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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与《红楼梦》和 “脂批”说《红楼》艺术技巧

 郑振铎与《红楼梦》

  林如求

 

   郑振铎是我国现代杰出的爱国主义者和社会活动家,又是著名作家、学者、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翻译家、艺术史家,也是国内外闻名的收藏家,训诂家。他一生的贡献是多方位的,而对《红楼梦》研究的贡献也很值得一谈。

郑振铎一生嗜好买书、藏书。他收藏有一册古本《石头记》,后来定名为《郑振铎藏残本红楼梦》,简称“郑藏本”,是现存12种《红楼梦》早期抄本中的一种,十分珍贵。郑藏本原来的回数不详,仅残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回两回,共31页,木刻乌丝栏抄写,白皮纸,质地细腻,薄似蝉翼。两回回首分别顶格写有“石头记第二十三回”、“石头记第二十四回”字样,但在预先印好的抄写纸的中缝却印有“红楼梦”的书名。这种“石头记”与“红楼梦”两个书名混用,表明底本形成期与此书的抄录期的时间间隔较长,书名的称呼在这一时期已发生变化。从字体看,两回抄手不同。从抄写的款式看,每面8行、每行24字,在12个早期抄本中,它与“舒序本”相同。第二十三回回目首联缺2字,回目双行并列,只有“庚辰本”、“列藏本”和它一致。郑藏本虽仅存两回,但很有研究价值。它是—个白文本,没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其正文属脂评本系统。对校别本,它与“梦稿本”有较多的共同异文。抄本的人物名字与它本有若干相异处,如贾蔷作贾义,贾芹之母周氏作袁氏,花儿匠方椿作方春,秋纹作秋雯,檀云作红檀。茗烟与焙茗的用法也特别,其它抄本在二十三回前称宝玉的随身小厮为茗烟,第二十四回起便改名为焙茗了,而郑藏本统称焙茗。第二十三回结尾处,没有黛玉听《牡丹亭》曲子的那段描述,比“庚辰本”少了271字,这样正文便与回目“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失去关合。第二十四回回末无红玉改名小红的原因和身世遭遇的内容,梦见贾芸还帕的一段描述也与其它早期抄本有异,文字显得较为简短。

郑振铎曾把此书借给俞平伯阅读。19541月俞平伯在《读红楼梦随笔》中曾提及:“近承郑西谛(振铎)兄惠借此本,即记所见,”“质之西谛,以为如何?” 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12月在北京影印出版郑藏本时,即以俞平伯的这篇随笔作为代序,题为《旧抄红楼梦残本两回》。序中,俞平伯分四点叙说郑藏本与其它抄本的不同后,概括了此书的版本意义:

从上面说的来看,这飘零的残叶,只賸了薄薄的一本,短短的两回,却有它鲜明的异彩。它是另一式的抄本,可能从作者某一个稿本辗转传抄出来的,非但跟刻本不同,就跟一般的脂评本系统也不相同(甲辰本虽不题脂评,实际上也是的)。这是此本最特别之点。书既零落,原来有多少章回当然不知道,却不妨武断为八十回本。再者,书名石头记,又称红楼梦,这也是旧抄本的普通格式。书无题记,年代也不能确知,其原底必在一七九一年程伟元拓印本以前,也似乎不成问题了。

郑藏本现存国家图书馆。在第二十三回回目下原有“皙庵”白文图章,朱色浅淡;郑振铎收藏后,又钤上“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图章;藏北京图书馆后,复钤上“北京图书馆藏”图章。

