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合成性家庭小说”
清代长篇白话小说《姑妄言》，引文一卷，正文二十四回，近百万字。《序》题“雍正庚戌中元之次日三韩曹去晶编”，复有《林钝翁总评》署“庚戌中元后一日古营州钝翁书”，一般据此断定， 书成于雍正庚戌八年即1730年，作者为曹去晶，祖籍三韩，清代三韩为辽东代称。据书中所写地理背景以及林钝翁评语透露的消息，曹去晶当长期生活于南京，生平事迹待考。
书成之后，似未曾刊行，也未见著录。至1941年，上海优生学会排印出版残本第四十至四十一回，同年，周越然在《大众》第二期撰文介绍。1966 年俄国学者李福清于《亚非民族》第一期发表《中国文学各种目录补遗》,介绍了莫斯科列宁格勒图书馆所藏该书完整抄本,未引起学界注意。1993 年经李福清居间协调，俄罗斯国立图书馆正式授权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与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收入王秋桂、陈庆浩主编的艳情小说总集《思无邪汇宝》(又名《明清艳情小说丛书》)。1997年1月排印发行，附陈庆浩执笔的《<姑妄言>出版说明》和李福清的《〈姑妄言〉小说抄本之发现》，前者全面介绍该书的作者、评者以及版本内容等等，后者详细报道俄罗斯所藏全抄本之来历①。1999 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排印出版删节本,许辛先生点校。
一般认为莫斯科藏本是该书今存唯一完整的抄本，而文联出版公司排印本《前言》对版本来源语焉不详，只是笼统地说:“《姑妄言》发现于沪上,沉睡于藏书世家近百年”,不知是否真的另有所据。
《姑妄言》被重新发现以后在大陆学界受到了一定的关注，张俊先生的《清代小说史》、向楷先生的《世情小说史》均有介绍，迄今为止，在大陆发表的单篇论文已有二十几篇。
陈庆浩先生认为：“《金瓶梅》虽被指为色情长篇小说之鼻祖，论其内容，实为社会小说”，而《姑妄言》则“实可称为真正性文学长篇”，“可视为古本色情小说中集大成之作”②。目前国内学界一般都承此说。只有张俊先生将它与《醒世姻缘传》、《林兰香》、《歧路灯》、《红楼梦》等一起划归世情小说的“家庭生活类”③。
我们认为，张先生对这部小说的定位很有道理。尽管作者立意“以淫为报应”(林钝翁《总评》),几乎回回写淫，但是，在这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中,对各种淫行的描写固然让人吃惊，相比之下，对正常或接近正常的家庭生活的描写同样引人注目。在这一点上，与其他几部长篇家庭题材小说相比，它最接近《金瓶梅》。
《姑妄言》沿用了说因果的俗套，主要写自汉初至明嘉靖末年近两千年间一班非奸邪即淫荡的历史人物以及几位有感情纠葛的普通男女背负孽债转生人间各受报应的故事，第一卷前半部分以闲汉到听的梦境预示了全书的主要人物和情节，从第一卷后半部分开始,众多人物依次粉墨登场。作者曹去晶的好友林钝翁在第一卷总评中说:
此一部书内,忠臣孝子，友兄恭弟，义夫节妇，烈女贞姑，义士仁人，英雄豪杰,清官廉吏，文人墨士,商贾匠役,富翁显宦,剑狭(侠)术士,黄冠缁流,仙狐厉鬼，苗蛮獠猡,回回巫人,寡妇孤儿，谗父恶兄,逆子凶弟，良朋损友，帮闲梨园，赌贼闲汉，至于淫僧异道，比丘尼，马泊六，坏媒人，滥淫妇，娈童妓女，污吏赃官，凶徒暴客，淫婢恶奴,佣人乞丐，逆当巨寇，不可屈指。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
