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坂口安吾 我想拥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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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 黄瑾瑜

我是一个常常一边想着要去神之国，却又钻入地狱之门的人。反正，我是一个就算出门时，一开始就是以地狱之门为目标，却也不会忘记要去神之国的天真之人。结果，我是个不曾对地狱感到颤栗，甚至冷静如傻子，却又无法忘记神之国的人。我想，又一天，我一定会遭遇到某种凄惨的事情，像是被痛扁一顿，打到我连天真自恋地哼都哼不出来为止，然后就真的大跌一跤，跌得四脚朝天。
我很奸诈，因为我站在恶魔的那一边，却不忘记神；在神的后面，又与恶魔同住。我相信很快我就会遭到恶魔与神的报复。可是，我还是依然傻傻的活了数十年，一直到现在，所以，我不会轻易就输掉的。这个时候，更要面对恶魔与神，用力乱踢，死缠烂打，打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我一直抱着如此悲怆的觉悟，活到现在。虽然我很天真，不过，我不会忘记，很可能有一天，我会被剥下外皮，被剥得赤裸裸的，毛也被扒光，然后被狠狠踢落。
聪明的人会说：这也都是因为你的奸诈所致吧！说“我是坏人”比说“我是好人”更奸诈。我也这么觉得，可是，说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我对自己所想的事情，一概都不相信。

*

不过，最近我渐渐感到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有时候，我会怪异地想着，搞不好我不会被恶魔与神踢走，也不会被剥得赤裸裸，更不会被扒毛，搞不好我可以平安无事。
带给我这种安心的，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个非常自恋的女人，脑袋很笨，没有贞操观念。这个女人的外在，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喜欢的，我只喜欢她的肉体而已。
她完全缺乏贞操观念，焦躁不安的时候，就会骑着脚踏车飞奔，回来的时候，偶尔膝盖或手腕附近会流血。她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所以会撞到或翻车。如果是这一类的事情，看到血就知道。可是，不会流血的那类恶作剧，是跟谁？在哪里做的？我就不知道了。虽然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想象，而且，那是事实。
这个女人以前是妓女，后来成为酒店的妈妈桑，然后跟我一起生活。不过，因为我自己的贞操观念也很淡薄，所以，从一开始就只是有时间限定的游戏而已。这个女人过着妓女的生活，所以，她有性冷感，她没有所谓肉体的感动。
我以前不知道，一个没有肉体感动的女人，不能没有肉体的玩弄。如果是说不能没有精神上的游戏，我还可以理解，可是这个女人根本没有想过精神式的恋爱这回事，所以，这个女人的外遇，只是把性冷感的肉体当作玩具而已。
“为什么你要把身体当作玩具啊！”
“因为我以前是妓女啊！”女人果然黯然地如是说。
过了一会儿，她靠过来寻找我的唇，我碰到女人的脸颊，她正在哭。我的个性总觉得女人的泪水很麻烦，所以向来都不会为了女人的泪水而感动。
所以，我说：“你这样不是很奇怪吗？你明明就性冷感……”
我这么一说，女人好像要把我的话抢走一样，激动地缠着我。
“请别折磨我，请饶了我吧！我的过去是不好啦！”
女人疯狂地渴求我的唇，渴求我的爱抚。女人呜咽着，缠绕着我，扭动着身体，但是，这只是激情的亢奋，此时此刻，并没有肉体的真实喜悦。
我冰冷的心，冷冷地盯着女人虚无的激情。此时，女人突然张开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恨意，如火般的恨意。

*

可是，我却诡异地渐渐喜欢上女人这具有缺陷的肉体。
因为被所谓的真实所抛弃的肉体，比勉强称作真实的事物，更具有某种可以反映冰冷爱情的幻想式执着。有时候，我觉得我不是在拥抱女人的肉体，我是在拥抱形成女人肉体形状的水。
“反正我是不可能变成竹林七贤的啦！我这一生，随便怎样都好啦！”
女人在游戏过后，常常会特别如此自嘲。
女人的身体，是一具美丽的胴体。手腕、脚、胸部、腰，看来似乎纤瘦，却又有丰腴的肉，而且，那团肉水水的、软软的，具有让人百看不厌的美。女人知道，我所爱的，只是她这样的肉体。
女人常常觉得我的爱抚很烦，可是，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把女人的手、脚当作玩具，常常出神地望着她的美。女人也会时而发呆、时而笑出声来、时而生气、时而怨恨。
“你可不可以别生气、别恨我呢？不能就发呆吗？”
“可是，很烦啊！”
“是吗，你果然是人类吗？”
“你这是什么话啊？”
我知道，只要捧一下女人，女人就会得意忘形起来，所以，我沉默着。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怀念的心情，就像是绕着深山森林的安静沼泽一样。紧抱着冰冷、美丽、虚无之物，除了肉欲的不满之外，还有无奈的悲伤。
女人虚无的肉体，给人不满，却又很不可思议的，令人感到清洁。我感到自己放荡的灵魂，借由她的身体，静静地获得了原谅，那是一种小小的、令人怀念的感觉。
但是，我的痛苦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此虚无清洁的肉体，为什么非要像被野兽附身一样地水性杨花呢？我憎恨着女人淫荡的血，但是，有时连这淫荡的血，都会让我有清洁的感觉。

