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关于阅读的10个困惑,这里是最好的解答

做書注:”那些好心教人如何读书的人,总让我感觉不够了解也不够同情阅读者,他们的身份和发言位置总像个老师,而不是一同浸泡在书籍之海中、被各种疑惑困扰大浪冲刷击打的阅读同志。“唐诺短短一段话就解答了我何以对于所谓的“阅读技巧”、“速读术”天然地不信任。

只有浸泡在书海之中的阅读同志们知道,我们真正的困惑永远不是读得不够快、读得不够高效,而是如何在千百种诱惑面前,在瞬息万变的信息洪流里为阅读留出更多的时间。

在我看来,唐诺就是那个最懂得现代读书人“真正痛点”的阅读同志。只不过,很多人在这些困惑面前知难而退,而他则挺身向前,揭开这些困惑背后阅读在当今时代所面临的冷峻现实,指给我们看:这是一道窄门,进入之前你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你不能祈求立竿见影的回报,你的阅读之路很可能是踽踽独行。“阅读被认为是好事却不易持续性的实践,一定有它悖于我们人性之常的地方,这就是。”

然而,只有少数人能穿越这道窄门,到达后面无数个可能性的梦幻世界。

1.下一本书在哪里?

我可以想像一个完全没有书的家庭画面,我个人这大半辈子也亲眼目睹过如此实况,比方说我偶尔回宜兰朋友亲戚的家,老实说那并不可怕,你多少只是感慨今夕何夕民智未开并真实地为他们忧心而已;但我真的没办法想像只存放单一一类书册的书房画面,那种荒凉感,还有你登时浮上心头那种书房主人完全被社会威吓、摧毁的模样,就个阅读者来看,真的是全世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景象,我记忆里有过一回,那是内陆才开放时我踏入北京海淀区的新华书店看到的。

然而,这本书和下本书,今天的书和明天的书,其实并不尽然只是跨领域的随机性、断裂性纵跳而已,其间仍存在着或松或紧、或死生攸关或漫涣联想的联系,这联系可以只属于阅读者一个人,几乎是全然自由的。下本书在哪里?下本书就藏在此时此刻你正阅读的这本书里。

书册横七竖八的书房,秩序不仅还在,而且还非在不可,只是它不该只有一种,一治而不复乱(这是中国古来最糟糕的幻想之一),而是依着阅读者层出不穷的疑问一次又一次建构起来的。不同的疑问,组合了不同的书群,改换并呈现新的秩序面貌,当疑问中止、失败或暂时被搁置沉睡,书就回归成无用而自由完整的本来面目,本雅明的面目。

2.好书是不是愈来愈少了?

“问题是好书越来越少了。”事实上,这句话我们听来一点也不陌生,它也经常是我们不阅读或不再阅读时会跟别人讲也会跟自己交代的一句话,我相信,这句话最实际的功能是让我们心情好一些。但它会不会也是真的呢?

我们公平一点来说,书不好,可能是真的,因为书籍因着社会自由开放程度的整体进展,通常意味着好书增加,也无可避免搞出一票让你惨不忍睹的烂书来。烂书的书写和制作较不耗时间,因此生长速度永远快于好书;而且通常比较合于庸俗的市场机制,因此也就像街头的成群不良少年般杵在你非看到不可的最醒目位置,让当下第一眼书籍风景荒凉可怖,我们这些不愿惹事生非的人只能裹紧衣服快快离去回家。

烂书一堆,但这只能是浩瀚书海的其中一部分,其他的,我们其实应该老实讲是我们自己“不想看”、“没兴趣”、“看不懂”或“不晓得看那些书要干什么”等等,这些不同语言的表达方式其实可大致收拢成同一种心思,你无意要探究光子为什么可以奇怪地又是粒子又是波,你不想晓得凯思斯学派和新自由主义学派面红耳赤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要争辩成这样,你对遥远萨摩亚青春期女孩的想法和生活方式没半点好奇,你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弄清楚利玛窦走了哪条路从意大利到中国,你也看不出来那些早就尸骨无存的十九世纪放逐库页岛的可怜俄国苦役犯干你何事……