说“世间所有之人，所有之事，无一不备”当然是一种夸张，但是，《姑妄言》所描写的人物数量之众多身份之复杂在古代小说中的确不多见。全书主要人物是钟情钱贵夫妇、贾文物富氏夫妇、宦萼侯氏夫妇、童自大铁氏夫妇, 这几个家庭之间彼此关联，先是贾文物、宦萼、童自大三人在帮闲邬合的撺掇之下结盟。后来三人到钱家肆恶，与钱贵钟情结怨。当宦家受魏珰牵连身陷囹圄时，钟情不记前嫌秉公执法为其脱罪。贾、宦、童从此弃恶从善，四家通家往来，成为莫逆，后来这四家再加上钟情的好友梅生五家在宦萼母亲的提议下彼此结为儿女亲家。
这四家的故事由分而合，构成全书的主要线索和内容。由这四家分别延伸,又串起了众多人物的社会活动和家庭生活，就好象一棵大树有四根粗枝，每根粗枝又生发出众多的小枝桠。如:与钟生相联系的有钟家祖孙几代及其外祖父家的故事，还有好友梅生的故事等。与梅生相联系的又有其母舅多家的故事。与钱贵相联系的有其父母的故事,其继父竹思宽的故事，其塾师卜通的故事等。与宦萼相联系的有其父宦实的故事,其姻亲侯家的故事，其塾师游混公父子的故事等。与贾文物相联系的有其姻亲富家的故事，其相好的丫环含香夫妇的故事等。与童自大相联系的有其兄童自宏的故事，其内兄铁化的故事等。与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相联系的有邬合的故事。与邬合相联系的又有其岳父嬴阳家的故事。与赢阳相联系的又有聂变豹的故事、阮大铖的故事等等。
除了通过亲戚、师生、朋友等关系将众多的家庭和人物串联起来之外，有时还以某一个人物的活动为线索来串联人物和故事，如第十九、二十两回写宦萼善举，依次串起韩无俦，蔡绎生，毕本、赖盈，鲍德、辛同，平儒，向惟仁，咸平，利图，穆富，卜校，单于学，甄氏,曾嘉才，葛子恩，方器生，任面、寿新，穆鼐、吴天良，毋寡妇，屈氏，刁桓等等众多人物的故事。纵览全书，溺爱、惧内、不孝、浪子败家与回头、妻妾之间的友情与嫉妒、夫妻之间的忠诚与背叛、兄弟之间的友爱与相残等种种与家庭相关的情节和主题几乎无所不包。
正如一些论者指出的那样,“《姑妄言》里所呈现的，是一个俗人眼中观察到的世界'④ 作者对上层社会的生活情形非常陌生隔膜，描写干瘪空洞,对李自成、马士英、阮大铖、姚华胄等众多上层人物的家庭生活只有极度夸张而又千篇一律的淫秽描写。对中下层社会的生活则不同，对宦萼、贾文物、童自大等富贵人家的描写虽无富贵气象,对人物的性格却有很好的把握，如宦萼的呆公子气、贾文物的欺世盗名、童自大的鄙吝刻啬，至于塾师、秀才、篾片、赌徒、轿夫、戏子等下层人物的社会活动和家庭生活则更不乏情景宛然的描绘，就连一些性事内容也因心理描写和细节描写的成功而获得了艺术的价值。何天杰先生据此判断:“曹去晶是一个并不熟悉上流社会的生活,而且文化素养不算太高的下层文人。”曹去晶的文化素养如何也许还需要进一步的论证，从《姑妄言》所描写的家庭生活内容来看，他对中下层社会的生活的确十分熟悉，典型如:第二回写竹清之刻薄其妻黄氏之悭吝以及他们对儿子竹思宽的溺爱娇纵；第四回写钟越夫妇对长子钟悛的失望与无奈以及钟悛对胞弟钟情的无情无义；第六回写阴氏在丈夫允许之下与金矿的婚外情；第八回写贾文物之母对儿子的溺爱以及与富氏之间的婆媳矛盾；第九回写郗氏被不成材的丈夫逼得跳水自杀以及被救之后欲以身报恩的复杂心理；第十三回写贤惠的汪氏中人圈套被诱失节；第十四回写钟情中举之后叔父钟趋及其他族人的奉承；第十六回写钟吾仁、钟吾义兄弟争产; 第十七回写王恩兄嫂恶薄; 第十八回写族人分“绝户”家产; 第十九回写权氏嫌贫弃夫再嫁，向小娥因贫卖身救全家，穆富家贫无力娶妻，卜校伍氏夫妇忤逆不孝; 第二十回写赌徒曾嘉才为骗弟弟财产无理取闹顶撞叔父甚至杀子卖媳卖妻卖女儿，葛器生意折本被父亲误解，薄氏因贫毒骂丈夫，牧福在经历妻子自杀之后戒赌改过，世家子弟穆鼐沦为贫民之后被强奴所欺等等，无不写得情景逼真。