*
我并不是一个有女人就可以满足的人，我是一个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无法满足，常常怀抱着憧憬的人。
我不是一个会恋爱的人，应该说我是一个不会恋爱的人。为什么呢？因为我知道，所有的事物“都是有限的”。
但是，我总是三心二意，总是忍不住就要跟一些有的没的东西玩一玩。这些游戏对我来讲，总是陈腐而无聊，没有满足，也没有后悔。
女人也与我是一样的吧？有时候我会这么想。我自己的淫荡之血，与女人的淫荡之血，是一样的吧？可是，我却时常咒骂女人的淫荡之血。
女人的淫荡之血与我的不同之处，在于虽然她也常常主动锁定目标，不过，她被动的时候比较多。当别人对她好，或送她东西时，为了回礼，她会觉得必须以身相许才行。她这种水性杨花让我感到很不愉快。可是，我又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怀疑。我是在诅咒女人的不贞？或是在诅咒不贞的根本原因在于她水性杨花的性格？如果女人不再发生如此如此水性杨花的外遇，我就不会咒骂女人的不贞了吗？我生气的原因，只是因为女人的外遇，是出于她水性杨花的性格，我除了生气，别无它法。因为我自己也一样，是个被外遇附身的男人。
“我们一起死吧！”
我一生气，女人就常常会这么说。因为她对自己的外遇无可奈何，除了死别无它法，于是出于本能如此喊叫。女人并不想死，但是，除了死之外，没有办法解决外遇，这种喊叫，是真切的真实。这个女人的身体，是虚假的身体，宛如虚假的骸骨。这女人的喊叫，就算完全是谎言，但是谎言本身却是比真实还要真实，我很奇怪地会这么想。
“你不会说谎，所以，你是个糟糕的人。”
“不，我会说谎。只是真实与谎言是分离的，所以才糟糕。”
“你可以更不知羞耻一点。”
女人充满怨恨地瞪视我，接着却低下了头。然后，她重新抬起头，表情僵硬，紧盯着我。
“如果你不提升我的灵魂，谁来提升我的灵魂呢？”
“少打如意算盘了啦！”
“你说我打什么如意算盘啊？”
“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去做，没有别的方法。我光是忙自己的事就忙得不可开交了。你自己的事就自己去忙吧！不是这样吗？”
“那么你是把我当成路人啰？”
“不管是谁啦！无论任何人，有谁的灵魂不是路边的灵魂呢？什么夫妇同心，别说蠢话啦！”
“什么嘛！你为什么要碰我的身体啊！滚一边去啦！”
“我不要，所谓夫妇，就是这样。就算灵魂分开了，也还会有肉体的嬉戏。”
“不要！你干什么啦！我再也不干了！绝对不要！”
“不准那么说。”
“我就说不要了嘛！”
女人愤然挣脱我的怀抱，衣服撕破了，一身邋遢，肩膀裸露出来。女人的脸因为愤怒，青筋鼓动。
“你用钱买了我的身体，用那一点点钱，用那一点还不到买妓女价格十分之一的微薄金钱。”
“没错，你能知道这些还算好。”

*

我发现，当我越趋向肉欲，女人的身体就会变得越透明。那是因为女人无法感受到肉体的喜悦之故。我会因为肉欲而亢奋，有时会生气，有时会恨女人，有时会非常爱她。但是，疯狂的人只有我，她没有回应，我更爱拥抱着虚无影子的那份孤独。
我想，女人若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偶就好了。眼睛看不见，也听不见声音，我希望她是个回应我孤独肉欲的无限剪影。
然后，我突然想到，我自己真正的喜悦是什么呢？我真正的喜悦，会不会是变成鸟飞到天上，变成鱼潜入沼泽的水底，变成野兽在原野上奔驰呢？
我的真正喜悦，不是恋爱，不是沉溺于肉欲，我反而必须常常厌倦恋爱，厌倦肉欲。
我困惑着，发现肉欲本身，并不是我的喜悦。发现这件事情，我该是喜悦，还是悲伤？该相信，还是怀疑呢？
变成鸟在天上飞，变成鱼潜入水里，变成野兽在山中奔驰，是什么意思呢？我感到厌倦了，好像我又说太多烂谎言了。可是，我想，会不会我注视的目标就是孤独本身呢？
女人的肉体变得透明，我被孤独的肉欲充满，我渐渐相信，这才是自然的事情。