今天,阅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处境——诱惑太多了,女妖塞伦的甜美歌声不绝于耳,既然都只是但求愉悦的消遣,又干吗抵死不从呢?去打电玩去看电影去逛街购物混pub不好吗?除非除非,我们能找出阅读一事之中不可替代、无法用其他更轻松更好玩的消遣形式予以满足的特质,那我们就该在第一时间放下书本接受召唤。像昔日从特洛伊战场返航的尤利西斯,又要用蜡丸塞耳朵,又要痛苦不堪把自己绑在船桅之上,如此自虐只有一种理由说得通,那就是他心中有事,他有他一定得去的某一独特地方,我们晓得,这就是他的家乡,还有他那个白天织晚上拆、可能已开始苍老但此刻冻结在他记忆中仍那么美丽的妻子珀涅罗珀。

因此,阅读作为纯粹消遣的日子,可能已忽焉不存在了,在关起门来阅读的路途上有一堆可克服但永远取消不了的困难等着人,而在阅读的门外,更有一个锣鼓喧天时时侵扰你的烦人世界。即使阅读和消遣仍可共容不相互排斥,但能够持续阅读的人,心中总得有某种东西存留,非有不可——有些人的可能清晰可描绘,但通常只是某种暧昧难以言喻的“心意”。

可能性,而不是答案,我个人坚信,这才是阅读所能带给我们真正的、最美好的礼物。阅读的人穷尽一生之力,极其可能还是未能为自己心中大疑找到答案,但只要阅读一天仍顽强进行,可能性就一天不消失。答案可能导向绝望,但可能性永远不会,可能性正正是绝望的反义字,它永远为人预留了一搏的余地。

3.书读不懂怎么办?

书读不懂时怎么办——这真的是个很困难的题目,我们极可能连具备安慰程度的有限答案都得不到,而我们又同时都心知肚明,这极可能就是阅读的最大一个障碍,而且当头棒喝,总是在才开始阅读,既未让阅读成为习惯又未在思维形成足够韧性和有效抵御纵深时就一斧头砍下来,当者披靡。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博尔赫斯这个了不起的阅读者也是个终身疑惑至死不休的人,但博尔赫斯说这段话时却是喜悦的、享受的,语气中仿佛有音乐跳动:“事实上我没有什么惊世的大发现可以奉告。我的大半辈子都花在阅读、分析、写作(或者是说试着让自己写作),以及享受上。……所以,正如我说过的,我只有满腔的困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快要七十岁了,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都贡献给了文学,不过我能告诉你的还是只有疑惑而已。”

每一次陌生,不都代表你人生的一次扩展吗?然而,为什么进入阅读领域的陌生感会比较不容易成功克服呢?我猜,有两面的原因。

第一面是来自书籍的本质。我们说过,每本书都是个不同的世界、异质的世界,从时空、语言、视角、思考方式到事物细节。书籍构成了一个太密集又太辽阔的陌生世界群,走马灯般不断掠过我们眼前,很容易让我们晕眩,搞不清自己置身何处,所有破碎的印象全纠结在一起,就像参加那种“九天七国”超值旅行团一样:“如果今天是礼拜二,那这里一定是比利时……”

另一面则是责无旁贷的我们自己,我们能跑就跑的动人闪躲本能。毕竟,生活中袭来的陌生感,不管它是上学、搬家、当兵、上班、提亲或出国旅游,你都知道此去不能回头,因此也就会给自己某种埋骨何需乡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的赴死决心;相对来说,合上一本书的动作太容易了,代价小(一本书浪费不看也才几百块钱),而且又没人看见不丢脸。

就是因为这样,进入阅读世界便需要多一分勉强多一点决心,尤其在最开始时,可能还要有某种“徒劳无功阅读”的牺牲的必要。

话说回来,阅读实在太扞格太背反我们的基本人性倾向了——我们可以付出,但总期待有所回报;我们乐意辛苦,但总该让我们感觉到有代价有反应有进展。这种对“回报对称系统”的素朴盼望是极普遍极人性的,缺乏这样循环性的安慰,事情很难一直单向地持续。所以我们才说,阅读被认为是好事却不易持续性的实践,一定有它悖于我们人性之常的地方,这就是。

因此,在书籍铺成的道路上瞻望并蹒跚前行,你的一部分决心还得先换成耐心,把发愿决心的锐气磨为沉静耐心的钝力,以等待一个,呃,可能不见得会来的东西如等待一个没说好一定赴约的情人。