《红楼梦》古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是早期抄本中批语最多、面貌最完整的版本被红学界称为“三真本”之一,极其珍贵。它的归藏也浸透了郑振铎的心血。此书原出北城旗人家中,徐星署于1933年初于北京东城隆福寺地摊以8块银币购得,格外珍视。194955日,经过郑振铎先生的介绍,燕京大学图书馆折价黄金二两购自徐氏后人之手,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1982年,由冯其庸教授主持校注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本《红楼梦》,其底本即是根据这个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已出三版,印29次,总印数达50多万册,是国内现今最权威的红楼梦通行本。李一氓先生说:“对于郑先生,我以为他是中国文化界最值得尊敬的人。”诚如所言,郑振铎的心血中有书,书中也有他的心血。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是郑振铎的代表作之一,但只写到明代为止,没有涉及《红楼梦》一书。郑振铎也没有写过《红楼梦》的专题文章,但他研究过《红楼梦》却是无疑的,所以他对《红楼梦》的版本别具只眼。他不满意当时一统天下的程乙本,而推崇程甲本。方继孝先生曾说,2004年,他曾用一册民国初年外国人以长江三峡为背景拍摄的老照片,换了郑振铎、司马文森、杜鹏程等人写给当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王任叔先生的信札数封,其中有一封郑振铎的钢笔信。信中说:

《红楼梦》的通行本,自应以高鹗的一百二十回本为主。此本有“程甲本”、“程乙本”两种,以后各本,均从“程甲本”出。敝意,最好以“程甲本”为祖本,而校以“程乙本”、“道光本”等,有异同处,均仿《水浒全传》,注在每回之后。

为什么郑振铎不赞同用程乙本而主张用程甲本为祖本进行校勘呢?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很不简单。众所周知,曹雪芹写出红楼梦后,三四十年间一直是以抄本的形式在亲友间传阅,原名《石头记》,带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被称为脂评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伟元“竭力搜罗”、又与高鄂合作,“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定名为《绣像红楼梦》,由萃文书屋以木活字排印出版,史称“程高本”,初版被胡适称为“程甲本”。第二年,即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程伟元、高鹗又出版程甲本的修订本,即“程乙本”。在《红楼梦》的版本史上,程甲本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的抄本“甲辰本”《红楼梦》比较接近。对比石头记更早的抄本,甲辰本与程甲本都已经删削得很厉害了,但仍属脂评本系统。而程乙本就不同了,它对《红楼梦》的改篡已经严重到令人不堪的地步。随便举个例子:第六回,贾蓉向凤姐借玻璃坑屏、临走时凤姐又把他叫回的那段,程甲本是:“贾蓉忙转回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程乙本删改了18个字:“贾蓉忙回来,满脸笑容的瞅着凤姐,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脸一红,笑道:‘罢,你先去罢……’”对贾蓉和凤姐的暧昧情态,程甲本含蓄得耐人寻味,程乙本却直白而拙劣,其高下可见一斑。程乙本改得更多的是将文言词尽量改为白话或俗语,如把“若、与、亦、此、口、何、如何、如此、葳蕤……”分别改为“要、给、也、这、嘴、为什么、怎么、这么着、委琐……”说是“通俗”了,却实在不敢恭维。程乙本又增加了许多“儿”字,随处“儿化”,其意是要使京味更突出,但画蛇添足,绝对不可取。汪原放先生于1927年曾将程乙本与程甲本对勘后,将两者的异文作了统计:程乙本较之程甲本改动(包括增与改)21506字,其中前八十回改动15537字。这就使小说文本偏离原来的脂评本越来越远,相信曹雪芹如果在世,非要上法庭控告不可。不过,程乙本出现后,原先影响并不大,后来出的《红楼梦》印本基本上都是根据程甲本翻印翻刻的,以致形成了程甲本的一统天下。137年后的1927年,胡适将自己珍藏的程乙本推荐给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元放,汪元放便将程甲本与程乙本仔细对勘,加上新式标点,予以出版。胡适还为该书写了《重印乾隆壬子本〈红楼梦〉序》,大力加以推荐,从此程乙本便取而代之,人们读的都是程乙本。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1982年,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由冯其庸教授等校注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红楼梦》出版后,才彻底打破了程乙本的一统天下。所以我常对人说,如果你是1982年以前读的《红楼梦》,都要重读。也就是读程乙本以外的《红楼梦》。当时,郑振铎为什么不选其它更早的版本而选程甲本为祖本呢?一是由于早期古抄本大多不完整,最多只有八十回,程甲本有高续后四十回,故比早期古抄本又显得完整,有利于传播。二是因为程甲本虽然不如更早的古抄本更加接近曹雪芹的原著,但比程乙本要好得多了。所以,从文本返璞归真的角度而言,郑振铎的眼光不能不说要比红学嗜宿胡适高出一筹。

