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情与政
两个聚焦点
总的来说,《红楼梦》所描写的贾府生活有两个聚焦点:一个是“情”,一个是“政”(指家政也指人际关系)。前者以宝玉为中心,以宝黛爱情为主轴,以宝钗黛三角关系为主要纠葛,辐射开去,涉及各色人物,包括秦可卿姐弟、湘云、袭人、晴雯直至金钏玉钏诸人。在这个情中,又分三个层次,诗的即审美的与性灵的层次;体贴即献殷勤的层次;单纯肉欲的层次。宝玉其实是贯穿这三个层次的。而贾琏是第三个层次的核心人物,作者虚写实写,他也够意思了。薛蟠也活动在这个层次,但薛蟠没有那样一个“阎王”式的老婆凤姐管束,所以薛蟠的肉欲活动显得很光明正大,很自然,很富游戏色彩,历来许多论者认为薛蟠不下流。而贾琏处境不同,自然就偷偷摸摸,带着下流胚子的阴暗色彩了。
情的种种演变的结果是悲剧,有情人难成眷属,无情人互相折磨。最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限柔情,归于大荒。对于通灵宝玉来说,“石兄”来说,情不过是一段“污染”。
政的种种演变的结果是衰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再来十个贾政十个凤姐十个探春也不行,因为贾府从里头就腐烂了。腐烂是衰亡的根本原因。富贵又是腐烂的根本原因。哗啦啦大厦将倾,气数尽了!
在这种腐烂的过程中,情也变成了一种腐烂的因素。因为对于以守卫弘扬家业为目的的“政”来说,情不但是可有可无的,而且常常是一种奢侈,一种懒散的养尊处优的表现,一种心灵的非建设性的旁骛,一种对于纲纪道德的悄悄的破坏。当然,情又是对腐烂对虚伪不近人情的德与烦琐的、弊病百出的管理的对抗因素。如果大家都忙于管家,不但生活了无乐趣,而且这个家只能更混乱更纷争,垮得更快。然而这种对抗不具建设性只有破坏性。宝玉的出现本身就是大厦将倾的征兆。化灰化烟一阵风吹散不但是情的结局也是政的结局。
从“政”的观点来看,这种情也是要不得的。所以要打宝玉,逐晴雯,抄检大观园搞抄家,但这些措施丝毫不能起延长贾府富贵寿命的作用。
凤姐的功过很难说清。一百○五回、一百○六回贾府事坏,被抄家,其中重利盘剥与包揽词讼两条罪状就是王熙凤搞出来的。所以一百○六回的回目是“王熙凤致祸抱羞惭……”。但贾家的衰败却是大势所趋,如果没有凤姐,这家政的机器就更无法运转,贾母、贾敬、贾赦、贾政、贾琏、贾珍、宝玉诸人,没有一个顶用的,唯有一个尽忠报主而且预见到这种危难并且痛切进谏的就是焦大,而焦大进谏的结果是被灌马粪——没有割声带,就算便宜了他呢。
两个焦点,两个主题,各有千秋。《红楼梦》是“风月宝鉴”,是“情僧录”,着眼在情。宝黛“爱情主线”说,也因着眼于情。而《红楼梦》是“理治小说”,是“兴衰史”乃至“阶级斗争史”,着眼于政。说“百科全书”,中心仍然是“政”。表现于《红楼梦》中的极丰富多样的人际关系,说到底也是“政”。两个焦点的解释都对,对两个焦点的把握却未必平衡。喜欢读爱情小说的年轻人未必对凤姐管人管钱管物及探春搞承包责任制感兴趣,越剧《红楼梦》也只是一出爱情悲剧。《黛玉葬花》《黛玉悲秋》《宝玉探晴雯》都有京韵大鼓段子,却很难编写演唱《凤姐协理宁府》或《探春理家》。毛主席说第四回是全书的总纲,侧重点当然在于兴衰理乱而不在于风月。“政”也有动情的地方,衰败抄家一节仍可使读者欷歔流涕。
政与情之上是一个统一的“命”,即命运。一切皆有定数,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切如过眼烟云,色就是空,空就是色,同样,兴就是衰,衰就是兴,后者作者没有明说,但含义却有同等的空虚和悲凉。空虚悲凉了半天,却又提供了栩栩如生,实实在在的人生图画,令人感叹,更令人思考。
婚姻是情,更是政。在封建社会,婚姻与其说是男女二人的感情与生活的结合,不如说是双方家族的利益的结合与结盟。婚姻与爱情的分离,灵与肉的分离,以男子为中心、以女子为奴婢为玩物的情爱观,是《红楼梦》的情的悲剧的社会文化根源。韶华易逝、人事无常、泛爱与专爱的对立,越是相爱就越要求那几乎难以企及的沟通并痛感难以沟通,是《红楼梦》爱情悲剧的人性根源。