以有涯的阅读之身,面对无涯的阅读之海,我们终究得作出抉择,并心痛地放弃某些东西,不必等到死亡悍厉地阻止这一切。当然,这么说可能是有风险的,一不小心就成为某种懒人的借口,但一个阅读者要不要诚实面对自己,这是旁人不好多嘴的,我们最多只能善尽提醒的言责。

阅读者最终会走到哪里呢?对不起,我个人实在不知道,我个人只知道在这道书籍铺成的永恒困惑之路上,你虽一人踽踽独行,但前方极目之处永远看得到远远走在你前方的坚定人影,你甚至认得出来那是谁,那些都是你最尊敬的人,你很荣幸能和他们居然真走在同一条路上,感觉到芸芸世间你有朝一日没想到可以和这些人成为同—个族裔,问同样的问题,被同样的好奇所召唤,这不只让你感到安慰而已,你简直忍不住地觉得光荣与雀跃,你也一定会想到布鲁斯·贾温所说那段美丽的话:每个图腾的始祖在漫游全国时,沿途撒下语言和音符,织成“梦的路径”,如果他依循歌之路,必会遇见和他做同一种梦的人。

4.第一本书在哪里?

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讲了一段同时揭示着偶然性和宿命性的精彩话语:“一个人日后会成为怎么样一种人,端看他父亲书架上放着哪几本书来决定。”

每一本书也是有封面有封底有页码的有限之物,如庄子精准指出的,是某个被赋予了特定形状的语言性容器(“扈言”),尤其是你心中摆着某个特定疑问进行阅读,想为这个令你寝食难安的疑问找寻完满解答之时,你通常会很懊恼,天下之大,书海滔滔,就没有这么一本书恰恰好针对着你的全部需要作答,就没有人恰恰好跟你所思所想完全一致,你要谈独特性,这就是独特性,以及与独特性必然并存逃不掉的孤寂。 即便你是不带太清晰意见的、没特定目的的阅读(这其实才是阅读行为的主旋律),或是算你运气好读到命题和提问方式与你大致相合的书,你还是一定察觉到其间有着参差,你放心不下的缝隙部分,书写者全不犹豫的一语带过,你以为常识部分的,他老兄困惑不已,同样的问题,却有着不一样的色度、温度、深度和向度,令你爽然若失,还令你更生疑问。

你希冀而且感到舒适的答案东一处西一处,散落在数十上百本不同的书里面,所以本雅明才说,找寻书收藏书的极致,是你自己最终写出这样的一本书来。这本书是你写的,为你自身独特的问题DIY作答;但它同时也是某种收集和编纂,是你采撷自数十上百本书如佛经说“采四海之花酿酒”的整理收拾,你要谈独特性,这就是独特性的一次美好完成。 所以啊,急着找第一本书、丈量第一本书的成果,不是太跟自己过不去吗?

5.太忙了没空读书怎么办?

时间不够,所以无法阅读。这可能只是常见的迷思,或方便的借口,尤其在我们所身处这个匆匆忙忙的、老把生命描述成竞赛或甚至赛跑的资本主义社会;但这可能也是真的,合于我们老是自我矛盾的奇怪人性,就像我所使用这本《迷宫中的将军》允晨版中译本的书本附录“谢辞”中,加西亚·马尔克斯也说,作家“自己最钟情的幻梦”,也就是自己最想写的那部作品,因为意识到非一朝一夕可成,反而迟迟不行,被“置诸脑后”,你总想先把手边那一堆暂时的、偶发的、可马上解决的琐事给处理干净,好找个清清爽爽的良辰吉日来专心做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写自己最魂萦梦系的那篇东西那本书,如此日复一日。写书的人如此,看书的人亦如此,阅读往往就这么耽搁下来,但偏偏念头一直还在,久而久之它逐渐演化成某种心理救赎、某种宗教性天国一类的美好但不实现东西,或像某个小吃店高悬了二三十年的狡狯告示:“本店餐饮,明天一律免费。”

