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筹划了一番，只恐始皇帝道路上死了，内外有变，不如秘不发丧，暂将始皇帝棺殓载置輼輬车中，伪称始皇尚活，仍拟起行。一面催赵高发出玺书，速召扶苏回入咸阳。偏偏赵高怀着鬼胎，匿书不发，私下对胡亥道：“主上驾崩，不闻分封诸子，乃独赐长子书，长子一到，嗣立为帝，如公子等皆无寸土，岂不可虑！”胡亥答道：“我闻，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皇无遗命分封诸子，为子者自应遵守，何待妄议。”赵高不悦道：“公子错了！如今天下大权，全在公子与赵高以及丞相三人，愿公子早自为谋，须知人为我制，与我为人制，大不相同，怎可错过？”胡亥道：“废兄立弟，便是不义，不奉父诏，便是不孝，自问无材，因人求荣，便是不能，三事统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国危，社稷且不血食了！”此时胡亥尚有天良，故所言如此。赵高哑然失笑：“臣闻汤武弑主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辄拒父国人皆服，孔子且默许，不为不孝。从来大行不顾小节，盛德不矜小让，事贵达权，怎可墨守？及此不图，后必生悔，愿公子听臣大计，毅然决行，后必有成。”小人之言，足以混人视听，这数语说罢，引得胡亥也为心动，沉吟半晌，方叹息道：“今大行未发，丧礼未终，怎能为了此事去求丞相？”赵高便接口道：“时乎时乎，稍纵即逝！臣自能说动丞相，不劳公子费心。”胡亥并不拦阻，由他自去。
赵高往见李斯，李斯问道：“主上之遗书是否已经发出？”赵高道：“这书现在胡亥手中，赵高正为了此事，来与君侯商议。今日主上崩逝外人皆未闻知，就是所授遗嘱，只有赵高及君侯当时预闻，究竟太子属诸何人，全凭君侯与赵高口中说出。君侯意属何人？”李斯闻言大惊道：“汝言从何处得来？这是亡国之胡言，岂为人臣所得与议么？”赵高道：“君侯不必惊慌。赵高有五事，敢问君侯。”李斯道：“汝且说来。”赵高道：“君侯不必问赵高，但当自问，君侯才能可及蒙恬否？功绩可及蒙恬否？谋略可及蒙恬否？人心无怨，可及蒙恬否？与皇长子的情好，可及蒙恬否？”李斯道：“这五事原皆不及蒙恬，敢问君何故责我？”赵高道：“赵高为内官厮役，幸得粗知刀笔，入事秦宫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封赏功臣，传至二世，且将相之后嗣往往诛夷。皇帝有二十余子，为君侯所深悉，长子刚毅武勇，若得嗣位，必用蒙恬为丞相，难道君侯还能保全印绶，荣归乡里么？赵高曾经受诏教习胡亥，见他慈仁笃厚，轻财重士，口才似拙，心地却明，诸公子中，无一能及，何不立为嗣君，共成大功？”李斯道：“君毋再言！李斯仰受主诏，上听天命，得失利害，不暇多顾了。”赵高又道：“安即可危，危即可安，安危不定，怎得称明？”李斯道：“李斯本上蔡布衣，蒙上宠擢，得为丞相，位至通侯，子孙并得食禄，这乃主上特别优待，欲以安危存亡交李斯，李斯怎忍相负呢！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惮劳，李斯但求自尽职守罢了！愿君勿再生异，致李斯得罪。”赵高见李斯色厉内荏，不能坚持，便再进一步，用言语胁迫道：“从来圣人无常道，无非是就变从时，见末知本，观指睹归。今天下权命，系诸胡亥手中，赵高已从胡亥意旨，可以得志，惟与君侯相好有年，不敢不真情相告。君侯老成练达，应该晓明利害。从处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秋霜降，草花落，水摇动，万物作，势有必至，理有固然，君侯岂尚未察么？”李斯喟然道：“我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臣，国为邱墟，遂危社稷。总之逆天行事，宗庙且不血食，李斯亦犹人，怎好预此逆谋？”不敢声明赵高之罪，反将迂词相答，李斯已气为赵高所夺了。赵高听着故作愠色道：“君侯若再疑虑，赵高无庸多说，惟今尚有数言，作为最后的忠告。上下合同，总可长久，中外如一，事无表里，君侯诚听赵高计议就可长为通侯，世世称孤，寿若乔松，智如孔墨，倘决意不从，必至祸及子孙，目前就恐难免。赵高实为君侯寒心，请君侯自择去取罢。”言毕，即起身欲行。李斯一想，这事关系甚大，胡亥赵高，已经串同一气，非独力所能制，我若不从，必有奇祸，从了，又觉违心，一时无法摆布，禁不住仰天长叹，垂泪自语道：“我生不辰，偏遭乱世，既不能死，何从托命！主上不负臣，臣却要负主上了！”
赵高见他已有允意欣然辞出，返报胡亥道：“臣奉太子明令，往达丞相，丞相李斯已愿遵从。”胡亥闻李斯也肯依议，乐得将错便错好去做那二世皇帝。便与赵高密谋，假传诏旨，立子胡亥为太子，另缮一书，赐与长子扶苏，将军蒙恬。
书略云：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蒙恬与扶苏居外，不能匡正。应与同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毋得有违！
书已缮就，盖上御玺，假托为始皇帝诏命，即由胡亥派遣门下心腹送往上郡。李斯并皆与闻，明知赵高所为，悖逆天理，行险图功，但为自己身家起见，不能不勉强与谋，暂保富贵，所以一切秘计，无不赞同。人生败名丧节，统为此念所误。赵高又恐扶苏违诏，先入咸阳，因即将輼輬车出发，自与心腹閹人，跨辕参乘。沿途所经，仍令膳夫随食，文武百官亦皆照常奏事。輼輬车本是卧车，四面有窗帷遮蔽，外人无从了见，还道始皇帝未死，恭恭敬敬伫立车旁。那赵高等坐在车内，随口乱道，统当作圣旨一般。好在途中没甚大事，总教随奏随允，便可敷衍过去。百官等既邀允准，大都高兴得很，转身就去何人敢来探察？因此，赵高、李斯的诡谋，终未被人窥破。时当秋令天时寒暖无常，有时已是清凉，有时还觉炎热，再加天空红日，照彻车驾，免不得尸气熏蒸，冲出一种臭气。赵高又想出一策，矫诏索取鲍鱼，令百官车上各载一石。百官都不解何意，只因始皇专制，已成习惯，无论甚么命令，总须懔遵无违才得免罪，所以矫诏一传，无不立办。鲍鱼向有臭气，各车中一概载着，惹得人人掩鼻，怎能再辨得明白，这是鲍鱼的臭气，还是尸身的臭气呢。
当下一路催趱，星夜前进，越井陉，过九原，经过蒙恬监筑的直道径抵咸阳，都中留守冯去疾等，出郊迎驾，当由赵高传旨，疾重免朝，冯去疾等也不知是诈，拥着輼輬车驰入咸阳。可巧胡亥心腹从上郡回来，报称扶苏自杀，蒙恬就拘，胡亥、赵高、李斯三人，并皆大喜。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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