郑振铎对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研究《红楼梦》曾助过一臂之力。19532月,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创建的第一个文学研究专业机构——文学研究所成立,郑振铎被任命为所长。郑振铎亲自点将,聘请俞平伯担任古代文学组研究员,并建议他继续研究《红楼梦》,整理新校本,并给他配备助手,提供资料,还把自己收藏的一套程甲本《红楼梦》送给俞平伯。俞平伯在20年代出版的《红楼梦辨》是和胡适的《红楼梦考证》齐名的“新红学”代表作。19533月,俞平伯在《新建设》上发表《<</span>红楼梦>简论》一文,受到李希凡、蓝翎的批评。19541016日,毛泽东写了著名的《关于<</span>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开头就说:“这是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权威作家的观点第一次认真的开火……” 矛头直指俞平伯。从此开始,毛泽东又领导发动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广泛批判。郑振铎对这场批判运动,颇感意外。俞平伯是他的老友,是他亲自请到文学所工作的;进所后,又是他请俞平伯继续研究《红楼梦》的。俞平伯如果有错误,自己也有责任。他顶着重重政治压力,没写批判文章。接着全国掀起批判“胡适反动思想”高潮。郑振铎仍没写批判文章,只静观其变。在他和副所长何其芳的保护下,俞平伯整理《红楼梦》的工作得以继续。1956年,所里评级时,虽有人反对,仍旧评俞平伯为一级研究员。19582月,俞平伯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得到海内外高度评价。当时胡适在台湾看到此书,盛赞第一善本因此,说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成果有郑振铎的一分功劳绝非溢美之辞。

此外,还有一段佳话值得一提:为了《红楼梦》,郑振铎曾经输掉一桌酒席。那是1926年的一天下午,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对郑振铎说茅盾能背诵《红楼梦》,郑振铎不信。章锡琛当场提出愿以一桌酒席为赌,请钱君匋作证人。郑振铎欣然同意。于是开明书店设酒席一桌,就座的有茅盾、郑振铎、章锡琛、舒同、夏丏尊、徐调孚、钱君匋等人。酒至半酣,章锡琛说:“吃清酒乏味,请雁冰兄助兴。”沈雁冰酒兴正浓,便说:“好啊,以何助兴?”章锡琛说:“听说你会背《红楼梦》,来一段怎么样?”沈雁冰表示同意。于是郑振铎拿过书来点回目,沈雁冰随点随背,一口气竟背了半个多小时,一字不差。同席者无不为他的惊人记忆力所倾倒。其实,自清代乾隆开始,就有人把抄写《红楼梦》当作日课,熟读的人更不在少数。茅盾生活的那个时期,人们也是把《红楼梦》当成写作教科书,天天研习,如以史学闻名的顾颉刚虽不专门研究《红楼梦》,但在工作之余,每天都要读《红楼梦》18回,以每回6000字计,他每天以10万多字的速度反复读,可谓阅读量惊人!茅盾背《红楼梦》也是在熟读的基础上背的,他为写作而精研《红楼梦》,当然是天才的做法和明智的选择,他能整本背下来自无可怀疑。郑振铎输掉一桌酒席,让我们领略了《红楼梦》审美活动的一幕奇观,值,太值了。

“脂批”说《红楼》艺术技巧

林如求

 

内容提要:红楼艺术千变万化,万法具备,历来为人称道。本文就“脂批”于逐回中“搜剔刮剖”到的各种《红楼》艺术技巧作了综合论析,从中可见脂批如何继承金圣叹等人评点小说的方法,借用成语、熟语、常用语和中国山水画表现手法来评批《红楼》艺术技巧;化用诗词意境也是《红楼梦》诗性化的重要技法;《红楼梦》还借鉴古典文学诸多艺术技巧;关于小说的典型创造、典型人物和语言个性化,脂批更有独特的表述语言。脂批通过阐幽抉微,明白注释,让人洞悉曹雪芹的文心匠意、胸怀文境和叙写方法之精妙,不愧为《红楼》“解味”人。