老实说,我们绝大多数的人真的都没自己认定的那么忙。所谓的时间不够,意思是我们因为把时间花在某某某某事情上头,以至于我们也想做的某某某某事便被排挤了,因此,不真的是时间的绝对值匮乏,而是我们一己的价值排列和选择问题。

至此,我们可不可以先达成一个初步的协议?那就是——我们并非真的都那么忙,真的长时段的,一辈子一直那么忙,我们只是有太多的必需品,得投注大量时间去取得去保护,当我们声称我们没时间阅读,其实我们真正讲的是,我们认为有这个事那个事远比拿一本书看要急迫要重要,我们于是没那个美国时间留给阅读这件事,就这样。

梭罗只是想提醒我们,要不要认真回想一下,那些我们不可或缺、损失不起、停不下来、没它就没法子过生活的必需品必要之事,真的是这样子吗?

阅读,毫无疑问可以穿梭在每一分时间的缝隙之中。交通工具上,浴缸里,临睡前,甚至在饭桌上甚不礼貌地读报读杂志,在步行时甚危险地仍卷本书看(应该附加安全警语,“这样的阅读者均受过严格训练或不要命,请勿任意模仿。”),这都是每个像样的阅读者做过的事,但阅读终究不能一直只存活在这么窘迫没余裕的神经质世界中,最根本处,它仍是自由的,从容的,伸展的。

所以如果可能,我个人比较期待阅读一事能成为阅读者生活中的节庆,而不是阅读者自身文化结构的价值排行高位而已,更不是你线性生活的直接再延长像加班一样;也就是说,让阅读独立于我们斤斤计较的日常行为选择之外而繁华,让阅读豁免于其他直接目的的行为竞争而从容,别让日常生活的簇叶颤动吓跑它,它独立存在,独立满足,博尔赫斯所宣称的“享受”于焉成为可能。

不仅仅图个好心情而已,这样的节庆时间概念,本来就契合着阅读的本质,有明明白白的功能意义。我们谈到过理解的延迟性本质,谈到过阅读活动和理解的非亦步亦趋有趣关系,也谈到过最大的阅读沮丧系来自于我们对阅读“投入/产出”的时时紧张审视,因此,如何有效松开“耕耘”和“收获”这两端的紧张关系,让阅读从容起来,好安心等待理解零存整付的不定期造访,便成为阅读活动能否持续的关键。节庆,让某一段时间截断开来成为绝对时间,绝对,意思是没有比较、不受合理性的斤斤纠缠、不存在替代物,阅读的绝对时间,便只有阅读这件事,干干净净,上天入地,不及其他。节庆,既是最狂欢的,也是最专注的;既是最从容的,也是最消耗最让人疲惫的。

别担心时间,时间不管在你怎么算都是占尽便宜的,如果可能,真正我想说的是,除了功能性的必要,这里还包藏着作为后代阅读者一份尊敬和感激的心意,对那些书写者,那些为我们艰辛耗时演化成书的慷慨书写者。

6. 要不要做笔记?

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他是不做笔记的,不依赖这种存放于身体之外的记忆辅助方式来写东西,只因为需要再仰靠文字才能记住的东西,恰恰好说明它是无法真正地和你的思维绵密联结起来,无法为你的身体所存放,这于是成为一个严格但有意义的过滤,一个书写的选择判准,毕竟,作为一个真诚的书写者,你只能写那些你相信的、你魂萦梦系的东西,你只能写“你的”东西。 所以加西亚·马尔克斯说:“那些会忘记的,就不值得写了。”

7.阅读有没有方法?

阅读有没有方法?我相信一定有的,坊间有不少本好心教我们阅读的书,包括如何阅读他们所选出的一百本世纪经典之书,包括如何阅读西方正典,包括收集着数十上百名号称读书有成之人自述的种种阅读方法云云,老实说,我个人几乎每一本都买,也每一本都傻傻看了,而且此番要书写这个“阅读的故事”还心有未甘地每一本找出来重读一次,想说就算没发现什么亮眼值得引介的启示,至少也会有一些有趣的疑问或实战经验材料吧,怪的是,此刻想起来,差不多每一本的实际内容都完全记不得了。