具体如第二回写竹清妻子黄氏待客时的吝啬:“到弥月之辰，有十四五个客到了他家。等到晌午，才放下两张桌子，八个人一桌。少刻搬上菜来,你道是什么东西?每桌上只得四个盘子:一盘猪肝炒肠子，还垫上许多葱，一盘心肺熬萝卜，一盘猪头肉脍豆腐，一 盘是蹄爪子同槽头肚囊皮炒白菜。都只铺过一个盘底子来，空处尚露着青花。八个人一举箸,只剩了四个空盘同几块骨头，竹清只拿着寡酒相让。原来黄氏把那猪的四只腿，两块大肋巴，都落了下来，拿到房中床后去腌'⑤ (上:62,指上册第62页，下同)。又如第四回写钟悛面对弟弟出生的阴暗心理:“那钟悛每常以为是独子，将来的家产是他独承，看见生了兄弟，不但不喜，反甚不乐。又见父亲如此用度,心下老大暗急。虽不敢明说,暗地啯哝道: 这样大年纪从新养甚么儿子?不害羞耻，倒反贺喜宴客，花钱费钞，做这样没要紧的事。一个血胞子，还不知养得大养不大。就算养大了，将来撂得血糊零拉的，还是我的大累。”(上:163) 再如第十九回写向惟仁家的贫况:“两门透风的房子，四面墙上大洞小眼，头顶上还有几个天窗。逆风凛例，刮得颼飕声响。大严冬天到屋里，连个火星也没有。两张破板床上铺着两床破草帘，还铺着破竹席，连被也没有一床。床上蹲着两个妇女,还有两个孩子，都穿着稀烂的衣服，肉都露在外边,抖抖的战'(下:941)。这些充满生活实感的心理和场景描写,在作品中还有很多。
顺便提及,台湾学者梁其姿在其颇有影响的研究明清民间慈善组织的著作中,曾非常遗憾地指出:“明清通俗文学对社会的贫病弱者等边缘人完全忽略。明清文学史上没有一个像英国狄更斯的作家,对孤儿弃妇感到同情及兴趣，生动地描述孤儿院内的生活。清代的慈善机构数量及种类极多,并维持了两百多年之久，竟没有引起任何文学创作者的兴趣，也确是奇怪的事'⑥，明清通俗文学尤其是通俗小说对当时社会较普遍地存在的慈善组织没有作专门的描写的确非常令人遗憾，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姑妄言》中,看到了作者对“边缘人”较为集中的关注，同时，还发现了一点可贵的证据，说明曹去晶曾经关注过“慈善组织”。第二十回写宦萼在做了许多善事之后向家人感叹:“如今的人，不但鳏寡孤独无衣食的甚多,死了没棺材的也不计其数。我遇着的就施舍了，我遇不着的却怎样。我想了一个道理 ，我既行好事，不如开个大棺材店,专舍棺材。” 结果侍妾向小娥建议他“再买几块义冢地”，“再盖一所大养济院”，“再盖一所育婴堂”，“ 再开一座大药铺”，“再开一座当铺”，“开几个义学”(下:995- 997)，结果宦萼一一照办。这些都是典型的“慈善组织”，小说虽然没有展开具体的描写，但是，在其他小说家几乎“完全忽略”的领域能投上这么“一瞥”，已属难能可贵。
据陈益源先生和何天杰先生研究，《姑妄言》的作者曹去晶有利用大量现成素材的习惯，书中很多内容直接引自其他书籍，如第四回中童自宏所作的《峒溪备录》抄自陆次云的《峒溪纤志》。第八回杨涟向天启弹动魏忠贤、客氏的奏章，抄自陆应炀的《樵史演义》。第十一回侯捷奉旨往滇黔蜀等地拣选采买马匹，游览云贵风光等内容杂抄自陈鼎的《滇黔游记》、许缵曾的《滇行纪程》以及《滇行纪程续抄》、《东还纪程》《东还纪程续抄》等书。第二十四回对雁宕山风景的描写，抄自周清原的《游雁荡山记》。第三回杜烈女的事迹，第七回刑厅向铁按院呈报聂变豹强娶高烈女的故事，第十一回刘文滔忘恩负义遭受报应的故事, 第二十一回林忠遇侠客的故事，第二十四回众多明遗民的故事等等,均出自陈鼎《留溪外传》⑦。由此看来，作者在卷首的《自序》中所署“三韩曹去晶编于独醒园'之“编”字可谓名副其实。