关键词:红楼梦、石头记、脂砚斋批语、艺术技巧。

 

红学所谓“脂批”,主要指脂砚斋、畸笏叟批语。在现存八九种脂本《红楼梦》(《石头记》)中,累计有脂批七八千条,而以脂砚斋批语最多。脂砚斋何人?俞平伯说是曹雪芹托名,胡适说是雪芹嫡堂弟兄或从堂弟兄;周汝昌说是史湘云;吴世昌认同裕瑞说法,说是雪芹之叔。畸笏叟何人?周汝昌说是庚辰(1760年)后脂砚斋采用的别号;俞平伯说是雪芹舅舅;戴不凡说是曹頫。脂砚斋不仅了解《红楼梦》作者生平家世,深知拟书底里,参与过小说抄录、对清工作,对词语音义和八十回后情节做过提示,提过文本修改意见,还是《石头记》思想艺术重要鉴赏家,被曹雪芹直接写入小说正文和题目,早期抄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均署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畸笏叟也熟知曹雪芹和《红楼梦》创作过程,并提出过修改意见。从批语内容和语气看,脂砚斋与雪芹平辈,畸笏叟为雪芹长辈。其批语形式有回前批、回后批、眉批、侧批、双行夹批。脂批阐幽抉微,慧眼识珠,对《红楼梦》花团锦簇、传神模影的金玉旖旎之文的旨意笔法多有独到见解,令人眼界顿开。

脂砚斋盛赞《石头记》“真千变万化之文,万法具备,毫无脱漏,真好书也!”第1回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脂批:“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致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敷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27回宝玉遭黛玉冷遇后回来,“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脂批:“《石头记》用截法、岔法、突然法、伏线法、由近渐远法、将繁改简法、重作轻抹法、虚敲实应法种种诸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且不曾见一丝牵强,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两条脂批所列《红楼》技法二十多种,但相对批者“于逐回中搜剔刮剖”的《红楼》技巧而言,仍属冰山一角。

脂砚斋继承了金圣叹等人评点小说的方法来评批《红楼梦》。例如:草蛇灰线是金圣叹常常点到的小说技法,《读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解作:“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喻为如蛇行草中,可见其行迹,如灰线留于纸上,可辨其脉络。脂批亦常提此法。如宝玉所佩通灵宝玉,第1回从甄士隐梦幻识通灵,到第2回冷子兴演说啣玉而生,第3回宝黛初会宝玉摔玉,直至第8回宝钗接手细看,方细细写出,在“宝钗看毕”下,脂批:“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写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20回写“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脂批:“千里伏线。”伏在25回赵姨娘贿赂马道婆以魇魔法算计宝玉、凤姐。31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脂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可惜卫若兰射圃文字出在八十回后,原稿已佚。再如背面傅粉:金圣叹评《水浒》:“有背面傅粉法。如要衬宋江奸诈,不觉写到李逵真率;要衬石秀尖利,不觉写到杨雄糊涂是也。”24回卜世仁数说贾芸:“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四房里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走了。”脂批:“妙极。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毕肖。却又是背面傅粉法。”“老四”指贾芹,送到家庙的只有二十四个小沙弥、小道士,卜世仁夸大一倍事实,正是为映衬卜世仁的艳羡口吻和势利嘴脸。