我个人不是反方法的人,我只是担心一种惟方法是从的迷思,这容易变成一种焦虑,原本可愉愉快快打开书直接来读的自由时光,却虚耗在阅读门外徒然的徘徊寻求;这个很容易变成一种倨傲,把阅读窄化成某种“投入/产出”的生产线作业,如此,阅读所能给我们最美丽的礼物,那个意义充满的海洋,那个无限可能性的微妙世界就永远失落了。

为什么教我们各种聪明有效读书方法的好人们,结果都只是“二流”的阅读者?那些好心教人如何读书的人,奇怪总让我感觉不够了解也不够同情阅读者,他们的身份和发言位置及其语言总像个老师,而不是一同浸泡在书籍之海中、被各种疑惑困扰大浪冲刷击打的阅读同志。

小说家张大春显然对此也有所感触,他为我个人一本始终想不成书名的书,取名为《读者时代》,并附带了大致如此的解释:“在我们书籍的世界之中,有书写者,有评论者,好像独独缺乏读者这个角色。”大春借我一本水准有限的书意图标示或说召唤一个读者时代的来临,当然是慷慨但不能不说是极不明智,我在该书序文中敬谢了他,并抄了一段卡尔维诺的话回应他的想法:“有一条界线是这样的,线的一边是制造书的人,另一边则是阅读者。我想待在阅读者当中,因此总小心翼翼地留在界线的这一边;不然的话,阅读的纯粹乐趣会消失,或至少会变成其他东西,那不是我想要的。这界线是暂时性的,而且逐渐有被抹拭掉的趋向,专业性处理书籍的人的世界是愈来愈拥挤了,并有和读者的世界合而为一的趋向,当然,读者人数也在日益增多,但用书籍来生产书籍的人数似乎要比纯粹爱看书的人增长得快。我知道,我即使是偶然一次例外的越过界线,也有危险,会被卷进这股愈来愈升高的浪潮,因此,我拒绝踏入出版社,即使只是一会儿工夫而已。”

方法或效率,最终都是功利性的用辞,意图把浑沌的整体分辨解析成重要到不重要、有用到没用的光谱出来,从而进行撷取和舍弃,而速读便是如斯图谋下最极端到成为滑稽把戏的形式,无怪加西亚·马尔克斯要语带讥诮到如此田地。过度迷执于方法和效率,对我们阅读的个人构成陷阱;然而,当社会大多数人集体执迷于方法和效率,倒过头来,危险的就是阅读本身了。

回归实体本身、回归一本一本书老实阅读的必要,是阅读最拙重的部分,也使得阅读的实践者图像接近于安土重迁、深耕密植的农人或作坊中埋头敲打雕琢的手工匠人,可能正是这副古老行当的长相,让实质生活于现代工商社会的我们总有某种惶惑的、说不出所以然的不安,总觉得阅读一事和时代当下的主体气氛以及未来可能走向愈来愈不合宜,总疑心在书籍更遍布、资讯愈公开、生活愈富裕(理论上都是阅读的有利条件)的更聪明更有效率社会发展中,一定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持续流失之中。希望这只是喜爱阅读之人的患得患失,没事疑神疑鬼。

8.阅读的大敌是什么?

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法国的密特朗也是谈文学的好友,他曾亲自回忆一九八一年十二月密特朗颁他荣誉骑士勋章时,演讲辞中“几乎使我热泪盈眶”的一句话:“你属于我热爱的那个世界。”

是,我们珍爱加西亚·马尔克斯,是因为他属于我们热爱却一直无从让它在现实存在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至今只存留在我们读者的世界里。

如果说阅读有什么永久性的大敌,那非民粹莫属,民粹对阅读的戕害,超过了人类历史任何已知的论述和现实压迫形式。

阅读的世界是不玩民主游戏的,它必定有怀疑有矛盾,但这是一种肯讲道理的怀疑和矛盾,更是一种极具耐心的怀疑和矛盾,既不借助民主表决的数人头方式来快快弭平争议,事实上,赞同反对的人数多寡根本无意义可言。我们可以说,在现实世界之中只有少数秀异之士所做得到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坚强勇毅,在阅读世界中却是常态,是任何像回事的阅读者天天做到的事,这当然不是说阅读赋予我们什么神奇的力量,而是阅读的世界自有它不妥协、寸步不让的判准,我们夸张点来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说一部书好,对我个人而言,永远超过百万寻常人等的网络投票结果。当然,不必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也不只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你大可把这个名字换成爱因斯坦、以赛亚·伯林、本雅明、海涅、纪德、伏尔泰、克普曼、阿城云云。阅读者痛恶集权,但他相信是非对错,即使是非对错暂时陷入浑沌而呈现出悬而不决的矛盾样态,也并不因此跳入另一端的相对主义里,因而民主表决殊无意义可言,解决不了任何真的、具体的怀疑和矛盾。

9.为什么我们要读小说?

