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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阳光从落地玻璃倾泻而入,金光璨目,楼下是旷阔马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一只老樟木箱,放在窗边,把电脑放在上面,席地而坐。日到中天,光线褪去,房间开始黯淡下来,点亮一盏旧台灯,是跟许多年的旧物,罩着刺绣麻质灯纱。
我常在白天点灯,昏黄颜色,像一点暖意不灭,打字,时间从指缝流走,一点一滴,年复一年。我已不是一个少年孩童,穿南行北,对他人的寄望星星点点磨灭,仅剩一两样旧物不变。
2011年,祖母离世,回浙南家乡;离开时的动车站
每个人都有大量回忆,童年、故乡、成长、周转,往事难追,深情谁共。仍记得,两三岁时,祖母用青色长布,把我裹在背上,走过浙南小镇街头,停步,听见她与人对话,看见陌生人来逗弄双脸;她忙时,把我放在牢固、木质古式、方方正正的童车里。我幼年是被她抚养长大的。
父亲年轻时,酗酒、赌博,乌烟瘴气,刚出生不久,母亲回了外婆家,多年不回。父母婚前只见了一面,因祖辈是近支旁亲,以为知根知底,料不到这场婚姻的潦倒。已完全忘记,自己一二三岁,怎么啼哭、入睡、醒来、喝粥与奶粉,只记得,每天被祖母裹在背上,步行外出。她与祖父在镇上有一个卖海鲜干货的店铺。
她常去上香的观音庵里的壁画
那时姑母未出嫁,曾一起照顾我。稍稍长大,十来岁时,每次去姑母家玩,她总是忧心问我,“你妈妈有打你吗”,“她要背后诋毁我,不要全信,知道吗”,“你从小被我和奶奶养大,记得吗”,我都是唯唯诺诺答应。
我几乎全忘了。只有一晚的场景,深印脑海,挥之不去,五六岁,母亲忽然回家,我与她同桌吃饭,同床睡觉,她对我冷淡苛刻。一天夜里,惧怕到无法入睡,强睁双眼,漫长等待,等她睡去,蹑手蹑脚爬起来,去找祖母。
她离世时,在故乡看见一名老妇人在晒谷
老式的浙南小楼,白墙灰瓦,隼木结构,二层互相连通,祖母就在隔壁。走到她房外,轻声敲扣,无人应答,不知她是否听到,长时间再敲扣,无人开门,哭泣,遍体生寒,最终回去。
父母仍争吵,风雨飘摇。在外婆家,母亲生下弟弟,我与他竟同一天生日,世上像有另一人,被安排好,来代替我。童年时,家教严厉,没有零用钱,不许出去玩,怕被周围孩子带坏。有时,父母外出,去家里经营的店铺中,我和弟弟就锁在二楼。他会爬高,翻越木梁,偷偷去玩,我却不敢,一旦被发现,只有我会被细小麻鞭抽打。
童年的浙南小镇旧屋
几年过去,比弟弟循轨蹈矩,惴惴不安长大,才开始与母亲亲近。小时候,在路上走,遇到祖母,母亲会当作不认识,我也一声不发。只有单独遇见,才敢去叫她,她会摩挲我,给一些零用钱,常是五角一圆,那时在我眼中,不是现在的金钱数字能形容的。
六七岁,夜半三更,祖母来大声喊人,祖父久病卧床,半夜去世。人声涌动,仍记得葬礼一些细节,我戴着青纱孝帽,站在灵帏前,看姑母、伯母、婶母号哭。祖父性格暴烈,镇上无人敢惹,轻微小事,就会出口咒骂,很多年后,祖母仍说,“我在你爷爷手里,没过过好日子”。
祖母出殡时,要围着小镇走一圈,四处正在盖高楼
她又寡居二十多年。每次父母争吵,母亲会独自回外祖母家,我会内心雀跃,无人管束,天真无忧,又能与祖母生活一两周。这样的次数多了,夜半醒来,常听见她在哭泣,祖父留下的钱已用光,她在艰难度日。
漫长童年,觉得永不会长大,忽然一晃而过。初中、高中,开始离家求学,努力学习,才得以离开故乡小城,又上大学,天高地远。家边有座观音庵,祖母常去烧香,门两旁有对联,小时候不认字,忽然某天,已读懂认全,“烟雨楼台山外寺,青莲玉瓶水中天”。
她常去上香的观音庵正殿,两旁也供奉当地人信奉的神祇
二十年,故乡更天换地,豪车飞驰,工厂密布,马路上人声鼎沸,来打工的、讲各地方言的外省人,如流水汇聚。她已经老了,七八十岁,在两个伯母家轮流住,没有生计之忧,只是难免闲话,大学时,会刻意打电话,伯母接起,一阵寒暄,最后说,“想和奶奶说话”,像是故意为她撑腰。她都会兴冲冲,事无巨细,问寒问暖,叫我“阿娒”,那是家乡对小男孩的称呼。
五年前,也是炎炎夏日,接到几个堂兄急电。家乡在捣墓摧坟,“还绿青山”,她目睹一队人马,在祖父隔壁的坟头,凿石凿碑,急行回家,惊悸中风。已不能说话,只剩模糊意识,这么多堂兄弟中,我是她唯一养大的,弥留之际,正好四下无人,只有我在病床前。叫她“阿娘”,是家乡对祖母的称呼,她落泪,知道是离散。
出殡时,请和尚道士念经;队伍中,有人扮成三藏、沙僧
记得小时候,她清贫度日,一次母亲又离家,去她那里吃饭,她正独自伤心,说了一句话,记到如今,“儿子都没有,哪里指望孙子”。她离世,我刚毕业,也果真没有孝敬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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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十四/媒体人,曾供职英国《金融时报》等,“陈十四”是家乡一个海神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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