脂砚斋和畸笏叟都不具有完整文艺评论体系的理论家,在鉴赏《红楼》艺术时不得不借用许多成语、熟语、常用语来评批。如前述一击两鸣、云龙雾雨、烘云托月、双管齐下、打草惊蛇、未扬先抑、重作轻抹、虚敲实应、不写之写等等。一击两鸣是指作者描写某人某事而实际上却连另外的人或事也描写出来。如第7回,周瑞家的说香菱“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脂批:“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极。假使说像荣府中所有之人,则死板之至,故远远以可卿之貌为譬,似极扯淡,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说香菱像可卿,便使人联想到可卿,对可卿便是不写之写。云龙雾雨,亦作云龙作雨,指《红楼梦》情节安排神奇变幻,出人意表。如第5回秦可卿“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脂批:“奇奇怪怪之文,令人摸头不着,云龙作雨,不知何为龙,何为云,又何为雨矣。”双管齐下:65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回前批:“文有双管齐下法,此文是也。事在宁府,却把凤姐之奸毅刻薄,平儿之任侠直鲠,李纨之号菩萨,探春之号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时齐现,是何等妙文。”脂批此指作者虽叙贾琏偷娶二姐一事,却又通过兴儿之口,将荣府中几个人物作了形象描写。重作轻抹法的“重作”,指浓墨重彩进行详写;轻抹,指轻描淡写。20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即用此法,脂批:“此回文字重作轻抹。得力处是凤姐拉李妈妈去,借环哥弹压赵姨娘。细致处宝钗为李妈妈劝宝玉,安慰环哥,断喝莺儿。至急处、为难处是宝、颦论心。无可奈何处是‘就拿今日天气比’,黛玉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他!’冷眼最好看处是宝钗、黛玉看凤姐拉李嬷嬷‘这一阵风’;玉、麝一节;湘云到,宝玉就走,宝钗笑说‘等着’;湘云大笑大说;颦儿学咬舌;湘云念佛跑了,数节,可使看官于纸上耳闻目睹其音其形之文。”此回写了许多人物矛盾冲突,本应一一着力重写,须有大情节、大波澜,但雪芹举重若轻,只通过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纠纷来表现,看似轻描淡写,却突显非凡的艺术功力。36回总批:“绛芸轩梦兆是金针暗度法……”指宝玉睡中梦话:“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又如50回回前批:“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出色写宝琴者,全为与宝玉提亲作引也,金针暗度,不可不知。”偷度金针同金针暗度,典出唐代冯翊《桂苑丛谈·史遗》,指采娘七夕祭织女,得金针而刺绣长进,因谓把诀窍传授别人。脂批此指雪芹表面在写一事,实际却有另外含义——36回是说金莺等看重金玉良缘,宝玉却偏重木石姻缘;50回特笔写宝琴,是要表现贾母想把宝琴说给宝玉作亲。

脂批使用常用语的例子很多,如前所说截法、岔法、突然法、避难法、由近渐远、将繁改简、暗透法、进一步法、退一步法、错综法、倒卷帘法、自难自法等等,这些技法大多明白如话,一望可知。如“截法”,指一个情节若再发展便单调乏味,便插入另外情节,以引起变化,与岔法或双歧岔路法、突然法意思相同。如第7回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找王夫人回话,见她正与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脂批:“总用双歧岔路之笔,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周瑞家的若直接汇报刘姥姥走了,便无甚可写,作者便让周瑞家的进里间找宝钗说话,引出“冷香丸”故事。避难法,就是避繁就简,不做正面描写,而用侧面描写,脂批多次提到。如16回回前批:“……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样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又将落于死板拮据之乡,只用琏凤夫妻二人一问一答,上用赵妪讨情作引,下文蓉蔷来说事作收,馀者随笔顺笔略一点染,则耀然洞彻矣。此是避难法。”说的就是侧面描写法。暗透法:24回大观园补种树木,“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匠人来监工?’”脂批:“用秋纹问,是暗透之法。”接着“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脂批:“可是暗透法。”指小红意中人贾芸却通过秋纹和婆子问答不经意间说出,就是暗示法。再如,进一步法与退一步法。76回中秋夜凹晶溪馆两婆子上夜,“二人吃得既醉且饱,早已息灯睡下了。”脂批:“妙极!此处又进一步写法。如王夫人云‘他姊妹可怜,那里像当日林姑妈那样’;又如贾母云‘如今人少,当日人多’等数语,此为进一步法也。也有退一步法,如宝钗之对邢岫烟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比不得先的话了,只好随是(事)十(适)分’;又如凤姐之对平儿云‘如今我也明白了,我如今也要作好好先生罢’等类,此为退一步法也。今有方收拾,故贾母高乐却有(又)写出二婆子高乐,此进一步之实也。如前文海棠诗四首已足,忽又用湘云独成二律反压卷,此又进一步之实事也。所谓‘法法皆全,丝丝不爽’也。”脂批在此已说得异常明白,只要对应各回翻开一读就了然在心了。再如自难自法:27回小红与坠儿在滴翠亭密谈手帕之事如何回谢贾芸,正巧宝钗扑蝶至此听见,亭内人(小红)突然说:“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怕人听见,偏就有人听见,怎么办?情节发展至此便极难处,却又极富戏剧性,故脂批:“这是自难自法,好极好极!惯用险笔如此。”正因自难又用险笔,才引出宝钗的“金蟾脱壳”之计,否则情节到此就中止了。

