愁，安享一夜好眠。

感性上渴望拥有，但理性却让我们依旧维持当下的“奋斗”。感性与理性交织，最终还是受困于当下，只能在间隙中，寻找些许精神的放松，也有人称它为“阴翳之美”。

楹诺 · 小半湾蜚声设计 © 欧阳云

“阴翳”一词，最初来自吴语口语。吴语扎根于吴越故地，由周朝至今有三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浸润着江南人的思维方式、生活情调与文化涵养。

“翳”在《说文解字》中，意指鸟羽制的华盖，古人多取其所含遮蔽之意。徐珂《清稗类钞》内有“阴翳蔽日”之说，翳字同霾。“阴翳”的字面意思，一般指“树木枝叶繁茂成荫”。最出名的莫过于六一居士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位于安徽滁州琅琊山的醉翁亭。跨越千年，我们仍旧可以依稀感觉到这里流觞曲水、作诗饮酒的酣畅淋漓，与沉浸于阴翳之中的别样美感。

但“阴翳”作为一种美学被我们熟知，更多的却是源于对宋代美学借鉴颇多的日本。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在随笔集《阴翳礼赞》中，通过“阴翳造就了东方建筑美”的观点出发，衍生开来，探讨了东方建筑和文化的美感本源：即在遮蔽、含蓄，乃至晦暗不明上。并对比现代建筑对日常生活的侵袭，从建筑的角度，传达了对“阴翳”之美与“阴翳”生活的喜爱。

在谷崎润一郎看来，“所谓'阴翳’，就是恰到好处的光影结合，朦胧之中带给人想象与静谧的美感。” 阴翳之美，无法单独存在，它不是一种孤立的美感，而是一种对比而出的美感。

“我们不是在事物本身中发现美，而是在阴影、光明和黑暗的模式中发现美，这两者是对立的。”© 楚汐思读荟

不能只有亮，一切缺憾无所遁形；亦不能只有暗，那样会深陷未知的恐慌。唯有身处那种似明还暗的暧昧状态，削弱了视觉的敏感，身体与其他感官的敏感性反而被激活。让我们的身心灵都可以摒弃繁杂，真正的去注视、欣赏、发现，那些隐藏在表象之外的美。

安藤忠雄、隈研吾、原研哉等日本顶尖设计师都深受传统阴翳美学的启发，通过对光线变化的运营，塑造不同的氛围，把阴翳之美展现到极致。安藤忠雄说过：若人生中追求「光」，首先要认真凝视眼前名为「影」的苦难现实。

位于京都鸭川河畔的池半茶室，设计师通过减少开窗的面积来调整室内的自然采光，

有人认为阴翳是一种东方含蓄隐晦的美学，正如黑格尔所说，欧洲艺术的本质是明亮和欢快。当西方人为了更好的生存状态，不停地追求光亮，将蜡烛变成了油灯、瓦斯灯，甚至电灯，不停地把些微幽暗尽可能地从周边驱逐出去时。

东方人似乎更容易满足于生存现状，有烛火与皓月、微熙的晨光，就能带来无限的意义与满足感。尤其是古代中国人的处世哲学、生活理念，自省、缄默、含蓄，甚至带有几分懒散，是退避三舍，静观世界，静观内心的闲适自足。

苏州留园。古典园林之美尽在阴翳二字。阴是静寂的表达，翳是曲径幽深的韵味。

西方的雕塑之美往往重“形”，通过细节的极度写实，着力与营造神圣、庄严、光明之感；东方的雕塑则重“神”，以意成像，通过阴翳光影的隐喻与神秘，隐晦的表达对自然的理解。

图1：佛罗伦萨学院美术馆的大卫像

图2：大同云冈石窟佛像

从古希腊、古罗马、到哥特、巴洛克、洛可可，西方的建筑是 “一部用石头写成的历史”。基督教用石材砌筑永恒的神圣不可动摇的建筑，象征着无所不在的神。因此善于用简洁凌厉的直线呈现一种粗犷的力度美感，表达一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宗教激情。

东方以中国的古典建筑以木建筑为代表，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搭建出含蓄柔美的深远的曲线，使得建筑受光不是垂直的，反宇下的斗拱额枋、处在阴影中的挑檐与收光部分形成鲜明对比，呈现出更为曲折丰富的阴影。

图1：意大利宏伟的大教堂

图2、图3：福建永定土楼与中国传统古建筑

然而西方世界真的就不存在阴翳之美么？即使是同在日本的艺术史家宫下规久朗却也提出异议，他在著作「闇的美术史（闇の美术史 —— カラヴァッジョの水脉）」认为，黑暗同样是孕育西方艺术之母。

