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被贬了”是古代诗词作品中的中要组成部分,重要到什么程度呢?重要到可以单独写一部“中国贬谪文学史”。中国的文人往往同时是官吏,做官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一旦被贬谪,一来有了时间,二来心里上需要调整,就大写其词,大写其诗。所以贬谪时期,往往是作品的丰收时期。
写过“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多情才子秦观,在绍圣元年走到了人生的低谷。这一年,宋哲宗亲政,起用新党,秦观作为一名“元祜党人”,遭到贬谪。
在贬谪的途中,他突然想到了两年前“西池会”的场景。何为“西池会”呢?这就要提到苏轼。元祐年间,苏轼逐渐从乌台诗案的阴影中走出,在汴京(河南开封)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中央办公厅主任,他的“苏门四学士”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也都在汴京,常在西郊的金明池宴饮游玩。然而新党一起,“苏门”皆遭贬谪,好景不再。秦观怀念着往日时光,想着前途未卜,心声悲戚,写下了一首《千秋岁》。
千秋岁
文|秦观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鸳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这首词可以说是凄厉极矣!深深戳中了“苏门”诸友的痛点,竟然有七个人作了九首词来唱和。而苏轼和黄庭坚的和词最为可观。
这首词辗转被身困海南岛的苏东坡看到,他提笔写了《千秋岁·次韵少游》。这是他晚年最后一首豪放词,也是对自己政治观、人生观的总结。
千秋岁·次韵少游
文|苏轼
岛边天外, 未老身先退。
珠泪溅,丹衷碎。
声摇苍玉佩,色重黄金带。
一万里,斜阳正与长安对。
道远谁云会,罪大天能盖。
君命重,臣节在。
新恩犹可觊,旧学终难改。
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这首词代表了苏轼人生的两面。一方面是儒家的政治观,即忠君爱国,至死不渝;另一方面是道家的人生态度,道不行,则寄情江海,告别政治、告别社会。可见,经过那么多的打击,他不是趴下来了,而是“旧学终难改”。
写下《千秋岁》之后,秦观一路飘零,六年之后,五十一岁的他死在被放还的路上。其后,被贬宜州的黄庭,路过衡阳,看到了秦观的这首词,于是也写了一首和词。
千秋岁
文|黄庭坚
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始追和其《千秋岁》词。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
飞骑轧,鸣珂碎。
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
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
人已去,词空在。
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
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这首词上半阕追忆当年欢乐当年情,下半阙痛惜友人早逝。对自己同样被贬宜州之事却并不在乎。他把仕途的打击、俗世的羁绊,皆看成梦幻,从佛道当中得到彻底的解脱。“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有对往昔的怀念,却并不为当下而感到痛苦。
“不如意事十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从这三首词中,我们可以看出三人对待不如意的三种心态。其一,秦观,没有对痛苦的承受能力,陷于自哀自怨中不能自拔。其二,黄庭坚,彻底出世,完全摆脱。其三,苏东坡,不放弃自身对社会的责任感,却又从痛苦中找到解脱之法,探寻独特的生命体验。他既入世,又出世,既能造福百姓,又能维持自己的人格。这样的思想境界,千百年来怕是少有人及,然能得其中一二,大概也足以笑对生活中的些许不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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