读小说,为什么我们要读小说。《迷宫中的将军》中仰睡船头心思游了出去数星星的卡雷尼奥,首先总令我想到古希腊找金羊毛亚尔古号上一名和大伙儿不同工作步调、做自己独特之梦的船员,那就是奥尔菲斯,他在远征船上只负责弹他的琴唱他的歌,但他的歌声琴声使这艘年轻、野心勃勃的船变得不只是远洋商业货柜轮。

一边是忽必烈汗式的概念思维,尖锐的、深入的、如昔日蒙古铁骑般一路征服过去,快速地抵达世界尽头,柏拉图曾以为“路的末端”是至善、是统一一切的真理,但大汗找到的却只是如棋盘格子画成的世界帝国,也是虚无,如海德格尔、德里达找到的那样——这是人类几千年来走的思维主流之路。

另一边则是马可波罗式的实体思维,专注的、兴味盎然的,把目光集中在眼前就这一小片木头上,然后,就像一朵花缓缓舒展开来的模样,从嫩芽、虫窝、一棵树、一片林子、筏木工、大河、码头商埠、人声鼎沸中单独静静等待的一个女人……每一个都是真实的东西真实的人,如此没有尽头的流淌下去,不舍弃,不放过,直到我们再分不清它是新知还是记忆,是经验或仅仅是梦境里的景象——这是文学独特的思维方式,尤其是小说。

一样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书中的另一次演讲,我们却也看到了卡尔维诺终究讲出了如此沉重的话来:“但或许这种缺乏实体的现象不但存在于意象和语言当中,也存在这个世界本身。这种瘟疫侵袭着人们的生活和国族的历史,使得一切的历史变得没有形体,松散、混乱,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的不安来自于我在生命中察觉到形象的丧失,而我所能想到的抗衡武器就是——文学观念。”

在这段话语中,卡尔维诺用了“瘟疫”这样的字眼告诉我们如今现实世界发生的事及其迫切性,几千年努力下来,概念性的抽象思考已成为普世性的暴政,成功地建构出一个没形象没实体的虚空漂流世界,比方说市场,不再是那个摆满琳琅物品、时间一到大家都来了、人人大声讲话、挑拣、讨价还价、调笑、争吵、散播东家西家八卦的一派热闹聚散之地,它不在任何地点,也看不见找不着,更遑论触摸和感受,它就只是供给和需求而已,同样的,世界、国家、社会、人民、群众、城市、政府……无一不抽象,无一不是概念,相应于此,卡尔维诺所提出的文学,便有着迫切且重大的救赎意义,它不再只是作为学科分类之一、作为书籍诸多品类之一的专业性文学而已,它还是一种人看待生命、和周遭真实事物相处的态度,一种失落久矣的实体召魂术,一种全然不同但必要的思维方式,以它特有的实体思考,重新为整个虚无的世界装填丰饶可感的内容。

一如米兰·昆德拉,卡尔维诺说的也是:“过分野心的构想在许多领域里都遭到反对,但在文学却不会。只有当我们立下难以估量的目标,远超过实现的希望,文学才能继续存活下去,只有当诗人和作家赋予自己别人不敢想像的任务,文学才得以继续发挥功能。因为科学已经开始不信任一般说明和未经区隔、不够专业的解答,文学的重大挑战就是要能够和各类知识、各种密码罗织在一起,造成一个多样化、多面向的世界景象。”