宗教场所普遍不足会调暗光线，用摇曳烛光和窗户透入的自然光，营造空间的深沉与神秘感觉。以基督教艺术为主流的西方艺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也需要依托教堂的昏暗环境，营造独特的观赏体验与艺术价值。

图1：罗马越台伯河的圣母大殿的 12 至 13 世纪马赛克壁画

图2：故宫太和殿中的金碧辉煌与雍容华贵

一面是神权象征的上帝荣光，信众身处幽暗环境仰望壁画，就好比从苦难现世仰望天国。另一面是九五之尊对于“金碧辉煌”的推崇。虽然远隔万里，虽然表现形式各有不同，但东西方的艺术家们在如何营造昏暗中的美感方面，却殊途同归。

西方的油画与建筑中，同样拥有大量对于阴影与光线的运用。这种黑暗中画出光明的技法，到 18 世纪才步入式微，直到19 世纪晚期出现的印象派，才最终把黑暗驱逐出画布，改为追求跃动而明亮的色彩。

莫奈《卢昂大教堂》。作为印象画派的先驱，莫奈的风景画多用艳丽的光与色，表达瞬间的印象。

为什么同样推崇光影艺术的东西方，在19世纪后却分道扬镳了呢？其背后的原因，与其说是东西方文脉不同，或许改变来自于科技的进步。

19 世纪中叶，摄影技术的出现，改变了西方艺术家对于“真即是美”的绘画美学理念，原本推崇的光影技法，也被印象画派的鲜丽色彩取代。而科技对于认知与美学的改变，绝不仅仅如此。

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画家向葛丽叶介绍“暗箱”，虽然那时的“暗箱”还无法保存影像，不过变革的萌芽已被种下。

《阴翳礼赞》成书于20世纪初，彼时的日本，在政治上成为一战后世界的“五大强国之一”，在经济上进行了以重工业为核心的电力产业革命，享尽了“脱亚入欧”带来的跃升。因此在文化与美学方面也积极在向西方看齐，尤其是众多西洋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极度渲染西方文明与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倡导“全面西化”，一切照搬西方，崇洋媚外的极端漩涡中无法自拔。

谷崎润一郎认为“我们欲迎合机器，机器却歪曲了我们的艺术本身”。他虽然并没有全盘否定西方发达科技带来的便利，但他抨击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与美学的“虚伪性”，希望当时的人们不要在西方文明面前自我矮化，应该重新审视与发扬日本古典的传统之美，而阴翳也因此被作为东方美学的核心特征之一，成为世人了解日本文化的一个窗口。

日本艺术进入欧洲后，深受启发的印象派成员之一就是文森特·梵高。他从多个维度将日式风格融入个人艺术创作，更有多幅作品几乎是对浮世绘的临摹。

杉本博司曾说“大家在往前进，我在往后退”，与谷崎润一郎所说“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都反映出他们对人类社会工业化进程的反思。从这样的角度看，“阴翳”之美似乎不止是东方与西方的“文化之争”，同时也是古典与现代的“美学之别”。工业的发展不可回避，当篝火、蜡烛、煤油灯，被电灯与闪烁的霓虹取代，当文明的主流思潮离开洞穴，走向窗明几净，不断追求光明……我们必然会与阴翳渐行渐远。

今天我们面临的环境，比谷崎润一郎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人口爆炸，高楼大厦取代了传统的庭院府邸，人与自然的距离被无限拉远。大到令人眩晕的镜面建筑反射的光线，城市街道大量灯牌营造的灯火通明，小到室内照明、电脑与手机屏幕闪烁的荧光，日夜通明，不止不息。

消费主义为我们的生活织造了一个巨大的“景观”，令人眼花缭乱的发展与科技，似乎在所有人的眼前蒙上一层光幕，让我们逐渐失去了鉴别美的能力。

据《2022 年移动状态报告》显示，中国人平均每天用机时长接近5小时，报告中还指出，大部分中国用户手机主要是在刷视频。

物质过剩带来精神上虚无，“阴翳”似乎成为只有极少人才能享受的“稀缺资源”。这样的生活，让我们本能的感到不安。

于是，自然主义、断舍离、极简、侘寂、纸质阅读、冥想、禅修……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我们开始反思，如何逃离消费主义借助物欲织造的藩篱。

阴翳传递出现代人的对精神价值的渴求：静态、缓慢、宁静、舒适、沉默、清新、与自然遥相观望，在一片浓重的阴翳下，让精神安全惬意地栖居，以此获得最大的精神愉悦。这大概就是躲在阴翳背后的精神诉求。

世界愈是复杂斑斓、变化莫测，人们的深层需求就愈发简单纯粹。侘寂、阴翳皆是如此。当外界的变化快要把自我淹没时，我们就会开始怀念那份能让心灵舒畅的老旧时光，随着越来越多古老事物的消逝，这份喜爱同样也是对过往岁月无奈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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