势与权与道的分离,则是“政”的悲剧根源。有势的人只知享福直至发展到歪魔邪道——如贾敬之追求修仙得道长生不老。有知识有道德的人在实际生活上一无所知乃至以这种无知来反证自己的清高,而听到一点什么动静便胡乱干预瞎指挥——如贾政之责打宝玉,王夫人之逐金钏、晴雯。更何况这种道德本身就带着反人性的特点。在荣府,有权也会掌权用权的人只有王熙凤,而王熙凤既无势也无道。她回答有势的人关于人、财、物状况的询问时的对答如流,既证明了她的聪敏也证明了她的一手遮天的便利。缺少势和道,注定了她不可能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注定了她搞的一套都是短期行为。可卿托梦以后她也没有采取任何重大的措施。更何况她本身就以权谋私。至于宁府,连一个凤姐这样的人都没有,更陷于坐吃山空与从上烂到下的瘫痪状态。
很难判断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更愿意相信是无意。作者写一个家族的日常生活,写几对男女,却写出了盛世危言。作者通过一个家庭写出了整个社会乃至当时中国社会的整个体制、整个朝廷的危机四伏、终将败亡的命运。而且写得如此生动细腻深刻。这也是一种宇宙的整体性与统一性的表现。作者写好了一个细胞,人们得到的启示却是关于整体的思考,这种对于“细胞”的忠实而深刻的描写的价值,往往超过有意为之的借喻、影射、微言大义。后者易于流为图解、简单化、意念化。前者提供的却是分析的无尽的可能性。
大观园的封闭与开放
贾府的生活方式是封闭的,越是高位的人越没有出门旅行观光的愿望与实践。行路难的观念使人们更喜欢关上门享福。宝玉去袭人家,是偷着出去的。
当然,他们仍不可能与世隔绝。乌进孝要来交租。刘姥姥要来“打抽丰”。薛宝琴要来做客,而宝琴不但游历过赤壁、交趾、钟山、淮阴、广陵、桃叶渡、青塚、马嵬、蒲东寺、梅花观,而且八岁时曾“跟父亲到西海沿子上”买洋货。薛宝琴还向大观园年轻人介绍了真真国金发美人写的汉文五言诗。此诗受到称赞:“难为他,竟比中国人还强!”
当然,没有宝琴贾府里也不乏洋货。鼻烟盒里有进口的“汪恰烟”,盒扇上有“西洋珐琅黄发赤身女子”“长着肉翅”,应是“安琪儿”,但也包含了“人体艺术”。晴雯还用过西洋膏子药“依弗哪”。书里还几次提到“哦啰斯”……
看来这里的“开放”是沿着这样的方向来进行的:一、模模糊糊知道中国之外还有“西洋”,还有外国,知道洋人头发金黄,此外不求甚解也无人谈论这一话题。二、以中国的尺度为尺度来谈论看待洋人。所以夸奖那位外国美人,是因为那人会做中国诗。对于“依弗哪”膏子药的描写,与中国狗皮膏药无异。三、欢迎外国消费品,但仍是不求甚解。如说“哦啰斯”产的孔雀毛捻线织就的衣裳,就很可疑。因为俄罗斯不是孔雀产地。
在“体面”的外表下面
五十三回、五十四回,祭宗祠,开夜宴,元宵之夜吃喝玩乐,表面上红红火火,实际上外强中干。一方面是穷奢极欲,一方面是入不敷出。从准备过年到过年,一直到正月十五,虽说是礼仪堂皇、娱乐升平,实际上穷极无聊,毫无新意。作者写繁华中的衰败,闹热中的悲凉,辉煌中的阴冷,令人觉得是写绝了,写尽了。
先是庄头乌进孝的贡物清单。令人咋舌。乌进孝与贾珍相互叫苦,贾府的财政危机物资危机已是十分严重。贾珍自述是“黄柏木作磬锤子,外头体面里头苦”,其实体面的形式下面必然包含着苦难的内容。没有苦的劳作,苦的盘剥,苦的争夺,苦的防不胜防的走漏,哪儿来的体面?
果然,紧接着贾珍晒着太阳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贾芹前来混领,被贾珍驾走。贾珍说,这些年物是给闲着无事无进益的“小叔叔兄弟们”的。这本身就说明了贾府子弟的寄生性。整个贾府是寄生的,寄生的整体上又寄生了如此多的小蛆虫,这本身不就是破败的原因吗?然后贾珍揭露贾芹管理家庙后“你到了那里……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就是有事干的非失业人员的行藏,更加是吸血鬼一样,得过且过,腐烂透顶。问题在这里,“管事”“就业”的目的就在于中饱私囊与以权谋私。贾珍质问贾芹时指出“和尚的分例银子都从你手里过”,显然,燕过拔毛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而且,贾芹被发现被驱走只不过是他倒霉罢了,如果贾珍没看见他呢?如果贾珍虽看到他却因为某种原因予以纵容和默许呢?如果还有另外的吃着一头抓着一头要着一头的无赖而未被贾珍发现呢?风气坏成这样,斥责一个贾芹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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