我个人独独更钟情于小说的是,今天诗歌可能更接近本雅明说的那样只书写“生命中无可比拟的事物”,小说还好,它是文学中最谦卑最体贴的一种,它距离我们普遍的生命现场最近,保留了最多生命实物素材的样态让我们得以交换感受,还有它所使用的语言,即巴赫金所说的“杂语”,进入我们可参与的语言稠密地带,因此,它仍是可传述的可指指点点的,一如我们今天在咖啡馆中仍可听到寻常人等大肆谈论甚至批评《尤利西斯》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少有人胆敢对《纯粹理性批判》或《一般理论》置一词,这更意味着,小说仍能为我们说出自己的故事,表达我们的处境,把“劝告”编织在实际生活体验中,让阅读成为一种千真万确的经验。

厄普代克讲:“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同样为人类做着无限之梦……其中又以卡尔维诺最温暖最明亮,并且对于人类的真实有着最多样、仁慈的好奇。”

各学科学门壁垒分明,“巴别塔现象”已成为人人朗朗上口近乎廉价感慨的此时此刻,惟独在文学的世界里,我们仍能听到博尔赫斯毫不气馁的话:“我个人以为,所有的作家都是在一遍又一遍写着同一本书。我猜想每一代作家所写的,也正是其他代作家所写的,只是稍为不同而已。”

10.和书做朋友还是做恋人?

博尔赫斯是个要我们多想友谊的人,他说:“我想友谊或许是生活的基本事实。正如阿道弗·比奥伊·卡萨雷斯对我说过的那样,友谊有优于爱情之处,因为它不需要任何证明。在爱情问题上,你老是为是否被爱而忧心忡仲,你总是处于悲哀、焦虑的状态,而在友谊中则不必如此。你和一个朋友可以一年多不见面,他也许怠慢过你,他也许有过躲开你的企图,但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他也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必为友谊而操心。友谊一旦建立起来,它便一无所求,它就会发展下去。友谊有着某种魔力,某种符咒般的魔力。我要说,在我那最不幸的国家,有一种美德依然存在,那就是友谊的美德。……实际上,当诗人爱德华多·马列亚写出一本名为《一段阿根廷热情史》的好书时,我自忖,那本书写的一定是友谊,因为这是我们真正拥有的惟一的热情。然后我就把书读下去,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爱情故事,这让我颇感失望。”

即便在诗里头,我们知道李白也仍是个写友谊远远多于爱情的人,他是个浪漫而且很热情的人,但甚少关涉情爱,对女性不狎昵,偶尔写闺情,亦只是个兴味盎然的旁观者,他的情感干干净净,时间的单位总是很大很长,没有那种动物性的只知当下欲念,连暗示都没有,他焦虑的是生途悠悠的时间,但从不质疑情感,像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友谊对他有种符咒般的魔力。

最后这一次话题,我想借用友谊来看人与书的关系,来看阅读,我以为这种情感方式是最贴切的,作为一个读者,你和书之间是友谊,而不是爱上它。

还有,在我们这个更加不幸的社会里,我们的虚无倾向也像洪水溢堤了一般淹入生活的基本事实之中,以至于所有原本自在的、无需再证明的东西都高度神经质的被怀疑,因此,比起博尔赫斯的阿根廷,我们似乎就连友谊的美德都不再拥有,如今单纯干净的友谊也一定要被抹上某种同性的(尤其是雄性的)、帮派的、动辄要以生死相互保证的特殊气味涂料才安心或说甘心,以至于友谊还得靠共谋做些不理性的、甚至是背德的恶事才堪确认。

活在这个只会讲“爱”、不懂还不承认有其他情感方式的奇怪社会中,每天在现实生活中已够让人厌烦了;如果在书籍的美好世界中,也得色情狂一般爱过来爱过去,这就让人有某种无可遁逃于天地的沮丧了。

所以,同样的错就别一犯再犯了——不要跟你的书谈恋爱。书,不管作为一种知识智慧载体,或作为物质性的纸张、黏胶、油墨、塑胶膜还有装订的细线,都不是合适的恋爱对象,把恋爱保留给应该独占它的老婆或女友,这样对大家都好,你的生活也比较可能得着安宁。

跟你的书保持友谊就够了,很多人也许不信,但友谊真的是比恋爱远远宽广而且精致的情感。

选自唐诺著《阅读的故事》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读书时所能发生最大的好事,就是“原来如此”
转载 95本各类经典好书推荐
畅销新书丨百年孤独
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选
许多年以后,我终于了解了作者的生平:读《加西亚·马尔克斯传》
我与世界文学:从街头到案头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