脂砚斋是个很有国画艺术修养的鉴赏家,喜欢借用中国山水画表现手法来评批《红楼》艺术技巧,如横云断岭、烘云托月、千皴万染、三五聚散法、层峦叠翠法、浓淡墨点苔法等等。横云断岭或说横云截岭、横云断山,其意如宋李澄叟《画山水诀》所云:“高山烟锁其腰,长岭云翳其脚,远山萦迂而来,还用烟云以断其脉。”评点家借用它“只为文字太长了,便恐累坠,故从半腰间暂时闪出,以间隔之。”(金圣叹语)与前面所说截法、岔法之类颇相似,却又不同。前者是情节至此打住并转换,后者只是暂断,后面又相连。如第4回贾雨村看护官符,看到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俗谚,若再看下去,必至冗长多余,便来个插曲截住:“忽闻传点,人报于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脂批:“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雨村待客完毕,仍回秘室与门子继续讨论四家故事。第6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拜见凤姐求助,说话之间却又插入贾蓉来借坑屏;14回凤姐协理宁国府处理睡迷而迟到的人,中间被回事的人打断几次,均用此法。千皴万染与三染法相近。如第2回总批:“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又说:“未写荣府正人,先写外戚,是由远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叙出荣府,然后一一叙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据之笔,岂作十二钗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写外戚者,正是写荣国一府也。故又怕闲文赘累,开笔即写贾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说的是不取一笔写尽,而分成好几次、好几笔,才写出一个完整的印象来。间色法:31回回前批:“……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间色法是国画设色方法,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云:“春景欲其明媚……点缀之笔但用草绿,若草坡向阳之处,当以石绿为底,嫩绿为面……夏景欲其葱翠,山顶石巅,须绿面加青,青面加草绿。”脂批此指金玉良缘的“金”,除了宝钗的“金锁”,还有史湘云的“金麒麟”,黛玉既担心宝钗成为她的情敌,又担心湘云成为她的竞争对手,这两条情节交叉并进,就像画家用间色法,使“金玉良缘”的情节错综繁复而不单一,令读者越看越有滋味。《红楼梦》是一部极具画境美的小说,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湘云眠裀、探春结社、惜春作画、凤姐弄权、李纨课子、妙玉奉茶、晴雯补裘、元春省亲等等均为画家常画不衰的主题,难怪脂砚斋和畸笏叟会如此爱用国画技法来批点《红楼梦》。