事实上，《姑妄言》中的“家庭故事”也可以说是对众多家庭题材小说一种“编辑' ,它杂糅了各种各样关于家庭生活的素材。已有论者指出,《姑妄言》与《醒世姻缘传》有许多相似之处⑧，的确如此。两部小说都以因果报应为总体结构框架，都喜欢引用《太上感应篇》之类的善书，都以夸张戏谑的笔墨描写众多男子惧内的故事，都插人了许多笑话，尤其是一些荤笑话⑨等等。
具体来说，第一回写昌氏与邻居于敷打闹玩耍的细节与《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五回中狄希陈与寄姐“打瓜子”游戏相似。第二回写铁化种种“刁钻古怪，促恰尖酸”恶作剧与《醒世姻缘传》中狄希陈童年的故事有许多相似之处。第三回以童自大欲到官府告妻子虐待为线索串起一系列各级官员畏妻如虎的故事，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醒世姻缘传》第九十一回所写“吴推府考察属官”的故事，吴推官的结论是:“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阳消阴长的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童自大同样认为:“可见如今世上，也没有一个不怕老婆的。做官的人都怕到这个地位,何况于我?” 不仅如此，两书中很多妻子虐待丈夫的细节也非常相似，如响亮的耳光、顶着净桶或花盆等罚跪、脸和脖子被抓出一条条血口子、被打掉纱帽、在阳物上盖印信等等。当然，这些细节也散见于其他描写悍妻懦夫的小说之中，如上列最后一个细节就见于著名的《醋葫芦》之中。不过,像《醒世姻缘传》和《姑妄言》这样如此集中地描写惧内故事的，则不多见。
作者好友林钝翁的评语多次提到《金瓶梅》，此外，《姑妄言》分别于第五回和第二十四回提到艳情小说《灯草和尚》和《如意君传》。又有论者指出，书中某些内容明品借鉴了《肉蒲团》⑨，这此都说明这部作品与之前的艳情小说有直接的关系。至于家庭素材，除了它与《醒世姻缘传》有着诸多相似之外，父母溺爱、浪子败家、兄弟争产、、兄嫂恶薄、儿媳忤逆、寒盟悔亲等故事情节早已见于各种家庭题材的小说之中。不过,如此集中地描写各类家庭生活的作品，则属罕见。
为了将众多家庭串联在一起， 曹去晶可谓煞费苦心。最典型的是第十九、二十两回，以官萼善行为线索,串联了一系列“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主仆皆不相认”的故事。《姑妄言》不止是借鉴、综合既有的各类家庭主题，一些具体的细节描写往往也似曾相识，如第二回中“情怕”、第三回“势怕”等词见于清初短篇小说《反芦花》。第三回写祁辛诱奸葵花的故事类似于《喻世明言》卷一《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陈商诱奸王三巧的故事。第四回写钟越临终为幼子暗留账单的细节类似于《喻世明言》卷十《滕大尹鬼断家私》中倪太守临终为幼子暗留“行乐图”的故事。第七回写邬合皎皎夫妻谋害龙飏的方法类似《欢喜冤家》卷二十一《 朱公子贪淫中毒计》中伍星莲姑夫妇谋害朱公子的故事。第十九回写向小娥以身谢恩、宦萼拒而终纳等情节类似于《石点头》卷一《郭挺之榜前认子》中郭乔与青姐的故事，等等。此外，黄卫总先生在他的论文中还提到了《姑妄言》与《红楼梦》的关系，二者在总体结构和一些细节上的确存在值得关注的相似之处⑩。不过，总体说来，一个是对各类家庭故事作缺乏内在统一性的“ 杂糅”，一个则是以“高度文化艺术修养和思想水平”“进行独立的个人创作”，将作品“当作自我生命意识的深刻表达”⑪，其思想和艺术水准自然有天壤之别。