*

女人喜欢做菜，因为她想吃好吃的东西，而且，又喜欢干净。到了夏天，她会把水放进洗脸盆里，把脚泡进去，靠着墙壁站。晚上，我以想睡觉，她就会用冰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这些举动都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并不是每天的习惯，而我，就是喜欢她这种心血来潮。
我常常被这个女人第一次表现出的姿态之美吸引住目光。比如说，她一手支着脸颊，一手擦着矮饭桌的姿态；或是她脚泡在洗脸盆里，靠着墙壁站的姿态；或有时在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她突然把冰毛巾放在我的额头上的那奇妙灵魂的姿态等等。
我对我的女人的喜爱，限定于这些事物中，有时候，我感到满足，可是，有时候感到悲伤。被满足的心总是小小的，又小又悲伤。
女人喜欢水果，当季的水果放在盘子上，感觉就好像常常在吃水果一样。她吃水果的样子很能刺激食欲，那种不会让人觉得贪吃的利落吃法，却让人充分感受到这女人的淫荡所在。对我来讲，这也是种美。
渐渐地，我越来越明白，把淫荡从这个女人身上拿开的话，对我来讲，这个女人就什么都不是了。这个女人之所以美，就是因为淫荡，一切都是心血来潮的美。
但是，女人也会对自己的淫荡感到惧怕。相较之下，我就不怕我的淫荡。但是，那只是因为我没有像女人那么沉湎于实际的淫荡而已。
“我是个坏女人吧？”
“你这么想吗？”
“我很想当个好女人哦！”
“好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啊？”
女人的脸上显现怒容，然后，快哭出来似的。
“你觉得呢？恨我？想跟我分手吗？然后，你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吧？”
“你自己觉得呢？”
“我是在说你！”
“我没想要名正言顺的妻子，就这样。”
“说谎。”
对我而言，问题不在这里。我只是留恋这个女人的肉体，如此而已。

*

我知道为什么女人离不开我，因为外面的男人不会像我这样，容许女人有外遇，并且坦然处之。而且，也没有男人会像我这样，那么深爱女人的肉体。
我不得不怀疑，在无法感受肉体快感的女人肉体中，感受到秘密喜悦的我的灵魂，是否是有缺陷的呢？我在想，会不会我自己的精神呼应着女人的肉体，是缺陷的、畸形的、病态的呢？
然而，我没有勇气像欢喜佛那样，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肉欲满足上。因为我无法相信以生物原来的样貌存在的那种动物性的世界。即使是在肉欲上也一样，如果不是在肉欲与精神交错的虚妄影子上点缀色彩的话，我就会憎恨肉欲。因为我是最好色的，我无法只有单纯的肉欲。
在无法感受到肉体满足的女人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故乡。只不过是满足的影子，这份虚无总是洗涤着我的心，我因此可以安心地为我自己的淫欲而疯狂。因为没有任何东西，会回应我的淫欲。这份干净与孤独，使女人的脚或手腕显得更美。
当我发现就连肉欲，也可以是孤独的时候，我认为今后已经不需要去寻找幸福了。我只要心甘情愿地寻找不幸就可以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常常一边怀疑着幸福，悲伤着幸福的微小，一边拿自己那一颗憧憬的心无可奈何。现在我觉得我终于可以与幸福断绝关系了。
从一开始，我就在寻找不幸或痛苦了。我已经不期望幸福了，因为所谓的幸福，根本不会真实地抚慰人心。我一点都没想过要幸福，因为人的灵魂是永远孤独的。而且，我开始起劲地思考起来，像是在念经似的。
但是，其实我不知道不幸或者痛苦是什么，而且，也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子的东西。不管了，反正我确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满足我的灵魂！也就是说，这只是我的灵魂不想满足的表面说辞而已。
一边这么想，我却还是如小狗般爱慕女人的肉体。我的心只是个贪心鬼，它总是这样喃喃自语着，为什么一切都是如此无聊啊！都是如此无知无尽的虚无！
有一次，我与女人去温泉。
我们到海边散步，那一天海浪汹涌。女人赤着脚，趁着浪潮退下的空当在捡贝壳。女人大胆而敏捷，配合着海浪的呼吸，奔放的举动就像正在征服大海。这幕新鲜的景象吸引着我的目光。我贪婪的看着这一幕时而出乎意料之外新鲜却陌生的姿态。然而，一阵高过一个人数倍的浪潮打来，女人的身影立刻被吞没，消失无踪。那一瞬间，我看到突然涌来的海浪好像把海藏了起来一样，把半个天空藏了起来，黑暗而巨大的浪涛。我不禁在心里喊叫起来。
那是我顷刻的幻觉。转瞬间，晴空万里，女人依旧在波浪间奔跑。然而，那一瞬间的幻觉太过美丽，我一时之间还无法清醒过来。我不是要女人消失，因为我沉溺于我的肉欲，爱着女人的肉体，所以，我从来都不曾想要女人消失。
水从如谷壑般深广的暗绿色凹洞中深深涌起，瞬间将女人藏入水花中。水的调情是如此意味深长，吸引着我的目光。我看到了一种比女人毫无感动、只是柔软的肉体更无慈悲、没有感动、更柔软的肉体。那是一具叫做海的肉体，这是一种多么宽广、壮丽的调情啊！我想。
我很想将我的肉欲，交付给那片海的黑暗起伏。我想随波逐浪，潜入波浪之中。我思索着，如果可以拥抱海，让我的肉欲被满足就好了。我悲伤着自己肉欲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