化用诗词意境是《红楼梦》重要技法。《红楼梦》的诗化本质不止体现在诗词联对曲赋酒令等韵文部分,即如写景四字句:土润苔青;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无不饱含诗情画意。但《红楼梦》最了不起的是曹雪芹将传统音乐的鼓声笛韵和传统诗词的神韵意境如鱼在水一般融化在小说的散文里,令人随处可见其空灵隽逸的文采风流。25回宝玉一早想看看昨日给他倒茶的红玉,“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批:“余所谓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笔墨也。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可知上几回非余妄拟也。”“从诗词句中泛出”即化用诗词意境。“海棠花遮着”系从《西厢记》“隔花人远天涯近”化出,化得自然贴切。再如第1回三生石畔绛珠、神瑛一段故事,脂批:“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诗句引自唐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脂批改“一竹”为“一石”,或为紧扣“木石姻缘”而有意改动,所指就是木石姻缘所隐含的诗境意象。第7回周瑞家的进里间“只见宝钗穿着家常衣服”,脂批:“‘家常爱着旧衣裳’是也。”16回贾政被传唤进朝,“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脂批:“慈母爱子写尽,回廊下伫立,与‘日暮倚庐仍怅望’对景,余掩卷而泣。”两处都是把有关诗文相互对景,令读者体味当时意境正如诗境,更觉韵味深长。17回贾政等游毕沁芳亭、潇湘馆、稻香村,至蘅芜苑,“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脂批:“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南山诗》是韩愈的一首五言长诗,诗中连用51个“或”字形容京城长安南边的群山。脂批所指即此诗境。25回写黛玉无趣烦闷,“便倚近房门出了一回神。”脂批:“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诗句引自李商隐《访人不遇留别馆》,改“绣帘”为“绣房”。同回又写黛玉闲着无聊,“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脂批:“是翻‘笋根稚子无人见’句也”。诗句引自杜甫《秋兴》九首之七。黛玉烦闷无聊,批者联想到李、杜诗句,觉其诗境正对黛玉心境,经脂批点拨,令人增添无限诗情画意。第7回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是贾琏的声音。”脂批:“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引句出自明朱权《荆钗记·分别》第十五出:“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脂批引此说明雪芹不明写凤姐风月之事,而以若隐若现朦胧暗示手法写出,反增添无穷想象空间,正可谓无声胜有声。中国是个诗的国度,《红楼梦》与诗的关系比我国任何一部古典小说都要密切。它不仅用许多抒情诗词曲赋提示人物心灵世界,表现人物不同品格情操,而且它的散文部分常常写得像诗一样,随处可见浓厚诗意画景,堪称妙绝。

同历史上任何巨人的成长与发展都是依靠“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行一样,曹雪芹也如此。脂批曾多处指出《红楼梦》借鉴古典文学作品诸多艺术技巧。《金瓶梅》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文人创作,没有《金瓶梅》便没有《红楼梦》。13回薛蟠、贾珍、贾政议论为秦可卿买棺,脂批:“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壸奥”比喻事理奥秘精微。《红楼梦》在题材、情节结构、人物描写、生活细节和语言运用等方面汲取了《金瓶梅》精华,并扬弃其糟粕,脂批所说是对整部《红楼梦》的确评。28回宝玉到冯紫英家喝酒,在薛蟠说的粗俗酒令上,脂批:“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一回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所指为《金瓶梅》16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如果对看,你会感觉《红楼梦》更胜于《金瓶梅》。《水浒》也是《红楼梦》借鉴的古典小说。24回贾芸遇见醉金刚倪二一段,脂批:“这一节对《水浒》记杨志卖刀遇没毛大虫一回看,觉好看多矣。”《水浒传》12回写杨志失陷花石纲后,盘缠使尽,卖祖传宝刀,遇“没毛大虫”牛二纠缠撒泼,被杨志杀死。倪二虽也是泼皮,却“轻财尚义”,借银给贾芸而不要利银。牛二、倪二都属泼皮,人物类似,性格迥异。23回宝黛读《西厢》极具画面感,多少画家曾以之为题。45回宝玉戴笠披蓑看黛玉,黛玉说他像个渔翁,宝玉要弄一套蓑笠送她,“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脂批:“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谈,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儿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画儿中爱宠”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四折,老夫人赖婚后,莺莺忧愁与张生爱情不能如意,唱道:“……他做了个影里情郎,我做了个画儿中爱宠。”脂批认为这段描写就像《西厢记》唱词意境,也是指小说借鉴了《西厢记》。第1回石头对空空道人谈小说见解,脂批:“开卷一篇立意,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指《红楼梦》笔法、章法、立意,从补天遗石化为通灵宝玉,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的木石前盟,绛珠下世还泪等神话,一僧一道在全书的穿插,以及后面的太虚幻境,秦钟与宝玉的对照,甄宝玉与贾宝玉的映衬,……宝玉撰《芙蓉女儿诔》祭晴雯,到最后的“悬崖撒手”,无论从情调的缠绵悱恻、人物的一往情深,到格调的超旷空灵、意境的朦胧飘逸,都深受《庄子》《离骚》影响,尤其贾宝玉形象更是汲取了二书艺术营养的人物。脂批虽仅就开篇立意而言,但开篇立意对《红楼梦》全书又有深远意义,其影响可想而知。脂批还多次提到作者在书中运用了“先反后正、先抑后扬、先贬后褒”的《战国策》笔法,以及文笔曲折而意含褒贬的“《春秋》笔法”或“《春秋》字法”等等,所指都是《红楼梦》对古典文学技法的吸收和继承。