除了糅合既有的各类家庭故事之外,《姑妄言》还引人注目地写到了下层家庭中女子婚前的性经验以及私生子问题。第一回写昌氏与邻居于敷情窦初开时由嬉闹而成就奸情，两家父母知道后让他们成了亲事。第六回写开杂货铺的阴老儿将十二岁的女儿送到邻家书馆附读，结果被几个恶少伙同骗奸达三年之久。阴家女儿后来嫁给戏子嬴阳，生女皎皎，阴氏吸取自己的教训,从十二岁开始不许女儿见人，可是,皎皎还是暗中与邻家少年龙飏勾搭成奸，并产下一子，事发之后，蠃阳夫妇将女儿另嫁(第7回)。第十回写塾师卜通的女儿卜多银从十三岁开始主动勾引多位男子，数年之间生产过三四胎，十九岁时再嫁给自幼许配的女婿。这些故事中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这些女童的性知识多来自父母，因为下层家庭房浅屋窄，儿女们往往与父母同住一屋甚至同睡床 ，有机会窥视父母本来应该十分隐秘的私生活。二是女子未婚产下的私生子无一例外都被弄死。三是除了昌氏之外，其他几位女子及父母都没有从一而终的观念, 甚至连她们后来的丈夫也并没有计较。阴氏和卜多银本来就与多位男子有染，皎皎与龙飏的关系与《三言》中一些少男少女偷情的故事有类似之处，但是结局却很不一样，皎皎另嫁他人，后来龙飏还因为往外宣扬他们以前的奸情并企图重新恢复关系而被皎皎和丈夫邬合设计害死。在作者笔下，这些人似乎生活在不受礼法禁锢的化外之区，无疑有夸张的成分, 但是，不能说完全没有生活的依据。这从一个侧面提醒我们，古代社会的家庭生活和道德伦理观念，的确存在阶层性的差异，上层雅文化与下层俗文化之间存在着不容忽视的距离。
值得指出的是,《姑妄言》虽然有连续不断的各类极度夸张的色情场面,但是，与《昭阳趣史》、《桃花艳史》、《绣榻野史》、《春灯迷史》等纯粹的艳情小说不同。该书的“艳情”描写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几乎所有淫荡行为都是果报所致，而且很大一部分色情内容又与婚姻家庭有关，比如说家庭中的乱伦、性爱对婚姻的影响、夫妻之间的彼此背叛等等。典型如阮大铖一家，翁媳之间、儿子与庶母之间、兄妹之间、叔嫂之间、主子与仆妇丫头之间、主母与家奴之间，秽乱不堪，有如猪狗。其结果是:阮大铖爱妾娇娇与长子阮最以淫死，长媳郏氏与次子阮优以奸死，次媳花氏与家仆爱奴私逃以国法死，另一爱妾马氏与家仆私奔沦落为娼，阮氏一门受到了最恶毒的报应⑬。这种种奸情故事及报应不仅源于阮大铖前身李林甫的宿孽，而且由于他今生的奸伪不忠、杀害忠良、贪得无厌, 因此生前受妻淫、妾淫、女淫、媳淫种种恶报，死后还会永堕地狱。除了阮大铖的罪孽之外,其家人还有各自的孽债，如长媳郏氏本来就是郏钲与父妾姬氏所生，注定会淫贱不堪辱及家门姓氏, 同时，郏钲与阮大铖同为魏珰鹰犬,结为亲家，于是“一个女儿报应了两家”(第13回)。次媳花氏则是被其父冤死的女子转世托生为女，辱其门风以报怨恨。
