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
人活着的时候，只是事情多，不计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来：算一算，再有几个月，我祖母就十周年了。
十年里，我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我祖母没有死，而且还觉得我祖母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知道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着的呀。我祖母跟我在老家生活了四年，初二那年某天，她闭着的眼是再没有睁开，但她肯定还是认为她在挂液体了，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因为她躺下时还让我没把给她擦脸的毛巾洗一洗，梳子放在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钥匙没有解，也没有交代任何后事啊，到最后，我连一张照片都没有。
十年以前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祖母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祖母想哩！这十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往往错过吃饭时间，熬夜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祖母了，认定是我祖母还在牵挂我哩。
我祖母在牵挂着我，她并不以为她已经死了，我更是觉得我祖母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种感觉就十分强烈。我常在写作时，突然能听到我祖母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听到叫声我便习惯地朝右边扭过头去。从前我祖母坐在右边那个房间的床头上，我一伏案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然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现在，每听到我祖母叫我，我就放下笔走进那个房间，心想我祖母从重庆来来北京了？当然是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祖母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萝卜了。或许，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上的她那张照片里，我便给照片前的香炉里上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整整十年了，我给别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祖母写过一个字，因为所有的祖母，儿女们都认为是伟大又善良，我不愿意重复这些词语。我祖母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籍还在乡下，但我祖母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嗦嗦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知道该送给谁去。
在重庆的家里，我祖母住过的那个房间，长辈们没有动一件家具，一切摆设还原模原样，而我再没有看见过我祖母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受着又给自己说，我祖母没有死，她是住回乡下老家了。今年的夏天太湿太热，每晚被湿热醒来，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祖母的房间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祖母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该是清凉的吧。
十周年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风俗是要办一场仪式的，我准备着香烛花果，回一趟龙河了。但一回龙河，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祖母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孙娘俩再也难以相见，顿时热泪肆流，长声哭泣啊。
摘自：《老谭散文集》
改编自 贾平凹《写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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