曹雪芹时代尚无所谓典型创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之类的文艺理论和文艺学术语,但脂批已把触角伸到了小说创作的这一核心领域,不过用的是脂砚斋的表述语言而已。脂批评点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常用“特犯不犯”一语。19回宝玉胡诌小耗偷香竽戏谑黛玉,脂批:“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越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20回宝钗同宝玉至贾母处,“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脂批:“写湘云又一笔法,特犯不犯。”“犯”指类似事件或人物。特犯不犯,指特意将类似人物或事件前后写出而又各有千秋,毫不重复。19回“玉生香”写黛玉,“小恙梨香院”指第8回,宝玉探病得识金锁,是写宝钗,钗黛二人神采各异,个性突出,呼之欲出;湘云性格豪爽,大说大笑,同为金陵十二钗,却与钗黛又绝不雷同。关于典型形象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观点,脂砚斋有着独到的表述。19回,宝玉惊破茗烟与万儿的“好事”,询问万儿情况,脂批:“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余阅《石头记》中至奇至妙之文,全在宝玉、颦儿至痴至呆囫囵不解之语中,其誓词、雅迷、酒令、奇衣、奇食、奇玩等类固他书中未能,然在此书中评之,犹为二着。”同回宝玉和袭人谈话,说“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脂批又云:“此皆宝玉心中意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今古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光明正大,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庸,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说宝玉形象“书中见”却又“实未目曾亲睹”,“今古未有之一人”云云,所指就是宝玉形象的抽象性和典型的惟一性,他有现实的影子,却又不是现实的照相,而是作家独创性的成果。44回宝玉为平儿理妆,脂批:“忽使平儿在绛芸轩中梳妆,非世人想不到,宝玉亦想不到者也,作者费尽心机了。写宝玉最善闺阁中事,诸如脂粉等类,不写成别致文章,则宝玉不成宝玉矣。然要写又不便特为此费一番笔墨,故思及借人发端。然借人又无人,若袭人辈则逐日皆如此,又何必拣一日细写?似觉无味。若宝钗等又系姊妹,更不便来细搜袭人之妆奁,况也是自幼知道的了。因左想右想须得一个又甚亲、又甚疏、又可唐突、又不可唐突、又和袭人等极亲、又和袭人等不大常处、又得袭人辈之美、又不得袭人辈之修饰一人来方可发端。故思及平儿一人方如此,故放手细写绛芸闺中之什物也。”平儿理妆原是作者特为表现宝玉“最善闺阁中事”——即处处体贴“女儿”的性格特征而设置的故事人物和故事情节,也就是指明雪芹如何“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宝玉这一问题。43回尤氏退还周姨娘、赵姨娘为凤姐生日凑分子的银子,脂批:“尤氏可谓有才矣。论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此方是至情至理。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脂批强调人物形象的立体性,或所谓“圆形人物”,不能美恶绝对化、简单化,要合于“至情至理”,应像雪芹写尤氏,有好有不足,使“人各有当”,具备如此丰富复杂性的人物方才具备艺术的真实。人物语言个性化是《红楼梦》写一人活像一人、写一人便让一人走出书来的重要方法。脂批对此曾时加点醒,评点也异常精到。如第9回,宝玉入家塾,先去辞黛玉,黛玉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脂批:“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是黛玉平生之病。”此话换他人说不出。黛玉深爱宝玉,却担心“金玉良缘”会让自己深沉之爱化为泡影,故对宝玉有此问。曹雪芹把中国小说人物形象塑造艺术推向顶峰,“浮雕般的描写”可谓前不见古人,后难见来者。

脂批不愧是《红楼》艺术的真正“解味”人。他们的评批能令读者更好感知雪芹的文心匠意、胸怀文境和《红楼》叙写方法之精妙绝伦,感悟《红楼》艺术的丰厚内蕴,感受《红楼楼》的真思想、真艺术、真文化,是一项宝贵的艺术遗产,值得我们珍视和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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