作者对自己以淫乱证因果的创作意图有非常清楚的表述:“阮大铖做了一生坏人， 子烝其妻，兄淫其妹，女私其仆, 媳宠其奴，也就是天公暗暗的报应他了。”“(第8回) 评者林钝翁也深会其心:“大铖谀逆挡，屠忠义，纵逃得性命，又不若崔呈秀五虎五彪，虽受一刀，还死得干净。在彼时伊得漏网，正人君子曷尝不以为恨，彼自己又曷尝以为祖宗之庇护? 孰不知留得他在，正是鬼神之报施，上苍之厌恶人也'(第I3回总评)。也就是说，作者是在代天下正人君子发泄对阮大铖之流的愤恨，至于内容的真实性显然不在考虑之列。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笔下的李自成是个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魔王，他先后有过三位妻子，原配韩氏是风尘妓女，婚后继续与人私通，与他只是挂名夫妻。第二任邢氏是强抢来的，与李自成的结盟兄弟高杰私奔，“弃逆从顺”,背叛了李自成。第三任杨氏又私通李自成族侄李锦，三人前后一辙，连李自成自己都感到诧异。据林钝翁说，李自成“三妻皆是实事，非作者冤骂之也”(第22回总评)，而作者自己却还是强调，这些都是他“同部下淫掠妇女的现报”(第22回)。淫邪乱伦为报应所致，这是贯穿全书的情节模式和主题模式。正如林钝翁所说:“这一部书讲淫亵的事，千言万语总不过归到报应两个字”(第13卷夹评)，“一部书虽皆是警恶劝善，然以淫字为第一戒”(第23 回夹评)，与那些纵欲肆淫的艳情小说不同，《姑妄言》是实实在在地以床笫之事证果报。而作为果报的“床笫之事”很多又与家庭相关，可以归属于家庭主题之下。
我们指出《姑妄言》综合了既有小说中众多的家庭素材和主题，并非说它“抄自”其他小说，因为不同的作家完全可以拥有共同的题材和主题来源。我们所要强调的是,《姑妄言》杂糅了众多形态的家庭故事, 而且这些故事在它之前已见诸于各种不同的小说，为它提供了借鉴的可能性。无论是否有直接“借鉴”的行为，从《姑妄言》杂糅了众多家庭故事这一事实来说，我们完全可以称其为“合成性家庭小说”。这种缺乏内在统一性的“杂糅”，与作者独立创作的、“把它当作自我生命意识的深刻表达”的《红楼梦》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
注释：
①陈益源《思无邪汇宝(姑妄言)提要》，见《小说与艳情》,学林出版社2000
②《思无邪汇宝》之《姑妄言》附《出版说明》。
③张俊《清代小说史》第138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
④何天杰《<姑妄言>的启示》，《华南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7(6)。
⑤《姑妄言》,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本书所引《姑妄言》原文皆据此本。
⑥梁其姿《施善与教化明清的慈善组织》 第10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⑦参见陈益源《〈姑妄言〉素材来源初考》,收入《从(娇红记〉到红楼梦>》,辽宁古籍出版社,1996;《<姑妄言〉素材来源二考》,《明清小说研究》，1997(4); 何天杰《〈姑妄言〉的启示》。
⑧ ⑩ ⑪ 黄卫总《“情”“欲”之间:清代艳情小说(姑妄言〉初探》,《明清小说研究》，1999(1)。
⑨关于《姑妄言》中的荤笑话，可参见陈益源《姑妄言)里的荤笑话》，收入《小说与艳情》。
⑫廖可斌《中国古典小说的谐趣倾向》,原刊浙江社会科学》,1996(1)。收入《诗稗鳞爪》，浙江大学出版社，199。
⑬阮家故事主要见于第8、1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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