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南木林嘎布村的僧人，我和兄长再次启程，驾着四驱吉普车在后藏农区通向北方牧区的砾石路上，一骑绝尘。经过三月的村庄，偶有桃花在强烈的日照下，预告着春天就快真正到来。藏地刚从漫长的隆冬苏醒，强对流天气不时带来零星的雨雪冰雹。封冻的河流湖泊，冰层渐松暗流涌动。抵近甲措乡时，路旁河滩上的自喷温泉已经吸引了不少北归的飞鸟。
这条通往藏北的小道，我走过多次，冬天、春天、夏天；班车、摩托、吉普。它崎岖艰险，人车稀少，岔道标识不明，多是邻近的农牧民往来交通，罕有游客。从海拔3800米的农区河谷，高度急剧抬升，伴随改装的车载HiFi播放富特文格勒1954年版的《贝五命运》，翻越念青唐古拉山海拔5200米垭口，引人两行清泪。然后一路向北，与羚羊、野驴、狐狸、灰狼、苍鹰、牦牛、羊群和黑颈鹤为伴，穿过连绵起伏的枯黄草甸，就能抵达藏北牧区的申扎县城。而我们的牧民朋友尼玛一家，还在县城三十公里外，海拔4700米的牧场。
十几年前，海拔不过4014米的理塘县城，为了旅游开发，以康巴人惯有的精明狡黠，被儿戏般加冕了一个闪烁含糊的“世界高城”桂冠，名噪一时，声动四方。然而，就在不远处的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之间，分布着一众海拔超过4300米、4500米，甚至5000米的县城。这些城镇几乎默默无闻，它们与世无争地凝视着金沙江东岸，那座睥睨天下的理塘县城，一个虚妄的笑话。
海拔4600米的申扎，就是这众多的“世界高城”之一。从地图册上看，申扎位于整个西藏自治区的地理中心，由于边疆省份的特殊性，申扎没能成为西藏的交通枢纽，反而远离了主要国道干线，藉藉无名，遗世独立于羌塘草原的南端。
尼玛一家四口，年纪最大的男主人尼玛不过27岁，妻子索玛24岁，共同育有一儿一女。夫妇二人是牧区少有的好脾气，乐观活络，在我们互相模糊的边界内，可以随意玩笑。沾光父亲是此地有名望的在家神职人员，尼玛交游甚多，人脉极广，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刚到，就赶上了邻村一场牧民的婚礼，一场超出我人生经验的简陋婚礼。
车还没有停稳，已经听到击鼓敲钹、诵经祈福的声音。当我们各自在哈达两端绑好礼金，捧在手中时，新人出现在了土坯房的门口，新郎是十九岁的害羞小伙子，接受完祝福，就闪退到母亲身后，溜出屋外。这是背靠雪山的两间小屋，这里作为政府安置的定居点，此地依山脚缓坡坐落着七八栋差不多制式的平顶土房，在羌塘草原也算颇有规模的村落了。
紧接着，三十岁出头的新娘一身节日上穿戴的传统服饰，带着和前夫的九岁女儿，一起端出待客的酒水，五花八门的碗口都抹上了象征吉祥如意的酥油。新郎的母亲安排我们和另外不多的几位客人围着羊粪炉落座。尼玛悄悄告诉我们，新娘原来的夫家就在对面缓坡下50米，目力所及之处门房紧闭。
诵经师整个上午都没有停歇，寂静的牧场上，总算感觉到一点喜庆的意味。除了酒水和糖果，新娘还需要亲自下厨，为前来道贺的客人做一顿午餐。食物早已预备妥当，米饭也用高压锅在羊粪炉上煨好。新娘挪开茶壶，往火炉里加上一铲羊粪，火苗熊熊窜起。她放上铁锅，烹制一盆羊肉和一盆青菜。当食材下锅时，炉内的羊粪已燃烧殆尽，不得不重复挪开菜锅，在母亲的帮助下添加羊粪。燃料的烟雾和气味，混合着食物的油烟，弥漫在土坯房内。因为是婚礼，房门洞开，冷风灌入。门外不远处，自家未成年的小叔子还在看管羊群。招待客人的午餐终于做好了，开始分盛给每一位客人，然后再招呼家人一起享用。慢慢地用完这一餐，新娘收好锅碗，摘下礼帽和首饰，就去羊圈开始干活了——羌塘草原上，牛羊就是牧民的命根；牧区的妇女几乎包揽了从放牧挤奶，到收集牛羊粪、做饭洗衣的所有工作，任劳任怨。
大哲海德格尔曾引用浪漫派诗人荷林德尔的诗句：“人生充满劳苦，而人诗意的栖居于大地上。”这仿佛和苦寒的藏北牧区毫无联系，这里没有阿里和山南繁多的文明古迹、浓郁的宗教色彩；更没有昌都林芝的温润秀丽，开化富庶和商业气息。在中国，“诗意的栖居”被更多赋于阳朔、大理、丽江和苏杭这样的地方。 “TO BE OR NOT TO BE ?' 这里，家庭、牛羊、天气和劳作是被更加关注的话题；这里地广人稀，三个县的面积就顶一个湖南省，却经常方圆五六十里见不到一个人；这里野性肆溢，狼熊狐豹出没无常；这里高寒、缺氧、缺电、交通不便、物质匮乏……这里的一切造就了牧民普遍寡言少语的古怪脾气和自力更生的坚毅性格。 在这方寂静的天空下，旷古的风四季不歇地吹过寂寥的大地，人们并不如我们所想当然的——背负沉重生活的苦涩，他们超越于我们的常识经验和文化像想之外，展露出非凡的气质，甘苦自知；显现出人类原初的本能与纯真，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与之依存，为之挣扎，超越“苦难”，让“崇高”和“美”成为这个高海拔魔幻现实主义的朋克儿世界里，最诗意的注脚。 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在《远景》中写下这样的诗句： ”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 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季节闪闪发光， 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 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 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 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 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 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 藏北羌塘草原，我意象中真正的西藏，它环境严酷、远离烦嚣，它朋克儿般的后现代精神，恰好能够消解今天都市文明中，缺乏个性、同质化严重，又充满物化和碎片化的所谓现代生活。 ——人，无论在哪里，总是向往美好的生活。人，要诗意的栖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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